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婦織布以自製衣履。(社區伙伴) |
文/譚秀貞(社區伙伴傳訊主任)
車子徐徐從廣西鳯山縣城開到這僻山之上,告別了城裡的喧囂塵揚,享受著山上的清新空氣和日光明媚,欣賞滿佈秋收稻草的梯田。我終於來到這個廣西壯族的小村──那莫屯,展開殷切期待卻又短暫的兩天訪程。
那莫屯只有200多村民,幾乎與世無爭,糧食高度自給自足。若數行程中最難忘的環節,莫過於目睹村民頌唱山歌的投入和歡愉,我更從他們的歌本中,發現以下一段直闖心腑:
男方向女方對唱(壯語歌詞漢譯)
樂就樂十六 象刺筍楠筍
(尋樂就要始於十六歲,像幼嫩的筍和楠一樣)
筍不吃筍消 楠不吃楠老
(筍和楠不吃白不吃,便會老掉衰殘去)
年輕不玩樂 明日空老去
蟻搬土作窩 你想樂已晚
雖是情歌,卻淺白真切地透出了及時行樂、追尋幸福的普世追求;事實上,追尋快樂的內容,不時都在那莫山歌中出現。從這種單純求樂的人生嚮往,我嘗試了解社區伙伴與村民同行了四年,一起探索可持續生活的過程中部分點滴,能帶來甚麼樂的因子,又有甚麼挑戰與局限。
踏上山間小路 細聽生態農耕作業
行程首站是跟項目團隊踏走一條新開闢的山間小路,一路上有那莫屯村民小組組長黃忠永(人稱「隊長」)受訪解說。這條長兩千米寬三米的小路,對支持村民繼續在耕種時使用農家肥(牲畜豬馬牛糞便),助益不可小覷,因為村民要從牲畜所在處的山上,運肥到山下田間實是艱辛,一運就需幾千斤至上萬斤。從前沒有好路,須走陡峭黃泥巴山路,要不運輸需時多天,要不泥濘山路危險令村民卻步,情願把田丟荒不種。
社區伙伴資助開闢山路,於2014年底建成,轉變隨來。隊長說,有些村民從前因運肥困難而丟荒田地,現在都復種了。運肥較前容易,便節省了時間和人力,讓村民多幹點別的生計增加收入。
那莫人過去的耕作傳統是運用農家肥,但也受過農業產業化的衝擊,幸好他們對化肥農藥和除草劑的害處早有警覺。例如,他們和鄰村一樣,發現放過化肥的泥土變硬,種植困難,插秧手都疼;牛隻在放牧出外吃草時,因吃了別村噴有除草劑的草後死掉,於是全村達至共識:禁用除草劑。
2012年社區伙伴參與村子項目之前,部分村民因面子問題而持續使用化肥農藥,因為鄰村瞧不起那莫村民,說他們沒有錢買不起化肥。化肥遂成了有錢的身份象徵,所以一些家庭明知化肥不好而礙於面子使用。但經培訓和參與交流之後,早有健康意識的村民很快就認同生態農耕的價值。現在,全村均用生態肥,除了農家肥,輔以綠肥(種植可作肥料的植物如艾草和姜龍)。
在健康的種植下,那莫屯不單有稻米餘量,還有其他作物如黃豆、山茶油、花生、板栗、紅薯、玉米、芝麻䢄和多種蔬菜水果,加上飼養雞鴨,糧食豐富自足。
復興傳統土布衣履 成就生計活路與社區自尊
第二站走訪一所共育那莫屯和附近村寨孩子的小學,探索另一項可持續生活的作業──恢復自製土布、復興傳統民族衣履。
剛好課間時段,穿著傳統壯族衣飾作校服的孩子,在操場跑跑跳跳,樂透無憂;在活潑與孩子氣中,透著對傳統的濃情。這裡的學生和教師所穿的壯族校服,成為那莫屯可持續生計的一項社區經濟,更激發那莫人對自身傳統恢復自豪感和自信心。
學生和老師們都歡喜穿上自身的傳統民族服裝,而經伙伴機構鳯山縣外資扶貧辦努力聯繫,獲得了縣政府的支持,出於保育民族服飾的願景,願意擔承出資供應上述小學的學生和教師民族特色校服,由那莫村民自織土布兼縫製校服,讓村子的傳統布衣製作多了一個銷路。
面對現代化的挑戰,那莫屯年輕一代不會做土布,很少穿民族衣履,有的年青男子感到土味難看,但中老年人卻珍視土布衣的好處:能吸汗、涼快、耐磨耐髒。社區伙伴在村裡發展項目之初,曾召集村民討論土布土衣作業的價值和存廢抉擇。結果,村民選擇保留作業,因為成品既能自穿又賣錢,傳統服飾亦能強化身份認同。
社區伙伴提供社區小資金、協助舉辦傳統服飾展覽、拍攝紀錄片記下工藝工序、向支農大學生宣揚保育農村社區傳統文化,以支持村內擴大織布和製作傳統服飾的活動。同時,隨著社區伙伴在那莫支援保育民族文化的工作產生效應,那莫在縣內外開始出名,以及廣西三月三傳統歌墟成爲法定假日,節慶要穿民族服裝,人們遂對那莫民族服裝漸有需求,訂造的人越來越多,民族服裝復興隨來。隊長說,在社區伙伴項目進入前的2011年,村裏只有3家人織布,今天已增至20多戶參與其中。訪問得悉,村婦們做完農務和帶子孩之餘,織布造衣造繡花鞋幫輔生計,每年收入3000至5000元(人民幣,下同)。
全村最資深的60歲衣匠媽達(壯語稱呼,因女兒名黃彩達,媽達即阿達的母親)不單自己大量織布造衣,也正教授其他村婦承傳工藝。媽達笑意盈盈,漫談造衣布的幾十年人生,對於近年人們再度重視壯族布衣,亦有銷路,感到很鼓舞,她35歲的女兒媽敏也是她的高徒。因著土衣布在村裏復興,媽敏選擇生計時就多了自由──她曾出城打工,卻感失去自由,事事被人管著,而且鄉中孩子也要人帶。現在,既然回鄉有生計活路,便回來與媽媽搭擋賺食了。
復興土衣布亦讓那莫人減少了外購衣服的消費,同時回復了對自身傳統的自信心。回答我的提問時,媽達溫婉又自豪地說:「我一輩子都穿傳統衣布,不穿外來服,否則,我就變了外族人了!」
保育山歌與自由選擇的意志
最趣味盎然的行程算是了解山歌保育。那莫人的山歌沒有文字記錄,世代口唱心記,音節簡單重複,隨時由歌者自行調整創作。61歲的「歌王」黃昌謀最熱衷傳承山歌,伙伴機構跟他協作,把搜集得的800多首山歌,以壯語漢文音譯記下,輔以漢文翻譯,期能把山歌留傳,又計畫於未來出版歌書和製作光碟,讓已不懂又不唱山歌的年輕人學唱。
訪問當天,歌王就即席唱了三分鐘的「十二月歌」(參看文末影音錄像)。我雖聽不懂,也不太能欣賞,卻感到清脆嘹亮又諧和悅耳的嗓音,已是一種享受。
那莫山歌最多的是男女對唱的情歌,另有勞動歌、苦歌(訴說個人淒苦)、讚美歌(讚美山水、田地、公路、房子和人等各樣的感恩抒懷)、祝壽歌。生活中各種經歷和感受都可以入歌,例如種棉花、種水稻、種樹、釀酒造餅……
作為外人,我曾經懷疑保育山歌的意義,簡單重複的音節,對心思複雜的現代人和城市人來說,或感沉悶不爽,保育傳統文化總應有特定的價值和目的,並不為保育而保育。但觀乎我們與村民搭檔復育山歌的過程,和與村民的訪談,讓我改觀。村民的反應熱烈,過去已辦了四年「三月三歌墟」,年青人認識山歌後喜愛的程度比想像中好。最讓人亮眼稱奇的,是村裡的中老年人連結出城打工的年輕人和鳯山縣的其他不相識的人,利用手機的QQ網路群組對歌。訪程首晚,就看到一群中年男村民用手機與另一端的男女對唱,樂不可支!
我問歌王熱衷承傳山歌的意義,他低頭思考片刻後說:「我都不太清楚,只想山歌一個傳一個。」他說不出抽象的意義,卻在談話和表情中,讀到那種摰愛發自肺腑,他喜孜孜談到最喜愛情歌:「那些慢一點的拉音最迷人!最厲害!」然後倒能說出愛山歌的個人意義:消遣、散悶、舒心。
我問幾位村民有沒有聽外面的流行曲?喜歡嗎?山歌好聽還是流行曲好聽?回應是:有從電視聽流行曲,但不懂聽不懂唱,因是漢語;卻喜愛流行曲的音調,山歌和流行曲各自精彩!
至此,我知道他們在傳統和現代之間倒有選擇。只是,當他們真心選擇傳統時,而傳統卻不致於被時代壓毀崩塌,仍可樂悠悠地有所選擇,這是否就是可持續生活的真粹,保育傳統的意義?
上下求索永續快樂 孰易孰難?
健康農耕、復育土布衣履和山歌,一定程度提升了身心的飽滿;但幸福之路常是遙遙,那莫人尋求可持續生活的挑戰也多著。
全村的經濟收入來源相當靠賴年輕人出城打工,六成的年輕人跑到廣東覓活,村裡留下長者、婦女和小孩是個不可持續的光景。不單村子因缺少勞動力而令農業後繼堪虞,村民整體靠土地來改善生活也相當困難。例如村民估計,生態種植出來的好米每年就有餘糧15,000斤,卻只有很少量向外銷售,其餘用以餵豬,因為運輸成本高之餘,沒有人全身投入搞宣傳品牌,難在城市的市場立足,但村子裡年長村民都無意欲或條件投入於此,就如歌王說:「要做的功夫太多,除非我現在是40歲,才投進去,我現在這般年紀,不會做了。」可見,能夠讓年輕人留在村子裏,參與建設農村,將是農村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動力。
面對生活局限,那莫人正積極拓展新路。在社區伙伴及伙伴機構的協作下,村民學習一些方法,例如認識合作社的經驗,嘗試尋找有效途徑,將那莫的生態農産品及土布服飾等透過銷售與更多人分享,惠己惠人。
可持續生活必有快樂相隨,那莫人單純求樂,總得經過一番不簡單的上下求索;這歷程中,有傳統與現代的對話和互動,亦有城鄉如何共存共榮的思考。
歌王黃昌謀喜唱「十二月歌」──頌述那莫人全年每個月的工作和生活── 一月整理田土;二月掉糞下田;三月滿山花開;四月秧田;五月插秧;六月鬆田;七月稻苗開花;八月穀熟金黃;九月收成;十月田地一片空;十一月農閒玩樂;十二月謝祭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