CSA地區經驗

他山之石—香港社區為本農業巡禮

文/黃原

引子:雙重角色的困惑

不知不覺我在廣州生活、工作已有十多年,家鄉是一小時車程外的小城市。

讀書,升學,工作,留在大城市——相信這是很多農村孩子走過的路。如今看來,這條路真是農村供給城市的輸血管。而圈地運動、新城市建設、新農村建設……則造就了另一條輸血大動脈:農村的土地、資源不斷為城市所兼併。在以效率利潤為主導、以多重貿易壟斷獲利為特徵的市場經濟下,農業處於經濟結構的最底層,利潤常常被壓迫到最低;農民只好在生產中大量使用化肥、農藥以期“增產增收”,結果卻是增產的同時也增加成本,收入並沒有改善甚至更糟,只是化肥、農藥商、收購商從中得利了。只要有其他出路,大部分農民都不願意再種田。

“新農村建設”的結果大抵不出兩類:靠近城市的農村,多數成為大城市的加工廠或後花園、度假村,拷貝了城市的建築、生活模式,搖身一變為新城市,農民則成了“新城市人”,靠出租房或到工廠上班過活;偏遠的農村,青壯年背井離鄉到城市打工,過年過節才回家,只有老弱婦孺留守家園,耕種多是為口糧而非生產。不管是哪種,農村都無可避免地越來越成為城市的附庸,重商輕農已是現今社會的不爭之實。

作為一個“過去式”農民,我太清楚土裏刨食的辛苦、入不敷出的心灰意冷,理解農民逃避自己角色的心情。這裏面有太多政策和經濟因素,並非完全是他們的自主選擇。隨著“四時不同莊稼地,雞犬相聞鄰鄉里”的鄉村生活日漸式微,我又心痛不已:鄉土風情、傳統習俗、相天而行的耕種智慧……千百年沉澱下來的農業文化難道就此為強勢的城市文化所覆蓋?農村真的不可能有另一種出路?

作為一個“新城市人”,雖然憑著學歷和工作技能,可以在城市占一席之地,但我依然經常遭遇戶籍、社保、工作的“非城市”標準對待。而更多來城市打工的沒學歷、沒特別技能的農村人,他們往往做著大城市裏最髒最累的活,拿最低的工資,卻沒有什麼福利待遇;他們通常被稱為民工,生活在城市的邊緣,漸漸形成城市新基層。即使如此,城市人與“新城市人”、“民工”的衝突仍然不可避免,尤其民工,更常常處於政策保護的欄柵之外。很多人故土已失,“大不了回家種田”的底氣也沒有了,生活很是彷徨。

無論是哪一種角色,我同樣處於進不來、出不去的尷尬境地。農村、城市的雙重身份並沒帶給我什麼便利,只是更多的困惑:農民都跑城市去了,誰來生產糧食呢?以農村的蛻變來達成城市的繁榮,是共同發展呢還是變相的剝奪?誰是其中真正的利益既得者?如今日益突顯的環境、食物安全、倫理道德、教育、治安、醫療等問題,該由誰來買單?除了對社會主流生活的歸順,有沒有其他的生活選擇?除了對政策的指責或期待,個人還可以做些什麼?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幸福到底有多遠?

偶然的機會,獲社區伙伴之邀于2007年3月參加香港社區建設的考察活動。大概瞭解過所考察團體的背景後,我的好奇野草般茂盛:在那個世界金融大都市里,居然有人自覺把命運與土地相連!他們走過怎樣的心路,如何能在鋼筋水泥中開闢出一片赤誠的土地?是什麼信念支撐著他們,敢於挑戰無孔不入的全球經濟一體化商業體系,在其龐大的陰影下運營自己的小宇宙?

而且還有國內一些已經開展相關嘗試的朋友同行。我想,也許心中囤積的問題,從此可以找到一些答案?

第一站:老農田的青春夢

去老農田農場那天,微微細雨漫不經心地下一會停一會,太陽在薄雲後使勁往前擠。正是濕潤而溫暖的初春時節。

葉子盛夫妻倆在雨中等著我們。那麼年輕陽光,那麼樸素親切,真是可愛的人。盡地主之誼,小葉先帶我們去遊覽一些早已冷落的漁村,用他那充滿香港特色的“普通話”介紹香港漁村的歷史。在領略過諸如“抱魚”(捕魚)、“露臍”(鸕鷀)等說法後,我們這些國內人民群眾的聽覺寬容度和自動糾錯功能都大幅提升,同時肺活量也增加不少——開心啊,笑啊。

一路歡聲笑語地走到老農田。滿園子姹紫嫣紅、流青滴翠關也關不住,唉,老農田裏春色無邊啊!礙於禮節才沒有如蜂蝶撲,一行人隨主人到了活動中心。

活動中心是個開放空間:矮磚牆,竹頂棚,外加幾樹婆娑柳;五套竹桌椅,兩個木板層架,一個磚塊堆成的吧台(兼備儲物、茶水料理、接待諮詢功能),便是全部擺設。休息的間隙,我到處“刺探軍情”。靠邊那兩個木板層架放了很多文件匣,裏面是一本本排列整齊的假日農夫資料;還有一個抽屜式的塑膠盒,標著“租地記錄”。吧台靠出口一邊有9小格一組的塑膠櫃3個,每小格裝不同的種子,外貼紙片標明名稱;旁邊有大小各異3塊宣傳板,上面寫著、貼著一些關於種植的注意事項或通知。想得如此周到,又記錄得如此科學、條理,不知道小葉在大學裏是否修過管理學? 葉太太為我們端來自種自製、酸甜可口的洛神花茶。大家圍圈而坐,主人家坐在中間——開始講故事咯!

小葉父親就是一位農夫,他靠種菜供養一家,並供5個孩子念完大學(八十年代初之前,香港農夫的生存狀況尚好)。小葉自小在田裏幫忙,頗通種植之道,也從自然裏找到一份都市生活所沒有的自由快樂。因參與而理解,因理解而愛惜,對農夫、土地的感情自然就不一般。大學畢業後,因了這份對田園的熱愛,他放棄很多人羡慕的教師職位,轉而到一個有機農業推廣機構裏工作。然而同事對有機耕作不專業、不務實的現象,令他非常失望。一年多後他離開那裏,想用自己的方式,讓人們理解什麼是真正的有機耕作,並從中找到真正的樂趣。

1999年底,小葉租了現在的農田,共8畝,租金1萬多/年。這塊地平坦方整,泥土肥沃,還有一道小溪穿行其中,是非常理想的耕作之地。農場的定位很容易就定下了:生產性經營(如種菜)需要大量勞動力投入,風險也很大,而他們只有夫妻倆個,明顯不現實;他們也沒什麼積蓄,這種情況下,前期投入比較少的租地給假日農夫無疑是最省心省力的選擇了。

這樣的定位也就決定了農場現在的整體規劃。背對入口,整個農場基本從中間分為兩部分:右邊是租賃給假日農夫的,全部劃分為約寬1*長8米的一壟壟地,$200港幣/8㎡/月,一般以3個月為起租期。這樣的面積,對剛開始學習農耕的城市人來說是個很合適的負擔(資金和勞動力),以後農夫可根據個人情況再多租。地間有2個工具房,裏面整齊碼放著假日農夫的耕種用具。左邊的規劃就更豐富了,那可是農場的大後方:除了活動中心,緊挨它右邊的是個可拆裝的簡易板房,可供臨時住宿或舉行小型室內活動;兩個自行設計製作的鐵架結構、覆塑膠膜的棚房,作育苗房用;自留菜園面積不小,除了自家吃用,多餘的就半賣半送給農夫朋友。園地盡頭是廁所及堆肥處;後來開挖的一個小池塘,與原有小溪相連,成為整個農場的“肺”。小小園子,花草果樹、鳥獸蟲魚一應俱全。後來,我私底下向小葉討教經營農場的經驗,他詳細地解釋了起居中心、食物林、蔬菜地、果林、池塘、堆肥等功能區之間精妙絕倫的互動關係,我才知道,原來現在看到的佈局並非隨意安排,而是人性化與科學研究結合、歷經10年摸索出來的結果。

對假日農夫的引導,小葉也很有自己的一套。之前在政府機構的工作經歷,讓他體會到: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享受勞動過程可以修復人與自然的聯繫。所以,他講解種植技術的時候,會結合動植物知識和生活常識一起講,調動農夫朋友的興趣,鼓勵他們多動手實踐;他很注意觀察,會及時給予農夫技術上的指導,引導他們不斷深入參與到種植的每一個過程中。剛開始,一些農夫朋友因為習慣了以前的農場凡事代勞,覺得在他這裏很辛苦,於是走了不少,最少時居然只有2、3個農夫,那段日子很難熬。但是,有些農夫慢慢掌握了技術,菜越種越好,他們很有成就感,就會和親戚朋友分享,自然而然地就吸引越來越多人過來。現在已經有超過100個假日農夫啦,很不簡單!時間一長,農夫之間也互相成為朋友,週末到農場勞動就成了一個朋友聚會、分享經驗和成果的過程。而且小葉還會時不時搞一些種植比賽,增加樂趣。興趣和友誼幫小葉“粘”住了很多人。

此外,農場還跟很多學校合作策劃一些專案,如田園小學、生態教育、有機耕種知識講演。這些專案或長期或是一次性主題活動,現時基本穩定在2次/月,每次活動時間半天左右。在這些項目中,小葉的收費很低,每位學生20元以下。

外功做的不錯,內修同樣認真。小葉很注意學習、吸收別人的經驗,曾經特地自費去澳洲學習自然永續農法。越和他談的多,就越感歎:他怎會知道這麼多?為什麼他總能很快掌握事物背後的因果關聯?他怎麼可以不斷地有新鮮想法?

用新的經營方式去編續一個古老的田園夢,是老農田的特色,也是她得以生存的原因。現在,老農田是香港少有幾個能自主運營並獲利的私人農場之一——但是,必須補充的是,這種獲利是相對大多數虧損的有機農場而言。他們現在每月的純收入,其實遠遠不如當老師。農場帶來的安寧、快樂、友誼,在他們的價值天平上,比那些“放棄的利益”要值得的多。

老農田,一個“老“字,蘊含這個年輕人多少對土地的厚愛、對農業和農夫本質的理解?在香港這個高度商業化的都市里,大學生種田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有相似成長經歷的我,揣摩著小葉當初抽離主流社會價值觀、另辟生活道路的艱難,佩服之余還有很多啟發。

第二站:運頭塘邨的主婦

大埔運頭塘邨共同購買小組,一個很有意思的、家庭主婦為主體的小團體。

小組成立已有2年多,運轉一直比較順利。我們早上10點多到達運頭塘邨位於仁愛堂社區中心的派發點時,組長李啟娟正和她的義工夥伴忙得團團轉。每週四10點~12點是既定的取菜時間,實際上義工9點前就要來做準備。取菜的人很多,工作瑣碎密集。

3個人按單分菜、派菜;2人收錢找零記賬;1人紀錄當天新的訂單,同時記下個別反映農夫或菜的問題、建議;1人負責有機乾貨的銷售;2個流動人員,隨時幫忙包裝,看到新臉孔會馬上迎上去:你好啊,有什麼可以幫忙?你知道什麼叫有機菜嗎?這些就是,好靚好新鮮嘎……啟娟則好像千手觀音,一邊回答我們的問題,一邊跟新舊街坊打招呼;那邊夥伴報告說剛才少收錢啦,她馬上電話過去跟某某解釋,約好下回補上。所有今天記錄的資訊或問題,晚上會還會有義工梳理清楚,發到網路上供大家查閱;個別事情還要特別電話聯繫溝通。維持共同購買小組的日常運轉,靠的就是這些無私的義工。

12點多,送走最後一位街坊,幾位義工趕回家做飯去了。啟娟和剩下的幾個夥伴俐落地把借來的桌椅復原,然後開始和我們座談——真是太辛苦她們了啊!

啟娟還有另外一個義工身份——嘉道理農場的有機大使。之前和其他有機大使在另外一個地方做過半年的CSA,但是不成功。不過其中的經驗很重要,轉到運頭塘這邊重新開始時,很多事情就知道怎樣做會比較合適。她說:理解永遠是最重要的!她們(指共同購買小組組員)當初只是普通家庭主婦,對有機農業不理解。我們前期花了很多時間,通過很多講座、有機飯局、參觀農場等活動,帶大家慢慢認識有機農業背後的大循環,在不公平的主流貿易中其實消費者與生產者都很受傷;認識到買有機菜不光是多給點錢這麼簡單,而是同時幫助了他人,幫助生態恢復,最後也是幫助自己!明白這個道理後,買菜就帶著感情,不會對農夫有諸多挑剔。理解、接受之間是一個很長的磨合過程,真是很艱難才走到今天,我們彼此都很珍惜。

運頭塘共同購買小組實行會員制。現有會員40人左右,一般人只要參加過小組的介紹會就可以申請入會。介紹會上會介紹有機的理念,農夫的情況,菜價制定的規則,農夫也會來參加,會員有優先權買菜和去農場探訪。會員最少每次要訂2斤菜。人員的進進出出是免不了的,所以小組平時很注意利用各種渠道(如生活綠頁網)進行溝通、分享、宣傳,讓更多人瞭解CSA,爭取更多新成員。一般情況下,會員都能穩定在30人左右。

義工是經過認真考察後挑選出來的有責任心、對有機理念理解得比較深入的積極會員,他們組成了小組的核心。當義工唯一的福利就是以成本價(減去運輸費)買5斤菜。由於家庭事務已經很多,小組的工作又很繁瑣,當義工其實也是精力與毅力的挑戰,所以核心的、長期在做的一般就十幾個人。但這樣也使小組的工作更有持續性、更有保障。這些核心成員將成為運頭塘共同購買小組以後獨立運作的主力——啟娟希望,不久之後她就可以抽身到別的社區幫助組織新的共同購買小組。

敏感的價格是主婦們同農夫面對面商量出來的,很透明。生產費時費工的菜會貴一些,或者參考有機農墟上的賣價。運輸費是固定開銷,如果任何時候都分攤到菜價中,就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旺季{菜多}和淡季(菜少)的單價相差很大;而淡季的高昂價格就很難被接受。義工們來一場頭腦風暴,想到了一個辦法:運輸費在旺季時(冬季)時由農民與會員各分擔一半;淡季時(夏季)都由小組來負擔。這部分錢來自銷售有機乾貨的盈餘(這裏的有機乾貨比原價提高25%)。這個方法讓農夫和消費者都覺得很妥帖,真是小女子大智慧不可小窺也!

剛開始坐下來的時候,義工們還比較拘謹,慢慢說開了,就吱吱喳喳起來,你一言我一語,這個說完那個馬上補充,一點都沒有家庭主婦的遲疑自負,而更象有所成就的社會工作者——她們是的確有成就的啊!以上我們看到的各種工作上的安排、表格、規則、資訊發佈、活動籌辦等等,全都是她們吱吱喳喳地討論、一手一腳地做出來的呢!看的出來,共同購買小組的工作讓他們有機會發揮能力,參與解決很多具體的問題,有些人甚至因此學會了用電腦,從而覺得自己也是有用的,自信心大增。還有人告訴我們,加入小組後認識了更多人,去參觀有機農場才發覺一己的消費習慣其實對周圍影響很大,於是思想開闊起來,覺得做義工其實收穫的比付出的要多,生活也更快樂和積極。

好像有句廣告語說“自信的女人最美麗”。在運頭塘邨,我的確看到了這樣一群美麗的女人。

第三站:灣仔時分天地——平民的共和國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真不敢相信:在香港居然有人可以不完全靠錢而生活!而這個“共和國”,居然就在寸土尺金的灣仔區內。 但是,我們的主人公不是住在光鮮的高樓大廈裏,而是高樓後面那些低矮的舊公寓。在什麼都需要用錢換取的商業社會中,貧窮,常常令人的心情比那些舊樓還要低落。據2003年公佈的灣仔社區收入統計:

19%家庭收入 <¥5,000 VS 46%家庭收入> ¥30,000

在灣仔社區內,竟然有高達1/5的家庭需要靠政府及社會援助生活!5000元是什麼概念?按普通標準的一間公屋(相當於政府廉租房)計算一個月的水電煤差餉等必須開支,一般用度為2000~2500元,那剩下2000多元可以做什麼?街市上一個湯麵也要20元啊。如此巨大的貧富懸殊,可能激生多少社會問題?

為改善基層社群的生活,2003年,灣仔民間社團聖雅各福群會在綜合各界學者研究建議、本地以及外國的社區經濟發展經驗的基礎上,提出並推行具有針對性的《社區經濟互助計畫》[1]。該計畫由聖雅各福群會推導,結合政府資源,由參與計畫的會員具體執行;參與者可以是個人、團體、小商鋪;具體的執行平臺是來墟(社區集市),時分天地(二手物品交換店),時分報(宣傳廣告平臺),各工作小組;目的是通過推動居民間服務及物品的交換,實現“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地盡其利,各取所需”,並在此過程中反思生產與消費的“價值高低準則”,從而調整金錢至上的價值觀,重建和諧社區、人與人的誠信關係,提倡社區互助、體現個人價值與尊嚴的生活態度。由此,灣仔的社區建設掀開新的一頁。

有一個很重要的概念需要解釋:社區貨幣。顧名思義,這是社區交換中具備貨幣功能的載體。為什麼不乾脆用現金?因為不可以自己印刷嘛!更不能體現社區情懷。貨幣直觀地以時間為單位,所以稱為“時分券”,在灣仔社區內流通。我們看到,在參與經濟互助計畫的機構、店鋪裏,時分券與現金經常互為通用!屯門仁愛堂下面的交換站使用的貨幣叫“屯”。兩者殊路同歸而已。

時分券的獲取方式靈活多樣。只要你成功申請成為會員,就可以通過交換勞動獲取,如在時分天地當義工,在各小組擔任工作等;或者通過捐獻、寄賣物品獲取。通常每小時可得60時分。取得時分券後,你就可以在社區內相關的平臺換取你需要的物品或服務了。同樣,定價以及付費方式也是靈活的,可以全部用時分券,也可以是時分券加現金。非會員則可以按比例折現金購買大部分寄賣、捐贈的物品,不過這些收入通常會被歸入捐款,用在互助計畫裏其他需要的地方。

聖雅各福群會社區中心位於一棟大樓的7層,周圍是普通的社區公屋。除了小面積用作中心職員辦公室,其餘基本免費提供給社區居民使用。很多工作小組就靈活安插在這裏,如補習班、興趣班、民間智慧課程。每2週一次的來墟也在這裏舉行,其時,居民把用不著的物品拿到這裏擺賣;也有交換服務的,如中醫診斷、電器維修等。在物物交換/服務交換的同時,也交換著人生故事、問候、關心、鼓勵,濃濃的人情融化許多人間唏噓,買賣中多了很多珍惜。

聽中心職員介紹,到去年6月為止,入會的小店鋪已有23家,以各種生活服務小店為主;連同2家時分天地店,組成了日常的物品/服務交換站,時時陪伴在街坊身邊。2家時分天地店面都是政府提供給中心短期內免費使用的。社區中心斜對面就有一家,2房帶一個小院,裏面堆滿各種各樣物品:服裝鞋帽、日用品、擺設裝飾品、書、電器……差不多衣食住行都齊了。這裏還設有附近有機合作社的菜籃子;同時也售賣自家生產的有機蘑菇,部分菜價可以用時分券來沖抵,這樣一來低收入階層也能吃到健康的食物。中心的工作人員主動跟附近一些大集團聯繫,表達歡迎他們捐贈倉儲余貨的意願,於是爭取到很多質優物美的產品,真正應了“物盡其用”之願。

值班的義工主要是社區內的婦女、兒童、長者、失業人士,工作不多,就接聽電話,記錄、接納捐贈、寄賣物品,收錢,回復顧客問題等。只要是會員都可以申請,報酬為對應工作時間的時分券。工作完,義工少不了也從這裏選購一些喜歡的東西,勞動所得,自然格外開心滿足。時分天地店已經成了很多人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在參觀時也忍不住買了東西——實在物美價廉啊,呵呵。

佛家云:成物不毀。本著珍惜之心,世間就無所謂無用之物。社區經濟互助計畫創造了一個平臺,留住街坊、公司、政府很多本來“沒用”的資源,通過迴圈再利用減少不必要的浪費;也留住很多好像“沒用”“沒本事”的人,讓他們在這裏釋放自由能力,通過力所能及的勞動換取生活所需,重獲尊嚴與價值。根據中心最新的統計,在現有接近700名社區會員中,部分居民80%的生活需要是靠時分券來滿足的,其他的也達到30%之強。甚至,街頭的露宿者也可以靠時分券解決溫飽!

這,算不算某種程度上的“共和”?

結 語

7天的行程安排得密密麻麻,其他參觀的地方還有裏仁商店、灣仔有機農墟、慈心農場、帝堡城有機農圃等。倉促間看的難免粗淺,很多背後的艱難、衝突、協商來不及細察,相信其中還有不少啟發。太多感人的故事無法一一分享,很是遺憾。楊寶熙老師說,香港社區為本有機農業和社區建設近2、3年來多了不少新鮮喜人的變化,部分專案還是政府與民間團體/社區攜手合作。這些立足社區、以基層社群為主推動的各種生活嘗試,儘管大都還處於初級階段,磕磕碰碰總有很多問題,但是已經讓人看到:生活原來可以不一樣,可以更自主。

在灣仔的有機農墟上,我們國內的朋友把各自的資料擺出來,向香港朋友詳細介紹國內民間團體在有機農業、環保、社區建設等方面的努力工作。

追求和諧、可持續發展的健康生活——這是這次活動中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發自中西方不同的組織、個人,又何嘗不是現代與過去的共同呼聲呢?生活中很多東西,原來一樣。

我嘗試通過列表來總結比較一下重點訪問的3個團體:

名稱 / 內容 老農田 運頭塘邨共同購買組 灣仔•時分天地
執行主體 葉子盛及太太
(年輕的全職農夫)
大埔家庭婦女(義工) 灣仔社區基層人員
主要服務對象
(消費支持)
假日農夫、社會社團
(中高收入人群)
大埔大眾 灣仔社區大眾
經營/支持項目 有機農業知識培訓 有機產品共同購買 二手物品/服務交換
起始年份 1999~至今 2003~至今 2003~至今
啟動資金來源 自 籌 民間捐贈,政府公益資金 民間捐贈,政府公益資金、資源
主要經驗參考 臺灣、日本、澳洲 臺灣主婦聯盟 學者建議,本地/外國經驗
對外宣傳方式 網站,參觀交流 網站,參觀交流,媒體報導 網站,參觀交流,媒體報導
經營/運作現狀 自負盈虧。稍有盈餘 義工運作 + 部分仁愛堂的物資支援 實行社區貨幣,提倡經濟互助、交換,為大部分基層人員提供舉手可得的生活保證
經營/運作特色 農業教育為主,農業生產為輔 家庭婦女為主體,消費者自發聯繫生產者 區內基層社群互助、互惠構建和諧社區的實踐

3個團體的執行主體,教育水平、社會角色有所不同,但香港地方不大,生產者、消費者其實都同在一個語境、生活背景之下,有時甚至是角色互為轉換。於是溝通就相對容易,人們經常是抱著“自己友”的情懷去參與身邊事。

從社會環境來看,香港公民社會程度較高,義工精神普及,民間慈善組織多,慈善資金來源廣(這點可從世界各地慈善捐款統計排行榜看出);政府也有相關的公益基金提供給民眾;相對開放的資訊傳播,較易獲得外來資訊、觀點。民眾可以通過多途徑,尋求機會、幫助或者合作。3個團體除了儘量運用已有平臺,還很注意通過公共媒介、參觀交流等方式對外宣傳自己,這樣可以傳達基層的呼聲,吸引多一些關注、多一些人參與進來,爭取更多社會資源。所有這些都有利於團體的穩定和發展。

但整體來看,香港的有機農業目前還是難脫“都市休閒農業”的意味。這可能與香港市場經濟以貿易為主有關,日常生活被來自世界各地的物質高度填充,本地產品在價格上鬥不過進口貨,而“手停口停”的生活壓力又很大,只有在經濟得到保障的前提下才會實踐,因此早期香港的有機農業還有個備註:富人的玩意。我們參觀的幾個農場就例外,他們一開始就明確地尋求社區內的扶持而非大市場的承認,並自覺調整自己的價值觀。這是對“都市休閒農業”的突破,如此才能真正釋放農業對社會的積極作用。

不管是生產者發起的有機農業,還是消費者發起的CSA、共同購買,又或自上而下的社區經濟互助計畫,“社區為本”已成為其中重要的立足點。促成社區內人們(小眾)的互補需求、互助協作、和諧相處——這跟我們國內的小農經濟多麼相似啊。很多個各自和諧自轉的小宇宙並存,總比一個亂哄哄的大攤子強吧?

以上所述,只是香港社區建設的特點,並不等於有利條件,更非必要條件。香港的情況跟臺灣、日本、外國相比,也有很多不同,皆因立足本地,由現實情況決定最終的方式。有機農業、CSA、環保或者社區互助計畫等等,屬於不同的概念,但並不矛盾,因為根本都追求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和諧。大命不忘,其他不過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而已。

這些天,我跟同來的朋友也熟絡起來了。北京梁漱溟鄉村建設中心的下鄉隊把扭秧歌都使上了,好玩!柳州愛農會什麼理論都不懂卻先當上模範,無為而為啊!成都華德福學校的園之友團隊,集天時地利人和,隨時都會厚積薄發……一個個酸甜苦辣、各展奇謀的故事,一張張年輕的臉孔,一幅幅圖景在我面前展開,猶如親歷。

然而生活不會僅僅因為美好的心願就改變。在實際的執行中,更多是令人無奈的挫折。民間力量薄弱,各社團尚有自身管理缺陷,行動力有限;資訊少,資金難籌;花很多時間精力去做群眾宣傳工作,卻常常事倍工半;人員流動大,社區網路建設進度緩慢——這是目前國內大多數NGO面臨的實際情況。從大家的交流中,我發現問題較為集中在兩方面:有心的農民和消費者,自身生計卻很沒保障,常常是有心無力;大多數城市消費者的注意力更多地被效率、利潤所吸引,有耐心進行深層反思的人很少,即使表現出興趣的,也遠未足夠促成自發的行動或參與。

不同的社會,發展階段不同,就一定會有不一樣的地方,不能就此論斷好與不好。如何有效借鑒別人的先進經驗來經營自己的事情,就變得更為實際、需要。神州大地地域遼闊,民族眾多,各地情況懸殊。外來觀念如果不能變化融入當地語境,就很難為當地人理解、接受。生搬硬套,有時候甚至會誤導參與者。也許可以考慮多一點從傳統裏面“取經”,比如小農經濟、傳統農耕,看哪些方面可以聯繫起來,讓外來觀念生出“本地的根”;或者從當地當時最迫切需要出發,理論聯繫實際,順理成章做起來。柳州愛農會做得出色,很大原因在於他們一開始就做最實際的事情——保護農業傳統,通過城市綠色消費增加農民收入。後來接觸到CSA,就吸收CSA裏面好的做法,專案越做越成熟。

現在國內不局限於個人得失而從事NGO的,多是七十年代生人,甚至更年輕。這些註定是國家未來希望的年輕人,今天就那麼自覺地參與到關乎全球生命永續生存的探討及行動中來,實在是一件值得慶倖的事情。但是,這樣有感于良心的召喚而起來行的人,總是太少太少啊!

但是,斷乎不會有人是生來沒有良心的,只是是否受到感觸、感觸有多深的問題。先行者就象一支蠟燭,一直亮著,可能照的並不遠;但是後來的、經過的人因此看到光明,甚至也點亮了,於是光明傳遞開去——這樣想來,好像世界充滿希望,每個人都充滿可能喔!

後記

從香港回來到現在,我沒有停止過向身邊的朋友分享此行的觀感,諮詢他們的看法。

本來是想抛磚引玉,沒想到招來N多板磚。儘管我已經一而再地強調這是參考參考參考……但是諸位聽眾還是把我當成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化身,簡直是在癡人說夢,恨不能把我搖醒:不可能的、不現實、你別浪費時間啦……他們都是普通人,我想這樣的反應更客觀,更具有普遍的代表意義。

一位老知識份子,他把香港方面的嘗試歸為溫和的社會改良運動,但是不適合國內。因為目前國內過熱的市場經濟把所有人都捲進去了,農民都拋棄自己的角色,這時候期望農民聯合起來復興農業不啻逆市而行;市場經濟前所未有地破壞原有的社區網路,到處充斥著“不要跟陌生人說話”的不信任感,重構誠信關係、和諧社區是一件非常艱難、長期的事情;自上而下的新農村建設,受政府支援的村企合作旅遊農業、生態農業,這些也可以說是農業改良運動,在可預期收益的前景吸引下,沒有人會太多地考慮背後長遠的問題,正如20多年前政府推導的綠色革命。他覺得“發自良心”的呼聲遠沒有突發事件(如事故、治安案件等)的震撼力大,自發小範圍內的嘗試尤似孤芳自賞,倒不如把精力放在啟迪民智、爭取公民知情權和言論自由,通過公眾言論敦促政策修改,從而促進自上而下的社會環境治理和改善。

30歲左右的年輕人則著重在效率、利潤上。越是經濟發達地區的人,判斷一件事情“值不值得做”就越快速、越自信。他們大多承認有機農業、CSA、社區經濟互助計畫等理念都是好的,但是按案例的運作方式,就“太沒效率、沒利潤了,生活會成問題”。很多表示生活節奏太快,就算願意去支持,但要付出那麼多時間、精力去參與其中,就不大可能了。什麼情況下會願意做這些事情?——等有足夠的錢,生活安穩有保障,那時候倒可以作為慈善事業來做的。

在對話的過程中,幾乎每個人都馬上去到社會現實、執行方式、結果等上面,動輒如何“做大”,很少考慮可以從小處著手;很少有人會認真地問我那些理念的出處,那些案例裏的人是什麼樣的人;當然更少人會知道,其實在外國已經有更多更為成功的例子。我最初的想法,是提供一些不同的生活方式、經驗給大家參考,討論其中的積極意義,看是否有某些細節做法可以移植到我們的生活中來,此時此刻、一點一滴地改善生活。我沒有想到,原來那麼多人都已經習慣“系統”地經營生活,以“可預見成果”為標準去決定做什麼——哎,原來我落後了呀。

他們說的都沒有錯,這的確就是我們所在的現實。感謝他們讓我瞭解得更清楚。

出發前的大堆問題,其實到現在,還沒有答案——不過我知道,答案不在別處,就在我生活的這片土地。必須由我,我們自己去挖掘。 我可以做些什麼?

很難“系統”地做些什麼的,更不要說預期什麼結果。不過我想,既然20年前,我們有健康的土地、淳樸的人情,為什麼就不能相信20年後,這一切可以去而複返?與其浪費時間去想做不好的理由,不如多做一些嘗試,一點一點,到處撒些種子——你怎麼就不相信這些種子會成為草原、會長成大樹呢?

現在,除了行動,我覺得多說一點、多一點說都很有必要。也許很多人只是忘記了他/她有選擇和主動改變生活的能力呢?

(作者簡介)黃原 廣州公益小組“沃土工坊”成員,自由撰稿人,一直關注農村、農業的發展問題,關心農民的生存狀態,作為志願者參加了社區伙伴舉辦的香港CSA考察活動。


[1] 社區經濟不是“向錢看”的市場經濟,而是重視人的價值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推廣及延續互惠互利、各展所長的方式改善生計。如設立社區貨幣、二手物品交換店及社區居民互換服務等等。這些措施能夠將財富留在社區,同時促使鄰裡團結起來,共同面對社區的問題,維護自身權益。——摘自仁愛堂社區中心《社區經濟發展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