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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四年三月,应香港社区伙伴之邀,杨皓和我作为瀚海沙的成员,踏上了这次考察泰国有机农业的旅程。我们想去看看同样是东方民族,同样是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同样面临着现代化与全球化的冲击,同样带着传统渐渐衰退的忧思,泰国的农民与民间团体是如何在实践中保持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平衡。
在连绵的青山中穿行,经过村子里的几户人家,再拐几个弯下一道缓坡,就到了云婉的农场。一路上到处是草木蕃秀的热带风光,随处可见竹木结构的高脚屋。村里的人看见云婉,都微笑着跟她打着招呼。与我之前想像的一个做研究示范用的"正规"农场相去甚远,没有大片横平竖直规划严整的田地,没有太多现代化的设备,三间传统样式的木屋,一小排简单乾净的厕所,两口大肚子的红色水缸,奔跑嬉戏的孩子和狗——正是山林中一户幸福美满的人家。
我走到几竿合抱的绿竹旁,仰起头细细看她们,比起温带的竹子,她们可高大粗壮多了。一条小小的溪涧从旁边流过,蜿蜒到更深更远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座别具风格的茅草亭子,我走过去,看到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在擦它的栏杆,身上的旧衣服沾着泥土。他停下来用英语告诉我可以坐在这里乘凉,黧黑的脸膛上有一种憨厚诚实的表情,略带腼腆。我心里想,这大概是附近村子里来帮忙的农民吧,可能是跟云婉学的英语。直到中午吃完饭後,我才弄明白他就是云婉的丈夫——帕翁先生。
下午,我们就坐在绿竹旁的石凳上,听帕翁为我们介绍当地的情况:这里位於泰国西部的边境山区中,与缅甸交界,原本是一片原始森林,缅甸的克伦族原住民世代居住於此,采集林中的花果,过着游耕的生活(一块地种一段时间就休耕转移,过几年再轮转回来)。大约十年前,政府和大公司来到这里开始大规模的伐木,打破了克伦族人原本自给自足的平静生活。首先是修进来的公路带来了所谓的"现代化",人们的消费欲望被刺激起来。以前,他们会种很多种类的粮食蔬菜,还有一些药用植物,用在自己的医疗体系中。而现在,为了挣到更多的钱,大家开始单一种植玉米丶苜蓿一类的经济作物,越来越多的依赖於外面的贸易市场。而天灾和市场的变化都会影响他们的收成,往往导致很多人陷入更加贫困的境地。同时,由於森林被破坏,土地河流被种植经济作物时使用的大量农药化肥所污染,克伦族人几百年来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也不再能提供给他们足够的资源。在帕翁和云婉到来之前,村民们有的非法伐木,有的靠打猎维生,有的不得已离开家到外面去打工,也有人搬到更深的森林中去种植大麻或是更多的经济作物。
帕翁告诉我们,他自己可以算是本地人,因而当看到这些情况时,便希望能在当地做一些事情。相较於比较流行的"支农"工作而言,回到家乡本土,更是自己身体力行探寻乡村发展之路。这条路上,还有本乡长者可以请教,还能忆起父辈儿时的叮咛。於是,他和云婉一起回到这里,成为一个家庭组织,既是生活,也是工作——在生态已经被破坏的情况下利用现有的条件,依靠本地人保护自然与文化资源;通过推动生态农业帮助村民们解决生计问题,同时协助复兴本土文化知识,并将其应用在社区发展上。这些事情,他们已经做了十一年。
帕翁对於村民来说像是一位导师,後来我们在与村民的交谈中感受到,这个导师既是实际意义上的,也是精神意义上的。具体来说,他鼓励大家从常规耕作(使用农药化肥)转变成有机耕作,一方面在自己的农场上加以实践,同时也教授感兴趣的农民可持续农业的技术,帮助他们规划农场,防治病虫害,提高产量。这种课程除了几天的理论课与附加的读写课外,大部分是在实践中完成,类似於我们所说的田间学校。在教课的同时,帕翁也会跟学生分享他的生活哲学,交换各自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在这样的过程里,学生们渐渐开始思考贫困背後的原因,对於可持续农业也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第一代的学生中又会有人成为後来者的老师,使这种教学可以在村民中间自己展开。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了第三代学生。他们还组成了自己的协会,相互合作,分担责任。帕翁认为可持续农业首先应该能够提供足够的粮食给农民自己,同时也能有一部分经济作物用来换取现金,应付生活的需要。因此,他和云婉也会和一些团体合作,帮助村民们到附近的市场推销农产品。
除此以外,云婉更喜欢和村里的妇女在一起,研究传统的染色与编织工艺。不必从外面请什麽专家,女人们只是聚在一起,回想妈妈以前怎麽做女红,怎麽用天然的植物和矿物染布,然後加以实践和完善。通过卖出这些家庭手工艺品,可以赚到一些钱补贴家用,更重要的是她们不必再像以前那样要到外面去打工。现在,她们可以花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家庭。而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恢复自己的工艺,自然是让人相当快乐的事情。帕翁告诉我们,云婉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做了一些协调和记录的工作,所有的研究都是由当地妇女自己来完成。帕翁是谦逊的,做这些工作需要用心,一定有很多时间和精力投入其中。而这一类事情,他们都是不收钱的。两人的生活基本是靠项目支持的研究活动和一些零散的顾问工作来维持。帕翁说,他不愿意从自己的学生和乡亲手里赚钱,那样违背他的原则。
我回头看了看坐在後面的云婉,她怀里抱着最小的儿子,正呢呢细语地哄他睡觉。在帕翁讲述的过程中,她始终没说什麽,只是望着我们微笑。云婉也是谦逊的,我从没听她说过自己有多麽辛苦,做了多少事情——除了这些工作外,她还是四个男孩的母亲,还要在其他团体里开展一些志愿者的活动。以後几天的行程她一直陪伴着我们,默默照顾大家,做各种协调联络的工作,及至分别却反而向我们道谢,说她在交流的过程中受到很多启发。
或许谦逊的人更容易向下看,看到一些朴素而易行的方法,不需要有很多钱和现代科技就可以完成。帕翁夫妇只是用心创造了一些地利人和的条件来恢复千百年来的农业传统,就让很多边缘农民重又能安居乐业。无独有偶,一个印度的农业科学家也说过:"我们所教授的知识都是当地农民几百年来以某种形式一直在从事的方法。我们所做的只是把这些知识搜集起来,让它变得更容易运用"。很可惜,由於时间的关系我们後来只去附近拜访了几位农民,而妇女们一起做传统手工艺的情景始终没有机会看到。
从村子里回来,我们在农场新建的木屋中度过了一夜。在我睡下的时候,云婉还在为大家磨豆浆,准备明天的早餐。带着微微的歉意,呼吸着山中清新的空气,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帕翁带我们参观了整个农场,并示范给我们如何利用厨馀和落叶堆肥。在这里,所有的剩饭剩菜,瓜果皮屑都是宝贝,通过简单的方法变成最好的肥料。在一棵大树下,帕翁拨开堆积的树叶和土的混合物,给我们看里面已经在分解的叶片——树木把土里的养分抽上来,透过叶子再还回大地,自然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经过帕翁的介绍,我才猛然醒觉,这个看似平常的小农场其实能将各种资源都充分利用起来,形成一个平衡运转的循环系统,绝少浪费,实得益于主人运筹规划之功。後来我们还发现在厨房的屋檐下,有几根用作收集雨水的管道,通到蓄水缸中。便想起《孝经》中所说:"用天之道,因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
参观完农场,我们坐下来一边吃早饭一边聊天。云婉在豆浆里放了当地的一种大葱,喝起来特别香。同行的李荣和安金磊显得很兴奋,他们都来自河北的农村,到了这里自然是如鱼得水。李大哥告诉我们,这些堆肥的方法,过去的农村人都知道,而且中国农民一向是精耕细作,相比之下,帕翁示范所用的方法和工具,就略显粗陋了。只是,现在大家用惯了农药化肥,传统的方法已不多用,结果难免是人懒地薄。听着这些,我想起小时候背的节气歌,不免觉得有些伤感。中国一向是农业大国,几千年以来关於农时农方的记载多不胜数。回去後我翻了一些古籍,光是堆肥的方法就找到几十种。而对於如何配合天时,如何分辨土壤美恶施肥,都有极为详尽的论述——我们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学习,却不知自己家中就有无尽宝藏。
想着这些,耳中又听见李大哥在讲他承包的千亩荒山,他在荒山上种下的各样的树木以及他恢复传统农耕的梦想。而安大哥则多次提到自己的棉花田丶西瓜地,言语间流露出对於土地的深情。突然之间,我很想回去,回去多了解他们的世界,多看看国内的农村,多想想我自己的"南山之梦"。
帕翁和云婉是夫妻,也是知己,他们在一起找到了自己的"南山",在喧嚣的尘世中有了一方清净之地。虽然不是在世外桃源,却也有很大部分的生活不太受制於主流社会,正是"心远地自偏"。因为不认同现行的教育,除了最大的儿子自己想上学外,他们没有送其他的孩子去学校念书,而是留在家中亲自教导,在田野之间学习自然的道理。想起国内的一些朋友,一方面极力抨击僵化的主流教育,一方面又千方百计想将自己的子女送入所谓最好的学校,便不禁由衷地佩服帕翁夫妇言行一致。不理想的地方也是有的,帕翁说,他最希望的其实是做一个全职的农夫,成为一个隐士,同时也是一位导师。而现在的他,实在是太忙了,虽然想摆脱这种状况,但是村民们来请他帮忙的时候又不忍拒绝,毕竟都是穷苦的老百姓啊。这些话,直到现在我还是记忆犹新。某些地方,我们是相似的,我自己也常在这样的矛盾中徘徊。我在心中暗暗祝福帕翁,最终能在帮助别人和帮助自己之间找到平衡。
离开农场的时候,我看见一株长在树上的兰花灿烂地绽放着,黄色的花瓣一串串垂下来,带着露水,格外清丽。云婉说,这种兰花花期很短,通常只有一两天的时间,难得一见,这是在欢迎我们的到来。看着云婉,我想起"空谷幽兰"四个字。在中国的文化里,兰花一向是譬喻品行高洁的君子,而此刻,她正与我心目中帕翁夫妇的形象相互呼应。於是,这株美丽的兰花就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後来,每当回想起这次泰国之行时,她就首先从记忆中脱颖而出,迎风绽放,成为生活在泰西山区中的帕翁与云婉的象徵,也是对我的"南山之梦"一个真实而美好的诠释。
与现在相比,在最初的几年里,说服村里人从常规耕种转变成有机耕种是很困难的。大部分人是在一旁持观望态度,他们认为有机耕种更辛苦,产量也不如使用化肥来得高。於是帕翁就鼓励他的学生们在田里辟出一个角落,用有机的方法种一些果树和蔬菜进行实验。所谓"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四五年以後,果树结果时,他们的经济收入就大大增加了,当然随之增加的还有人们的信心。在市场方面,有机产品的价格要比普通产品高一些,也稳定一些,通常是由农民根据季节和实际的投入来制订。这一类的市场,往往是由农民自己组织起来,或由倡导公平贸易的民间团体来推动,不同于商家重利,他们更能考虑到农民的权利与权益。减少了中间商的环节,消费者也能用较低的价格买到放心菜。在生产规划上,与常规种植相比,由於更少地依赖於大市场和大公司,农民也有了更多的自主性。当亲身体验到这种种好处後,村里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到有机种植的行列中。
我们走访的第一位农民进行有机耕种已经一年多了,是帕翁的第三代学生。他不是克伦人,而是从附近的村中搬迁到这里的。他以前的家被政府无条件徵用来修建水库,是泰国王室在当地一个综合性示范项目的受害者。帕翁告诉我们,那个村子里的人由於这个项目都丧失了土地,无法再生存下去。村民们出於对王室的尊敬,始终在安静地等待政府的回音,希望能有一些补偿。然而六丶七年过去了,政府一方始终音信全无,而很多人也因此变成赤贫的边缘农民。他们中的一些人便搬到这里开荒种田,重建家园。
我们问这位农民为什麽愿意转变成有机耕种,他告诉我们,这样他的收入更稳定,能让他和家人生存下去,自己也不再受到农药的伤害。而更重要的是,现在他们全家人都可以在一起工作。同时,因为有机种植要求多样化,他们都能吃到更多种类的食物,生活品质也提高了。只是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照顾菜地,没办法同时种稻米,现在他正想实验看看能不能兼顾粮食和蔬菜。虽然辛苦,但是能够一边干一边学,学以致用,还是乐在其中的。
看着他的菜地,我想起帕翁说过,克伦人的这一片土地在法律上也是归国家所有,只是实际上是由他们在使用。但是,就像那个泰王的专案,政府随时都可以无条件徵用土地。如果有一天,真得发生这种情况,这些农民是不是又要流离失所呢?对於他们来说,土地的归属并非写在盖有钢印的纸上,他们世代居住於此,他们的祖先埋葬在这里,然而这一切或许突然间就会因为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纸文书变成非法所有。而这些摆在政府官员桌上的文书中,永远不会记下农民们对於安居乐业的梦想以及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感受到过的快乐。
联想到国内愈演愈烈的圈地运动,修路丶房地产丶经济开发区……乡村的土地被以各种名义挤占着,反映出我们集体无限膨胀的欲望。在这个以利为利的时代中,世界不同的角落里上演的故事何其相似!
想着这些,我们又来到另一位农民的家,一个二十多岁的年青小夥子带我们来到他的地里——一片在山上开垦的梯田。这里本来是一片荒山,三年前,他成为帕翁的第二代学生,受益于帕翁带进来的项目,他将这里开垦出来,进行有机耕种。他告诉我们,经过三年的实践,他已经很相信有机生产的信念,常规农业是种越多,赚越多,而有机农业是种得越多样化,赚越多,像这一片田里,就种了大约二十几种不同的蔬菜。目前,他的菜更多是卖给大公司,而不是在本地的小型市场上销售。因为为了建设这个农场他贷了很多款,要在几年之内还清,公司每一次的收购量会比较大,他也能多赚一些钱。所以地里生产什麽,有时候还是要看公司的要求。小夥子略带腼腆地告诉我们,他的梦想是能有一个自己的大农场。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田里一棵大树上挂着一串美丽的饰物,在一片青翠中格外醒目。我问他这里面是否有什麽含义,他说,这些是用来纪念他的祖先的,逝者已矣,而他们还在祖先的荫庇下继续生活在这里。
最後,我们见到了帕翁的第一代学生——有机农民合作社的主席昆。合作社是村里进行有机种植的农民自己组织起来的,他们觉得一个人力量很小,在一起就可以面对更多更复杂的事情。昆进行有机种植已经五年了,以前他在曼谷打过工,也在不同的村子间搬迁过,寻找合适的土地,但始终都受到大市场的控制,负债累累。而现在,除了我们所看到的地以外,他又开辟了一块新田,建了新的房子,同时他的健康和耕作环境也有了很大改善。
昆是由大家在会上选举出来的,他的工作主要是协调管理村民的一些事务,并进行农业技术指导。他强调自己只是一个服务者,而不是什麽负责人,实际上,很多事是由大家一起来决定的。或许是由於泰国人大部分信仰佛教的缘故,不论是昆还是後来我所接触的一些农民领袖,都给人一种非常谦和的感觉,让人感到他们更愿意做的是服务,而非领导。
昆强调,合作社在接受新成员时通常很谨慎。因为他们觉得社员的理念相近非常重要,不能够只是看到经济上的利益便来参加,而忽略掉其他方面。社员们在整个生产的流程中都会一起分工合作:种地丶收割丶包装丶运输,共同面对市场。大家会经常在一起聚会,除了讨论工作中出现的问题,分析市场的状况以外,他们也会互相分享经验,交流对於生活的看法。比如,一个家庭更重视什麽——赚更多的钱,还是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相聚。
昆还告诉我们,泰国的农民对大自然一向是很尊重的。在他们的传统中有一系列的仪式向大地表达感谢及道歉。特别是作为稻米之国,米神在他们的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而传统的生产方式改变以後,人们对於自然的态度跟以前已经不同。现在,他们又转变回来,虽然很多东西难以再现,但至少能够和以前一样一家人在一起,自给自足。
先秦时有一首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今天的人注解说,最後一句是反映出那个时代的百姓对於君王的不满与轻视——"他们何曾帮助过我!"。以前并不觉得这注解有什麽不妥,而今日重读,才明白其谬大矣。如果将"帝力"泛解为所有外界强势的力量,那麽不被这些力量所打扰,甚至感觉不到这些力量的存在,人们只是顺应天地间的规律生活,守本务实,心无外慕,这岂不就是老百姓最安然无惧的生活?
掌握更多资源的人往往有更多狂热的妄想,比如以为科技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便有了各种违背自然规律的做法;比如追求绝对的致富,霸王硬上弓式的发展,用外界强烈的刺激来调动人无限的欲望,以此达到经济发展的目的。而往往片时的繁荣却只是如同一个人在虚阳外越的亢奋状态,收敛不足,耗散有馀,如此,本来就薄弱的本底终有一天会被掏空,病入膏肓。长久以来,农民们被各种声音左右着,先是七十年代的"绿色革命"告诉他们:"你们的小农生产方式是落後的,用我们的农药丶化肥和改良的种子吧,这前景一片光明"。而今,城里的人到乡村时却问他们:"你们为什麽还使用农药呢?你们不知道它污染环境丶损害健康吗?"同时,第二次"绿色革命"的浪潮又来势汹涌,农民们又被告知:"用我们的转基因种子吧,这是解决贫穷和饥饿的最好的出路"。另一边,现代社会的价值观说:"你们要致富,致富光荣,不致富是狗熊"。在土地上耕耘了千百年的人们无所适从了,各种"革命"切断了他们与过去的联系,如同没有根系的浮萍,在水上飘摇。而在这里,泰国西部山区的一个小村落中,我却看到农民们在这样的夹缝中努力着,寻找自己的位置,重拾先人的智慧——被搅乱的世界渐渐澄净。
此时,我想起帕翁引用过的一句话:"自然农法要改变的不是土地,而是人。不是人的耕作技术,而是他的生存态度。改变其实是一种回归"。
"第一是不耕田。因为人不去耕耘大地,自然也会耕耘她,而且地力还会逐年增强。"
"第二是不施肥。如果人类进行拙劣的耕作,采用掠夺性农作方法,土地就会变得贫瘠,成为需要肥料的土壤。而在自然的土壤上,动植物的生活环境越活跃,土壤本身也就越肥沃。"
"第三是不使用农药。大自然通常是保持完全平衡的,不会发生需要人类非使用农药不可的病虫害。只有在进行了不自然的耕作丶施肥和培养出了病体作物时,"病虫害"才会出现来帮助恢复自然的平衡。"
"第四是不除草。草为自身的繁衍而生长。杂草之所以也生长,说明它在自然中发挥着某种作用。同一种草不会永久地占据一块土地,到时必将发生更替。草的问题由草儿们自己来解决,这应该作为一项原则……"
这是自然农法之父——日本的福冈正信老人所提出的自然农法[3]四大原则。
福冈老人年轻的时候是一家实验农场的农业技术员,曾经一度醉心於各种农业技术的研究与开发中。然而後来的一场大病却使他完全改变了看法,开始质疑一切源于"人智丶人为"的现代技术。在病中,类似於顿悟的体验让福冈坚信"人智丶人为皆是无用之物",只有"顺其自然丶不战而胜"的农作方式才是农业发展的正途,而老子"自然无为"的思想和释迦牟尼关於"一切皆空"的教诲便成为这一信念的基石。病愈後,福冈辞去工作,开始潜心实践"尽量什麽也不做"的自然农法,从此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几十年过去了,年轻的福冈变成了隐居山中的长者。在世人眼中他曾是不可理喻的疯子,如今人们却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到他这里寻求智慧。而福冈老人所倡导的自然农法也在世界各地得到了广泛的传播。
在泰国考察期间,我就曾经不止一次地听人谈起过自然农法,在这个虔信佛教的国度里,它似乎更能贴近人们的心灵。在行程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去拜访了位於曼谷近郊的东棠农场——一个立意要实践自然农耕的地方。
东棠农场占地约有100亩,半天的访谈中,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参观农场的全貌,如今只记得其间几座雅致的建筑以及一大片绿油油的水稻田。倒是与农场负责人狄塞先生的一番恳谈让人印象深刻,至今难以忘怀。
狄塞大约三丶四十岁的样子,接待我们的时候卷着裤腿,光着脚板,穿着一身沾满泥土的旧衣衫,远远看去,倒像个地道的农民。近了,却发现他瘦长的脸上原有一股浓浓的书卷气。
狄塞告诉我们,最初是几个推广有机耕作的朋友支持他建立起这个农场。其中的一个人推荐他看福冈老人写的《一根稻草的革命》,受到这本书的影响,他决定要身体力行来实践自然农法。狄塞说:"现在很多民间团体都想要改变人们的价值观,让城市人重新与自然建立联系,但是他们自己却不能真正实践。我觉得脱离土地来说话,这样是不可取的"。
不同於靠政府投入的示范性农场,狄塞和他的朋友们不愿过分强调经济方面的利益,变成徒具形式的"有机"。他们希望农场能够真正体现自然农法的内涵,并能发挥教育的功能,影响更多的人。狄塞自己会写一些文章,放在农场定期的通讯中。通讯是他们与外界沟通的桥梁,会包括农场当前的状况丶自身理念的宣传以及一些生活化的指导。农场还会开展一些培训活动,参加者是那些真正对自然农耕有兴趣并愿意长期投入其中的年轻人。在农场中他们可以学习如何遵循自然本身的规律,使其间的各样事物各安其位丶相互结合丶循环往复。比如杂草可以做为鸡鸭的饲料,反过来鸡鸭可以帮助除草吃虫,而它们的粪便又可用来肥田等等。"当然,重要的不仅仅是提供技术,而是让人们了解这种自然回圈的理念。不同的地方,具体的实施方法是不一样的。"狄塞强调说。
农场最初的投入是依靠基金会的资金支援,此後的运转和工作人员80%的工资则需要靠自身来解决。为了能够自给自足丶自力更生,农场要提供日常所需的各种食物:大米丶蔬菜丶水果丶鸡鸭……除去供给自己的工作人员外,剩馀的还要卖给消费者,换取现金。狄塞和同事们不想把农产品卖到超市里或是其他倡导公平贸易的民间团体中,而是建立了一个"社区支持农业"[4]的网路。因为他们看重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直接的沟通,希望彼此之间不仅仅是冷冰冰的买卖关系,而是有一个相互了解和信任的基础。
在北京的时候,我和同行的朋友们也曾经探讨过"社区支援农业"的概念,因此我们请狄塞多给我们讲讲他的经验。
狄塞:"社区支援农业"的项目我们已经进行了三年。最开始的消费者都是周围的朋友,慢慢的这些朋友又会介绍他们认识的人加入进来,成为会员。那时候我们想得很简单,就是先规划好农场的规模,看看能供应给多少人,然後计算运营一年的成本(包括工作人员的工资在内),最後订出农产品的价格。会员们要先预付一年的钱,我们则是每两周到曼谷送一次菜。但是当我们实际做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其中困难重重。首先是推广这种方式很难: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更喜欢去外面吃饭,而在家做饭的人也往往是去超市或大市场买菜,不太适应共同购买的方式。此外,关心健康食品的消费者一般住得比较分散,彼此之间没有太多互助合作,这就给运送农产品到每家每户增加了困难。另一方面,我们计算成本的方式也有问题,三年来一直亏损。後来我们提高了价格,有的消费者就觉得难以接受。这个农场运营的成本确实比较高,很大一部分要用於支付工作人员的工资。所以我们也与消费者沟通,劝他们不要去比较价格,因为每个农场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我们确实是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来制定。
问:这样的话消费者会有什麽样的反应呢?
狄塞:有一些人很开心,他们认同我们的理念,对於价格上涨和由於自然因素引起的菜量不足也能理解。有一些人就觉得问题太多,不能接受。这其中有我们运营的问题,比如在管理生产方面,效率太低,人手也不够。在推动消费者的参与上也不太成功,他们没有参与耕作丶流通和管理,所以相互间的理解不是很充分。大家似乎更多是出於感情和个人关系来支援我们。三年以来,有人加入,也有人离开。现在这个项目已经停止了,停止之前有十五家是我们的稳定顾客,我们相信如果这个项目再重新开始的话,他们还会回来。
问:为什麽现在会停止呢?
狄塞:我们是个很小的组织,只有三丶四个人,像个家庭一样。工作人员不是亲人就是朋友,没有从外面招聘过。我们想兼顾生态环境丶自身生存以及社会服务三个方面,三者要达到一个平衡。家庭农场的好处就是比较容易维持这个平衡,不会像其他很多地方,太注重於个人利益的获取。不利的地方就是人手太少,对於我们来说,现在的规模太大了,不得不停一段时间,在人员上进行一些调整。其实单纯维持一个农场,三个人也没有太大的问题,但作为一个民间组织,我们还要担负很多额外的工作。我一个人要种地,要写东西,要计算成本,同时还要负责对外联络丶运送农产品……根本没有时间休息,压力很大,常常觉得疲惫。现在我们也在思考是否需要采用商业运作方法,这样可以聘请一些工人,也能供应更多的人吃上有机食品。
我忍不住问他:"您当初为什麽要来到这里呢?不是想要找到一块清净之地,来实践自然农法吗?但现在反而给自己找了这麽多的麻烦,出现这麽多的问题,这岂不是与初衷背道而驰?"
狄塞笑了笑,说这个问题正中要害,他自己也在思考。"我在大学的时候是读新闻传播的,做过老师,也在曼谷做过新闻工作,但是它们都不太适合我。我是一个佛教徒,更喜欢接触一些能够对心灵成长有帮助的事物,比如和自然打交道,在土地上耕耘。所以,我就辞去了在曼谷的工作,进入到民间团体中。一段时间以後才发觉我不能只在办公室中工作,还是要待在农场上。我是那种思考型的人,常常处於很紧张的状态,所以需要体力劳动,在自然中得到放松。我也想过去做一个和尚,但是现实的情况不太允许,所以还是农耕最适合。"
"其实一直以来,我更想做的是种地,而不是整个团体的工作。'社区支持农业'的专案停下来以後,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禽流感的到来,我们的鸡鸭都没有了。然後是跟绿网[5]的合作,他们不愿意再支持我们。另外,我们的土地是租用的,主人由於负债要卖出一部分做抵偿,这样我们的地也有了问题。正所谓祸不单行,前天晚上我们种植稻米用的机器也被人偷走了。"
"有一段时间,我很想离开这里,在乡下买一块自己的田,做一个全职的农民,不再去想其他的事情。但是,我现在又觉得农场的状况和我自己的状态有关,农场的生命和我的意志力紧紧相联,如果我现在一走了之,她也会渐渐衰败下去。我无法解释这个感觉,但它就是这样。"
望着狄塞极为瘦削的脸,我的思绪也渐渐乱了起来。福冈老人说:"农业是为侍奉神丶接近神而存在的,它的本质也就在此。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神便是自然,而自然就是神"。但是在现实中,却很少有人视自然的馈赠为神圣的给予,少数几个人的努力就显得格外艰难。
我想起帕翁,他也说过,自己想做一个全职的农民,少管一些事情,多花一些时间在土地上。但哪里是与世无争的田园呢?短短的一天里,我们看到的是他们恬静安详的生活,看不到的却是他们十几年的奋斗过程,我们看不到他们怎样和伐木公司周旋,怎样为克伦人奔走呼吁,怎样为他们并不乐观的明天忧心忡忡。或许帕翁和狄塞应该遵从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去做一个纯粹的农民?而我自己呢?在未来,我的选择是在一片真实的土地上实践自己的梦想,还是在民间团体中做着各种教育推动的工作?两者之间应该如何平衡?普通的农民很少会有这样的矛盾和煎熬。对於世代务农的村民来说,他们与土地似乎是彼此的一部分,没有太多道理讲得出来。普通农民不能像帕翁一样在山中还能无线上网,也不会有东棠那种规模的农场,那样大的投入。对於帕翁和狄塞,土地更多是象徵着心灵的归宿。或许成为一个全职的农民,始终只是他们心中一个美好的向往。
我敬佩帕翁与狄塞的实践精神,他们的坦诚以告也让我渐渐看到自己在将来的工作中可能要面对的挑战。我无法揣度狄塞是用怎样的心情来讲述他的故事,一个人的舍与得往往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多年的经历被压缩在短短的一段话中,遗失了细节的描述无法展现出完整的画面。
在狄塞的心中,自然农法的真意又是什麽呢?福冈老人在《一根稻草的革命》中写到:"自然农法是一条永远无法彻底修成的路。自然不是靠人智丶人为可以探索出的,也不是靠人智丶人为可以创造的。我的享受就在於以舒畅的心情建设我心目中梦幻般的自然农园。现在,我躲在山中的小房里,不接受任何人的访问。我的农园从今年起也不再对外开放。这样做都是因为我要珍惜所剩无几的人生……总而言之,要加入到自然里丶与神同在,就不应借助他人的力量,也不应去帮助他人。"
无门的大道 空无一人
天静寂无声 地喧腾闹人
是谁掀起了巨浪狂风
忽左忽右 防守进攻
什麽是好 什麽是坏
一把扇子两面搧出的风
送来的都是惬意的凉风
在无人的田园里搭起临时的草庵
今日一天恰似人生百年
萝卜丶油菜花丶盛开的鲜花
二零零零年月色朦胧时
不顾一切穿过这个世界丶那个世界
漂泊不定 游荡在旅途中
不再思虑结果的如何
在我们眼中看来,东棠农场的经营多少是有些失败的。但是谁又知道,在我们离去的那天,那个静谧无人的夜晚,狄塞不是在这样的心境中独享着他的幸福呢?
同样,在国内的时候,我怎麽也想不到以"稻米之国"着称的泰国竟然也要从中国进口稻米。而且,泰国人普遍认为中国米"喷香"丶"可口"丶"绿色无污染",比起本国用农药化肥种出的大米要安全多了。
在泰国北部的清迈,当可持续农耕协会的负责人告诉我们这些情况时,我突然之间有一种感觉:我们所有人都被这种跨国贸易的游戏给涮了。记得同行的宝熙老师曾经讲过,在全球化的食物系统里往往会发生这样的事情:1996年英国进口超过114,000吨的牛奶,但同时出口119,000吨牛奶;美国人吃丹麦曲奇,丹麦人则吃美国曲奇。随之而来的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广告,刺激着消费者的购买欲望,我们往往是不加辨别就接受了这些讯息,乖乖掏出自己的腰包。而为了使这些进行长途旅行的食品不变质所添加的大量防腐剂丶蜡丶真菌抑止剂等等化学品,则被巧妙的掩盖了。更不必说进口蔬果因为被长时间放置而导致养分大量流失的问题。此外,这些不必要的交换引起的不必要的长途运送所造成的难以估量的能源消耗和环境污染,也是进入不到我们这些普通人的视线中的。究竟谁在其中真正获益呢?
泰国国家的财富一直都来自於农村,国家靠出口粮食赚取了大量外汇。而讽刺的是,在这里最贫困的也是农民,他们的财富一经生产出来就被夺去了。为什麽呢?
协会的负责人告诉我们,泰国政府和几家大的跨国贸易公司始终不馀遗力地引导和鼓励泰国农民进行单一品种的大面积种植,。他们为这种转型的农民提供各种配套支援,给农民提供贷款,或是在最开始的时候低价卖给农民种子丶化肥,同时高价收购农产品,甚至给农民高额补贴,鼓励他们只种植供出口的农作物。
但当转型的农民开始变得越来越习惯并且依靠这个系统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所有的优惠政策就都消失了。种子丶化肥变得很贵,而且必须每年都买——从公司买来的高产作物是没法自己留种的,同时农产品的收购价格却变得越来越低。至於贷款,根据规则,在收获的季节里农民要卖掉大米来还债,面对急着还债的农民,中间商又可以乘机再压压价格。卖掉大米换了钱,农民再去买自己所需的口粮。问题是,农产品的收购价格很低,卖出的价格则要高出几倍甚至几十倍,没有人知道这些价格是怎麽制订的,只有中间商掌握着其中的玄机。而这其中的一出一进,总让农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手中的现金是多了,可是消失的却更快。据说这些中间商很多是中国人,我们听了不觉有些赧然。
二零零三年十月,中国和泰国签订的自由贸易协定中规定中国可以向泰国出口160种产品,其中只有5种要抽税。也就是说其他155种可以以很低的价格进入。以大米而言,低价的中国米进入泰国,冲击着本地市场,原本10个泰铢[6]1公斤的大米,现在5个泰铢就可以买到。市场的这种变化对一些单一种植大米的农民产生了毁灭性的冲击,因为他们早已失去了自给自足的能力,除了稻米没有其他的生活来源。稻米价格的下跌导致他们背上越来越沉重的债务,最终不得不出卖土地,到城市里去打工。而城市的梦也很快破灭了,当这些人想重返故土时,已经没有土地能再接纳他们。大片土地已被大地主所占有,而这些大地主通常是来自曼谷或其他国家的公司和集团。
一些民间团体指出政府不应大力鼓吹自由贸易,因为自由贸易没有公平性可言,在资源丶权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只能使强者更强,弱者更弱。农民所向往的生活状况其实是能自给自足,自己团结起来面对生活,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持续下去,并得到幸福与和平。但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往往被政府怀疑是有分离主义的倾向。
为了帮助在自由贸易中受害的穷苦农民,可持续农耕协会鼓励农民进行可持续耕作,重新恢复自给自足的能力。同时帮助农民自己组织起来,和消费者共同发展本地认证丶本地市场和本地教育。这样,在本地一个小范围内运作,通过消费者的参与,就有可能建立对农民和普通消费者都更为公平合理的市场。为了使农民能够逐渐减少债务,协会也鼓励农民成立自己的社区公共基金,使他们不用再向银行贷款,不必再去偿付较高的利息。
在清迈,一些民间团体尝试通过三种具体的方式来推动公平贸易:建立有机产品销售中心丶流动市场和社区支援农业的网路。销售中心由农民和消费者一起以合作社的形式成立,并共同选举管理委员会进行管理。农民们将新鲜的农产品或是加工品卖到销售中心,再由中心通过批发及零售的方式卖出。不过据说由於中间隔了一层管理委员会,农民没有直接面对消费者,不能了解市场的情况,所以合作过程有些问题,其中也产生了一些信任危机,不是特别成功。而天性喜欢自由的泰国人也不太适应社区支持农业的形式,因此三种方式中比较成功的是流动市场,也就是我们在国内常见的菜市场。农民们更喜欢自己到市场中直接把农产品卖给消费者,这会让他们觉得心中更踏实,也更有归属感。
这些看似平常的事情其实是清迈的民间团体丶农民们和有心的消费者共同努力了十几年的成果。而这些成果就反映在人们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每天附近的居民提着篮子逛菜市场,便能买到更健康的食品;很多边缘农民也因此恢复了正常安宁的生活,并且渐渐成长起来,比起以前能够更好的保护自己。而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也多了一些思考——对於自然,对於现代化丶全球化的发展方向,对於习以为常的消费方式……
可持续农耕协会的负责人告诉我们,在整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是教育,最困难的也是教育。因为政府和大公司并不是为了可持续发展来推动有机农业,而是为了出口;他们对农民进行技术上的培训,却并不鼓励农民去思考。而这类所谓的有机耕作也大部分是进行单一种植,完全不符合真正有机标准中关於多样性的规定。对於农民来说,重要的是真正了解贫困背後的原因,看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不过,一旦农民有了自己的组织,他们就很难再被公司拉走。此外,政府和民间团体在宣传教育上用着相同的辞汇,有着相同的口号,甚至在实际操作上也有相似的地方,但是事实上却表达着不同的内涵。有人担心,这样会引起普通民众概念上的混淆。
面对这些问题,他们无法安于现有的成就,深感任重而道远。最後我们结束此次拜访时,协会的负责人仍是以福冈老人的话做结语:"……里面的灵魂才是最重要的。农业最终的目标不是种出作物,而是种出一个完整的人"。
市场不大,却乾净整洁,大家都穿着蓝色或绿色的制服,亲切地微笑着。蓝色说明这家人没有经过有机认证,但是农民协会可以证明他们确实是在用有机的方式生产。绿色则表示已经认证过了。制服上画的是本地认证的标志:一个泰国传统样式的屋檐下并列着两片本地野生植物的叶片,整个看起来像是一个绿色的笑脸。屋檐象徵着幸福的家庭,而这种本地野生植物的叶片据说很有营养。整个标志可以用三个辞汇来概括:本地化丶幸福丶健康。农民们觉得穿上整齐的衣服,会给别人留下好印象,也会让大家更信任这个市场。
我们在市场中逛来逛去,似乎每个摊位上都有些新奇的东西——从来没见过的水果丶蔬菜,农民们自制的茶叶,现场制作的包在芭蕉叶片中的传统小点心……正好,在市场外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卖常规种植蔬菜的小摊,我们比较了一下价钱,发现两边基本持平,大部分有机蔬菜并不昂贵。省略了中间的流通环节,购买有机食品也不一定只是有钱人的消费。我们还发现,同一种东西,在有机菜市场中的价格都是一样的。原来农民们会定期开会,在会上协调谁卖什麽,卖多少钱,同样的东西不能有价格上的差异,以免造成恶性竞争。
市场外面有一排宣传栏,内容都是介绍有机的概念丶生产过程和本地认证系统的。和我们国内不同,泰国的有机认证不是由政府来做,而是靠民间团体来推动,而且全国性的认证系统和地区性的本地认证系统并行,有更多的灵活性。倡导本地认证的人认为全国性的认证花费太多,给小农户造成的负担比较重,而且每个地区都有自己不同的情况,不应一概而论。认证说到底,是要在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建立起一种信任,所以也不应该让消费者仅仅看到一个标志,更重要的还是相互之间的沟通,认证规则也应该是由农民和消费者一起来制定,而这一点在小范围内更容易做到。
另外一个市场则设在一所教会学校中。每个礼拜三的下午,农民们就会来到学校里,等待下课後蜂拥而至的师生们。我们先去拜访了学校的老师,想不到一进去就受到了很正式的接待。在他们豪华的会客大厅里,我们吃着精美的点心,听校长为我们介绍学校的历史和现状:七千多名学生丶三百多位老师丶十二座大型建筑物丶各种现代化的教学设备丶接待过泰国王室的视察……最後,当所有的介绍结束时,我已经在冰冷的空调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开始怀念起泰国传统的居室——竹子搭成的高脚屋,坐在里面怡人的凉风习习吹来,不燥不寒。
忍着哆嗦,我问校长为什麽会提供场地给农民们卖菜。校长说开始是因为学校开展的环境教育活动在省里得了奖,所以有机农民合作社找到他们商量在学校建立流动市场的事情。学校方面也觉得自己有义务推广有机生活和进行公众健康方面的教育,就接受了这个提议,在校内专门辟除了一片地方。我们又问她对学生在有机生活方面的教育都包括哪些内容,是否有一些实践的活动和与农民交流的机会。校长说,学校的教育只是定位在食品安全上,会通过学生协会做一些宣传教育。学校能够提供场地给农民们就已经尽到了责任,没有再专门安排其他活动。
接下来是学生代表的发言,一个小姑娘拿着稿纸向我们做"汇报"。我们很惊讶地听到她说,学生协会有时会在有机菜市场中买一些菜,偷偷送去化验,而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发现农民们有作弊行为。这就是所谓的有机生活教育!
最後,我们终於来到市场上,此时学生们已经放学,迫不急待地跑到这里来了。看得出来,很多孩子喜欢这个地方。农民们也和我们去参观的前一个市场一样,穿着绿色或蓝色的制服,把自己的摊位弄得清清爽爽。农民协会的主席也在其中卖着自家的菜,这个一脸慈祥的中年女人看起来只不过是所有卖菜妇女中的普通一员。我们坐在市场一角,同她攀谈起来。我问她会不会觉得用有机的方式种田太辛苦,不使用农药的话,虫子的问题是不是很难解决。她笑笑告诉我说,有机耕种是很累的,但是比起常规种植有太多的好处。至於虫子,它们要生存当然也要吃菜啊,它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再问她如果农产品能就近卖掉的话,是不是就不走这麽远到这里来了?她连连摆手说,不会的,来这里看到这麽多孩子心里就觉得很高兴,这里很好玩。我们都笑了起来,刚才在会客大厅里的不快一扫而光。
至今,每当想起这位快乐的菜农,我都会忍不住地微笑起来,心里觉得很感动。我不知道贵族学校里的师生中有没有人曾经好好地注视过她们,我不知道大费周章把菜偷偷送去化验的孩子们除了冷冰冰的检测以外,是否也愿意多用心去了解一下农民们的生活丶种地的艰辛和他们的情感。孩子们长大以後会关心什麽呢?有机教育真正的内涵应该是什麽呢?记得同行的安金磊曾经说过,作为农民,他很反感"有机"这个辞汇。当这两个字渐渐成为大家耳熟能详的用语时,也就渐渐失去了灵魂。城市里的有钱人可以开着车到超市中去购买"有机食品",或是到高档酒店中消费"有机菜",他们关心的只是一己的健康。同时,他们过度消耗资源的生活方式和价值取向却让整个世界更不健康。而农村的种种疾病正是与这种城市的不健康息息相关,城市人对於农民的冷漠则加速了病情的恶化……
最後,在清迈,我们拜访了美达村中一个很成熟的农民协会。在那里,我们又看到了几天来不断从农民身上看到过的那种自信与快乐。从协会几个负责人的敍述中我们深深感受到农民自己组织起来,相互合作面对生活是多麽重要。然而,这种感受更多来自於身临其境的体验,在匆忙的旅程中,我们没能真正深入去了解这个美丽的村落,尽管这里应是有着很多故事的地方。
[注释]
[1] 石户之农丶荷蓧丈人都是中国古代的隐士。传说舜曾想把帝位让给石户之农,但是石户之农拒绝了他,携妻儿隐居到海上。荷蓧丈人的故事则来自於《论语》,这位用手杖担着竹器的老人曾经对孔子的学生子路说过这样的话:"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
[2]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节,二十四节气共七十二候,每一候有一种相应的物候现象,叫候应,以人们能直接观察到的自然现象来反映天地间阴阳寒暑的变化。如惊蛰三候的候应为"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周髀算经》中说"二至者寒暑之极,二分者阴阳之和,四立者生长收藏之始,是为八节,节三气,三而八是故二十四。"
[3] 关於自然农法的介绍均参考福冈正信老人的着作《一根稻草的革命》,北京大学出版社曾於1994年出版过中文译本。
[4] "社区支持农业"的概念於20世纪70年代起源於瑞士,并在日本得到最初的发展。当时的消费者为了寻找安全的食物,与那些希望建立稳定客源的农民携手合作,建立经济合作关系。现在,"社区支援农业"的理念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传播,它也从最初的共同购买丶合作经济延伸出更多的内涵。从字义上看,"社区支持农业"指社区的每个人对农场运作作出承诺,让农场可以在法律上和精神上,成为该社区的农场,让农民与消费者互相支持以及承担粮食生产的风险和分享利益。
[5] 绿网是泰国一个着名的倡导公平贸易的民间团体,在下面有专门的章节进行论述。
[6] 4泰铢约合1元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