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SA地区经验

重建有机生命网路——日本有机农业社会企业

谨以此文献给一切热爱大地热爱生命默默耕耘的人们

从开着小货车到住宅小区卖菜,发展成为拥有85000名固定家庭用户,2500名签约农户丶年收入达200亿日元的有机农业社会企业,大地协会创始人腾田和芳的经历在我心中是个传奇。传奇之处不仅在於其商业上的成功,而在於他将商业的成功与社会责任丶可持续发展理念融为一体,而得以具有源源不断推动社会创新的力量。

去日本之前,就已听说很多有关腾田和芳与大地协会的故事。他们每年夏至冬至动员600多万日本市民参与烛光之夜环保活动,大家一起关闭电灯,体会人与自然间的紧密联系。为促进本地生产本地消费,减少因食物长途运输消耗能源而产生的二氧化碳排放,大地协会发起食品里程累积活动,在每月的功能表中告诉用户减少了多少CO2,鼓励消费者购买本地食物。更值得尊敬的是,腾田深深意识到要倡导和普及一种新的价值观,光靠叫嚷口号反对使用农药是无济於事的,只有从小事做起:要让一根没有施过农药的萝卜能到达消费者手中,并坚持做这一件小事达30年之久。腾田自称无意把公司做大,目标是希望大地的模式可以被更多组织效仿和推广。这看似违背竞争市场规则的开放无争的经营理念,却让大地的事业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并从日本扩展到韩国丶泰国和台湾等地区,还成立了亚洲农民大学。

种种事迹,让我对腾田充满想像:这一定是位极其睿智的老者。年初,终於因环球协力社的邀请得到一个机会去拜访大地协会。接待我的是大地协会的理事长大山。他详细介绍了大地协会成立的历史及目前业务开展状况。临行前,匆匆见了腾田一面,很朴实,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因时间仓促,只及问腾田一个问题:他认为大地成功的关键是什麽。腾田的回答非常简洁:信念和坚持。

这个答案听起来似乎过於简单,也无法模仿。然而当我对日本有机农业发展的背景有更多了解时,才明白在日本,腾田不是单独的个案,一个健康而充满活力的社会自然会孕育许多这类人才。在前一篇日本之行的文章中,我曾经讲述过几位日本社会企业家的故事,那只是短短一周时间所见到的,如果深入了解还可发现更多。腾田的故事已有许多详细的报导(详见环球协力社“一根萝卜的革命”),在此不再重复,或许结合日本有机农业运动发展的背景可以更好地理解为什麽在日本会产生许许多多类似大地协会的社会企业,他们坚定的信念与坚持不懈的精神力量来源於何处。

重视社会责任的企业传统

研究日本社会企业的广石先生认为,这一现象的诞生与日本的传统有一定渊源。在他的文中写道:
"对於大多数日本人而言,'做生意'和造福社会本来就不是互相排斥的两件事。早在江户时代(1603-1868)一些寺庙就为当地儿童提供教育,被称作“寺子屋活动"。而以精明闻名的近江商人(现滋贺县一带)则一直秉承“三方都好”的经商理念,即买卖中要让买方丶卖方丶社会都得利的意思。这个理念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得到了社会的推崇。

在当代日本大企业的创始人中有很多社会意识强烈的人士,例如,为"消除世上的饥饿"而开发出速食面的日清食品创始人安藤百福;怀着"要让家用电器象自来水一样送达千家万户,创造多彩生活”理想的松下电器创始人松下幸之助。松下在晚年时还致力於培养民间政治家。此外,大企业也有尊重社会的传统。"…

大地公司的创立主要源於其创始人腾田对於社会问题的深切关注。腾田年轻时参与过以防止农药污染和核电站污染为主题的市民运动,毕业後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70年代中期,有吉佐和子开始在《朝日新闻》上连载《复合污染》,揭示农药丶食品添加剂对人体健康的危害,以及对土壤的污染而引致的严重後果,引起极大社会反响。正是在这一社会背景下,腾田到水户郊区采访农民,了解到当地农民因为意识到农药对身体的危害,而发明了矿物质农耕法,种出的蔬菜味道虽好,但时而会有虫蛀,不为城里人所喜爱,因此他们的产品拿到农协後卖不出价钱。热心的藤田想帮助他们打开销路,但经过几个月的尝试,到处碰壁,藤田决定自己开车到住宅小区卖菜。很多主妇被“不洒农药的安全蔬菜”吸引,一传十,十传百,周边小区的住户都纷纷加入购买行列。水户以外地区的农户也来找腾田帮忙,大地协会由此诞生。

成立伊始,还没有NPO或者社会企业这样的概念,唯一的选择是股份有限公司。但腾田不认为股份有限公司就是一味赚钱的工具。如果生产者和消费者都能成为大地股东的话,不是能更好地维护他们的利益吗?因此,当1977年大地协会的流通中心注册为独立的公司,协会的农户丶消费者会员以及大地的员工成为第一批股东,集资近1700万日元。大地公司在其成立宣言中明确提出3大理念:一,以生产丶流通和消费有营养的丶安全的食品为己任;二,以保护生命和健康为经营指标;三,摒弃官僚主义和投机主义,创立开放式的经营模式。

之後30馀年的经营中,大地公司始终围绕其原初设定的目标,并结合会员的需求不断创新,发展出一系列新业务。从最初直接去小区卖菜的模式,到1985年推出个人配送服务,逐步建立起可覆盖整个东京都市圈的宅配服务。在东京的住宅小区里,经常可看到“大地宅配”的绿色小货车和装满蔬果的纸箱。东京之外的用户,则利用宅急送服务,最远的北海道,第二天亦可到达。除宅配外,大地也在大超市设立专柜,建立直营店,蛋糕厂,并涉足有机餐厅丶有机咖啡馆的业务。

随着业务的扩展,大地公司逐渐成长为集有机农产品生产及物流配送的专业公司。大地有专门的检测部门,技术人员定期到签约农家进行检测,并为农户提供技术指导。研究部门需关注会员的新需求,并寻找制造商合作开发新的有机产品。营业部门负责市场开拓。物流配送中心有专门的大地宅配车队,并租赁一处全自动化的大型仓储中心,在东京和千叶县丶神奈丶川县等地建有5处发货中心。专业的服务能力使得大地得以实现“将一根没有施过农药的萝卜运送到消费者手中”的承诺。

记得当5.12地震发生时,最困扰我们的问题,不是缺乏爱心和理念,恰恰缺乏的是将一瓶乾净的矿泉水运送到灾民手中的专业服务能力。危机中暴露出的问题正是我们社会的盲点所在:我们缺乏那类既有远见又有担当勇气和智慧的社会企业家,他们能敏锐地意识到社会问题和边缘群体的需求所在,又能发展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当面对错综复杂的社会问题时,我们总觉得要找到合适的解决方案很困难。然而细想腾田的回答,的确精辟:信念和坚持。信念意味着需要深入理解一根健康的萝卜的意义和价值所在,而坚持就是你愿意老老实实把它送到消费者手中,几十年後,你会看到社会因一根健康的萝卜而发生的变化。

这不仅仅是腾田的答案。当我们参观老人之家,不断向创办人提出种种经营细节的问题时,他却反复提醒我们,要理解他们做事背後的意义,因为有这样的信念才让他们能做到这一点。这个信念很简单:让老年人的退休生活更有尊严。

秉承这一信念,90年代後期,日本不断涌现一些股份有限公司不以发行股份或分红为目的,而以教育丶福利等高社会性服务为经营内容,比如天鹅公司,他们都是企业家出生,用他们的智慧为社会做出贡献。

日本有机社会运动:重建人与人的联系

大地协会的理事谈到大地成功的因素时强调重要的是让消费者和生产者彼此见面。在可持续经济研究所参访时,也听到类似的话。为什麽他们如此强调这一点?带着这个问题回顾日本战後公民社会的发展历程,才有所体会。

日本公民社会的发端可追溯至二战後志愿服务的兴起,当时流浪儿童成为社会广泛关注的问题之一,恰此时从西方传来志愿服务的理念与形式,带动很多普通市民参与帮助流浪儿童的志愿服务,对於养成日本人之关注社会问题丶主动承担社会责任的公民意识有较大影响。

到六七十年代,日本因快速工业化而陆续引发一系列环境问题,四大公害事件接连不断的爆发,引起城市消费者和农村生产者对健康与环境的关注,推动了环境运动和消费者运动的发展,并透过有机农业而建立起联系。在这过程中,日本的妇女群体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60年代,四大公害事件之一的水俣病爆发後,一位女性作家深入受影响的农村展开调研,为这些受害家庭的处境所触动,於是联合农村妇女对公司提出上诉要求赔偿。胜诉的结果鼓舞了人们维护自身环境权利的热情,逐步由地方性运动扩及全国,并进而由争取赔偿转化为防止污染并保护环境。随着环境意识的提升,农民意识到农药化肥对人类和牲畜的危害,以及对土壤肥力的影响,因此开始尝试实践有机农业。

另一端,由城市妇女带动的消费者运动在二次世界大战後重新勃发。全国各地的主妇团队接二连三组织起来。东京及大阪的"主妇联合会"是早期最积极的活动团队,该组织的两大目标是:商品价格的合理及消费品的安全。70年代消费者运动意识到环境问题的重要性,一些新成立的消费者团队,如日本消费者联盟及许多小型的草根性团队,对利益取向的经济体系展开激烈的批判,并开始探讨有关食品丶日用品安全性与环境之间关系的议题。一些妇女主导的消费者团队发起"反对过度包装"丶"反合成洗涤剂运动",迫使县政府制定琵琶湖条例,以管理清洁剂的使用。这是第一次由地方政府针对洗涤剂管理所立的法令,之後许多地区性的自治团体也群起效尤。1969年,因当时杀虫剂相当广泛地使用在稻米的种植过程,撒过杀虫剂的稻草又被拿去喂乳牛,以致在牛奶中居然发现杀虫剂残留的情形,令社会大众大为震惊,担心婴儿会因此中毒。政府随即下令全国稻草必须完全烧毁,杀虫剂也从此遭到禁用。此事件使一些团体认识到,她们可以要求没有任何农药残留的食物。这就为消费者和生产者达成默契提供了机会。

1971年,日本有机农业协会(JOAA)成立,会员包括消费者丶生产者丶学者等机构与个人。协会成立伊始即将推动消费者与生产者建立共同购买系统(TEIKEI)作为组织的重要任务之一,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发展有机农业的关键。Teikei这个概念是要建立一个能够脱离传统市场运作和另类的分销系统。虽然teikei的形式多样化,它基本上是一个直销分发的模式。实践上,生产者与消费者努力去加深彼此的了解:双方都出钱出力支援自己的种植丶加工和分发的系统。他们知道在传统的市场运作中,生产者和消费者完全被分割,因此有机农业管理的可持续性无法得到保证。JOAA总结这个手法是基於以下的思考: (1)化学品造成的灾难不是纯粹技术上的问题,而是显示分配系统丶消费结构和农业政策的运作完全崩溃;(2)不断膨胀的商业市场和食品工业窒碍了生产者和消费者的沟通,最终两者都蒙受误导;(3)因此,消费者亦需要为这个恶性循环负责;(4)为纠正这种现象,生产者与消费者应该要建立互动的关系,参与了解和帮助对方。日本德野贞雄教授还提出「生活农业论」替代过往「生产力农业论」的论述,导引出日本对於「有机」的另一种思考方式:「由生产者直接卖给消费者」即为有机。这把「有机」的概念从「不用化肥丶农药」的单一解释扩充为「生产过程透明化,建立生产者与消费者的信任关系」,即从「认标章」的市场逻辑转为「认人」〔这是小学同学种的菜〕。

JOAA为TEIKEI制定了一些原则,并希望通过TEIKEI的建立能促进社会的改变:

  1. 相互扶助的对等友好合作关系
  2. 消费者接受农民送来的所有农产品
  3. 以互恵原则共同决定价格
  4. 增加接触,互相理解,建立友情
  5. 自行负责配送工作
  6. 会内民主营运
  7. 重视学习活动
  8. 保持适当的规模
  9. 坚定地实现有机农业
这一理念得到城市消费者团体的支持。70年代中期,日本至少已有三百个消费者团体,与有机耕种的农家建立直接购买的关系。这些团体的会员大多是主妇,她们建立了「集体购买」系统及「农产品直接配送到家」系统,采购专案包括青菜丶水果丶肉丶蛋丶牛奶丶茶叶丶蜂蜜等。此项运动之所以能够扩展的主因,是因为它吸引了极度渴望提供「安全食物」及「乾净环境」给孩子的众多母亲。历经以生态为取向的消费者运动,新型态的消费者团体慢慢转型为「创造另一种生活价值」的运动,活跃其间的草根行动者,绝大部分是家庭主妇。举「生活俱乐部合作社」为例,它已发展出直接向生产者购买的管道,包括有机耕种的农友丶传统食品的加工厂及渔民团体。他们经常举办社员拜访生产者的活动,使社员与生产者可以面对面交换心得。此外,俱乐部也经常开办多样性的活动,透过广泛的主题讨论,社员们开始对社会及生活型态重新加以省思,并有不同角度的诠释。除了「生活俱乐部合作社」之外,类似此种型态的合作社也在全国各地陆续成立。截至2003,日本有差不多1/3的家庭参加了不同的消费者合作社。

如今社区支援农业的模式在世界很多地区得到创造性的发展,它在满足我们对健康食品需求的同时,也在推动着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用有机社会运动来形容它非常形象。它带来的正是这样令人欣喜的变化:让社会交换回归到人与人的关系,丰富多彩的互动让人们体会到物质交换背後不同生命彼此沟通与交流的意义。

中医有"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的说法,社会的病痛亦可同样归於通与不通。因此,重建有机社会网路,让滋养生命的物质丶精神与情感自由流淌,才能造就健康的生命,健康的社会。这才是有机农业真正的生命和活力所在。

向一切热爱大地热爱生命而默默耕耘的人们致以最诚挚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