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宇辉[1]
犹如瞎子摸像
“经济”一直是NGO工作者与社区发展工作者的软肋,或曰硬伤。我们谈公益丶谈社会愿景丶谈文化丶谈价值丶谈社区参与,一般都头头是道信心满满。但每当涉及“经济”丶“生计”丶“生意”等,我们要不就被标签为门外汉丶未经商业洗礼丶空有理想,要不就只能鹦鹉学舌般急急学会商业社会的词汇和逻辑,在“社会企业”与“社会的企业化”中进退失据。
现今社会,“经济”变成一个独特领域,一门专业,一种人人都要搞懂但专家总告诉我们老百姓无法搞懂的事情。今天的经济学家就像过去的巫师,为治国者卜吉凶,为老百姓谋对策。在媒体上的种种预测当中,天气丶爱情及经济走向应当是最受欢迎与关注的吧。
吊诡的是,经济的逻辑却从摇篮到坟墓都主宰着我们的生活,连还没有出生的婴儿都无法例外。主流经济变成了现代社会的底色,而在贫富差距扩大丶环境危机日深的今天,它的问题对我们来说也并不陌生。我们都知道要动“经济”的手术,要改造“经济”,要寻找不同的可能,只是真要开展讨论及尝试,又总是困难重重。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要谈清楚我们对经济的理解丶想像,又不掉进满目疮痍的主流经济的话语当中,有点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需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不过不谈白不谈,毕竟困境已摆在那里,情况已那麽糟糕,而且旷日持久了。
“XX”经济的背後
在筹组专题的过程中,包括在专题的各篇文章里,我们发现不同的朋友用了各式各样的定语来尝试命名他们心目中的那一套经济模式,诸如合作经济丶社区经济丶社会经济等。有朋友过去可能也接触过什麽团结经济丶本土经济丶社群经济等,概念既相似又不同,让人好生疑惑。
我们不专门研究概念,自然也没有必要被概念所束缚。作为寻找出路的生活者丶行动者,我们一方面可以从上文提到的“词穷”困境中理解描述“另外的世界们”(Other Worlds)的难度,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去体会每一个说法的提倡背後其实代表着倡议者们想要回应的问题。
比如说“合作经济”在中国大陆比较常见,一般提出的朋友都是来自做劳工工作的伙伴。这说法可能与建国後三十多年来以国家力量推动的合作经济经验有关,更重要的可以上溯至始於19世纪中期丶源自欧洲的工人合作社运动。相比起来,在华文世界中,香港约於2000年前後开始使用“社区经济”的概念,其源头与当时推动的学者和社工从事社区发展工作有关。他们当时想突破社区发展工作不触碰经济领域的状况,并提出嵌入社区丶照顾社区需要的“社区经济发展”。
约在2010年前後,香港的学者与“社区经济”推动者为了“统一战线”,希望把相对没那麽“社区为本”的尝试(如公平贸易丶共同购买等)拉在一起,展现经济活动的社会关怀与社会价值,在参照了国外经常把“社会经济”丶“社区经济”等概念互通的做法下,更多地使用“社会经济”而不只用“社区经济”的说法。同理,源自70年代拉丁美洲的“团结经济”强调草根力量的团结互助,强调另类经济实践应该是一个光谱而没有唯一的做法,并鼓励不同尝试之间相互支持与借力;“本土经济”则提出要回应全球自由贸易带来的问题;“社群经济”则是在创想地理社区以外凝聚人群的可能等。
当然,正如当代武术家李小龙引用佛教《楞严经》的教导,重要的是那月亮,而不是指向月亮的那根手指[2]。
可能的风景
在上述的背景下,编辑团队并没有意图以这期专题向读者介绍什麽是“社区经济”,而更希望与读者分享,当我们在思考“经济”/“社区经济”时,我们思考了些什麽。
现代经济的其中一个特征就是,把每一个人原子化,把我们从自身的社区丶文化中剥离开来,并将我们抛进市场里,告诉我们市场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同样的情况落在传统文化深厚的农村社区与大城市的打工人群,可以如何超越?朱明关於云南西双版纳的文章与梅若关於北京打工社区的文章展示了他们的思考与想像。
主流经济虽然漏洞百出,但它的价值体系却模塑着我们每一个人丶评价着社会上每一件事。谭秀贞的文章透过香港两个基层组织的案例,向我们展示了基层老百姓如何透过生活实践,与主流的经济价值商榷与议价。而芳子的文章所分享的日本共生社区“山岸会”的经验,更进一步提出了重新定义及建构经济活动丶生活形态乃至人与万物关系的可能。
正如山岸会的朋友时刻强调的研钻精神,周思中的总结文章再一次提醒我们,已有的观念框架(如对经济的想像丶对现代化的假设等)如何窒碍了我们去谈论及实践经济/社区经济。与其以为有某种模式叫做“社区经济”,不如把这些案例丶实践放回“经济”中去评价和判别,找出那些我们认同的价值与要素加以实践,或许更有意义。
绪语
还记得加入社区伙伴工作没多久时,我还处於一片混沌的状态当中。除了要适应新的工作以外,更具挑战的是,在认同机构对社会发展的批判的同时,我却找不到支撑行动的框架与方法。资本的破坏力如斯巨大,但我离土地太远,我开展工作的北京与广州也太城市化了,我总觉得需要寻找到土地丶农耕以外的切入点与当地伙伴谈改变的可能。
幸运的是,就在我彷惶无助的时候,友人传来香港理工大学在香港与广州举办的“社会经济论坛”及其系列的读书组的讯息,为我打开了一扇重要的窗户,某程度上也种下了今天筹组这“社区经济”专题的因缘。透过这些论坛与读书会,我接触到很多让我十分感动的案例,也让我开始想像到在远离泥土丶让人窒息的城市中间,在哪里寻找改变的可能。这些学习也让我把本来乱作一团的社会分析丶行动想法装进一个符合我的性格与思维方式的系统当中,让我有力继续向前。
当然这是因人而异的,我们大概都需要遵循自己的特点去学习及行动。过去五年我学太极,其中一个最重要的收获就是,学习方法(或曰法门)与理念同样重要,但有了方法或框架後又不被其束缚着,才能有机会体悟何谓,得意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