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著名人文學者錢理群
編者按:社區伙伴最近出版有關反思可持續生活的雜志《比鄶泥土香》第6期,專題「留城青年故事」闡述了青年們從食物、手藝、文化、互助等不同角度在城市實踐可持續生活。我們極爲榮幸,能邀得著名人文學者錢理群老師爲這專題撰述前言,他用心細閱文章後,將專題故事連接到六十年代以至民國前輩們的努力,亦點出了現代發展的困局與年輕人應擔當的角色。以下乃其鴻文之節錄,閱讀原文可按:
http://pcd.org.hk/sites/default/files/share/files/general/2.0_Qian_liqun_foreword_Big5.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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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要做的,是瞭解你們。而且我在認真地閱讀了寄來的材料以後,知道你們正在進行一場新的“生活革命”,尋找與創建“可持續生活”時,真的被感動了……更重要的是,你們的行動引起了我的許多歷史的回憶。首先想起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後的“新村運動”,一群新青年,共同勞動,讀書,思考,討論,實踐,和本書中的“青年公社”(梁少雄:《青年公社――理想生活的追尋與跌宕》)很有點相似,都是在尋找主流之外的新的生活方式;其倡導者之一周作人說,“新村的理想,就是人的生活”,“物質的一面的生活,完全以互助,互相依賴爲本,但在精神一面的生活,却注重自由的發展”(《新村的理想與實際》)。我還想到了我們這一代,年輕時所嚮往的社會主義理想,就是要“消滅三大差別”,即“城市與農村的差別,工業和農業的差別,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差別”,這和今天青年追求城鄉之間,工業文明與農業文明之間,腦與手之間的和諧,也確有相通之處。這表明,每一代有志向的青年,都在尋找與開拓更加符合人性的新生活的新的可能性,這樣的理想追求是前仆後繼,代代相傳的;我們今天的實驗,是自有傳統的,我們是前人的繼承者和新的開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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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專題是“留城青年”,也就是要探討在高速城市化的當代社會,生活在城市裏的青年如何回應這樣的發展,尋找更可持續的生活方式,創造另一類可能性?這本身就很有意思:以往人們(包括我自己在內)更多的關注鄉村文化的失落帶來的問題,城市生活的重建和創造却少有集中的討論;但事實上,城市問題在發達地區是更具普遍性的。我注意到,本期發表的文章就來自大陸、香港與臺灣,其中也涉及日本、泰國等地的有關實驗,這都表明,今天的生活革命發生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是一個世界性的社會運動。
運動所提出的問題是:在發展主義、消費主義指引下的城市發展中,我們失去了什麽?這是誰的城市?我們今天要找回什麽?我們需要怎樣的城市發展,建立怎樣的城市與人、與我們每一個人的關係?我們又應該從哪里著手,去進行新的理想的城市生活的重建?對已有的占主流地位的城市發展模式,我們已經作了許多的反省和討論:我們確實失去了許多許多,我以爲最重要的是,在物質第一、欲望第一、消費第一的追逐中我們失去了人的主體,失去了內心,失去了與自然、大地的聯繫,這不是“我的城市”,不是我們的家園,而是一個精神桎梏的牢籠……
首先,我們需要重新尋找城市的“根”。這就是何家兄妹所說的城市平民日常“市井生活”中蘊含的“地方文化”,它“代表著最質樸、原始、淳樸的生活方式” (陳靖:《何家兄妹何家菜》),體現在民間宗教、民間習俗、節日,地方戲曲,地方飲食、方言土語、鄰里關係之中。和人們熟知的鄉村文化一樣,這些城市底層社會的地方文化,原本就是每一個城市人的精神家園。但在所謂“城市國際化”的狂潮中,這樣的帶有鮮明城市個性,與城市裏每一個人的生命記憶緊密相連的城市民間文化,都在消亡過程中(CD:《傳承,守護與保育―給廣州朋友的一封信》)。如論者所說,“在城市重新建立的所謂‘社區’,既沒有血緣地緣群體的支撑,也缺乏共同的價值觀和文化體系的支撑,大體還是一種行政管理的形式”(《從社區故事說社區》,文收《書寫社區》)。我們經常說鄉村文化的空洞化,其實城市民間文化的空洞化,或許是更爲嚴重的。但這也是出路所在:我們重建都市生活的努力,正可以從城市社區的改造入手:在其中注入本土民間文化的豐富內涵……
本期好幾篇文章都談到了“在城市裏尋找與鄉村、自然的聯接點”的問題。這是我特別感興趣的。記得晏陽初先生曾經說過,“世居城市的市民,他們的祖先,什九都是鄉下人”,因此“不但代表中國國民的應該是農民。連中國的人種也是出於農村”(《農村建設要義》)。這至少說明,中國城市與農村之間是存在著天然的,甚至是血緣的聯繫的。而這樣的聯繫却在“城市中心主義”的浪潮下,逐漸淡化;在一些人的設計裏,農村應該消亡,城市將一統天下,而這樣的城市又是要消滅農村的一切痕迹的。在這樣的發展路綫下,“逃離農村,變成城市人”,就成爲許多農村青年的夢想;但他們一旦真的進入城市,又發現自己實際難以完全融入城市,就陷入了身份的尷尬與內心的焦慮。現在,社區伙伴的朋友却有了另外的選擇:或者重返農村,或者在城市裏重建城、鄉之間的聯結。他們進行了多方面的實驗。本書選錄的幾篇文章即爲我們提供了幾種方式:或以菜市場爲城市與農村交流的空間,建立“農夫市集”,促成從事生産的農民與城市消費者的溝通(蘇之涵:《市場》);或以“食物放提”即“食物分享”的方式,嘗試“消費最小化的生活方式”,恢復“被拋弃的物品的本來價值”(陳靖:《平等,分享,行動》);或在城市邊緣、社區建立城市菜園,自給自足,守護“生活與大地”(王曉波:《活在彩雲之南》)……
最後,還要提醒一點:對我們所有的思考與實驗,在充分肯定其正面意義,堅持與堅守的同時,也要留有餘地,要有更多的反思,保持自我質疑與批判的力量。——這是麥芒先生在其《將理想根植在土壤裏》(文收《讓夢想扎根》)提出的,引起我强烈共鳴。麥芒先生强調,要把我們的理想根植在“真實的生活之中”。城市實際生活“幷非諸多兩極中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混雜、交融,相互吸納、作用,“存在著無數模糊的界限”;因此,“不要一味去擁抱鄉村,拋弃城市;擁抱傳統,質疑現代;擁抱日常和文化的,而輕視政治的、經濟的發展和變革”。麥芒先生指出:我們“不應模仿現代性思維方式,去建立二元對立的世界。我們應該去掉意識形態的堅硬框架,倡導一種柔軟然而有力的對話與容納,讓我們的青年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建構自己的理想和對世界的展望”。——這都抓住了要害,我也不需要再說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