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朗村寨基於“禮、賧”文化的探索
文 ▏朱明[1]
插畫 ▏ 全海燕
緣起
受邀去采訪位於雲南西雙版納猛海縣的布朗族村寨,看那裡“基於傳統文化的社區經濟”。吸引我的,一是那裡的人們信仰南傳上座部佛教、崇敬祖先和自然中的神靈;二是人們的信仰,在村寨的實際生活層面,表現為“禮”和“賧”。“禮”是指一代代流傳下來,需要遵守的社會和自然秩序;而“賧”是“奉獻”的意思,是人們對所有自然的、人工的和精神的物質發自內心的尊重,具體表達為:1)守禮;2)以“互助、回饋和奉獻”為社群的核心價值;3)自我約束,簡單生活;4)可以奉獻的,除了金錢以外,也包括物品、時間、想法等。其中“賧佛”(因為感恩佛、法、僧而奉獻給寺廟物資和金錢)是與“賧”相關活動中最重要的活動。這讓我想起《揭開石器時代的農耕奧妙》[2]書中所描繪的泰國北部鄉村的生活畫面(以下是摘錄的文字):
和尚的一天
清早四點鐘的晨鐘敲響了和尚的一天,和尚穿著正式的僧袍,但是打赤腳走路。男孩子們領前喊“師父來了!”,各家的房主捧著一杯米飯或一盤食物出來等在路旁,和尚們挨家挨戶地停下,將乞食缽的蓋子打開,然後房主才恭敬地舀一大團米飯進缽裡。當我將米飯舀進乞食缽中,我感覺是將米飯舀進大地之母的胃裡。應該說明一下,這些米飯都出自各家自己的稻田,用手工采收,在房下曬干,再送到村子的碾谷廠去種皮,每次半袋米。
唱誦所扮演的角色
唱誦是泰國各村落普遍的一項佛教活動。我花了些時間才搞清楚,這些唱誦原是為了給自然界的神祇們創造一個空間。這些神祇因著這聲調而被召喚前來,由於幾世紀以來的互動,回應著人們的請求與人們合作。傍晚的唱誦總是讓巨大的金色佛像放射出光芒。在唱誦聲中,你可以感覺到當地地神天使的出現,對我來說,只要你召喚,這天使就會以水蓮花的樣子現身,並且她很願意將祝福送出去。和尚消化了早餐大量米飯所產生的能量正好用來進行早晨的唱誦。這些出家人在唱誦時,能量聚集在一起,形成一根圓柱上達天空,像雲般散開,然後像百萬個閃光如雨似地落在村人的水稻田上。這些閃光起初飄在水稻田上,然後又帶回到唱誦廳充電,再送出去,一遍又一遍。
從赤腳的出家人乞食,民眾施食,到出家眾吃飯、消化及唱誦。日復一日地唱誦著相同的巴利文。這整個“人、水稻田、米飯、動物、植物、神祇及自然精靈”的共生過程,在這個生態圈裡一同運作了幾千年。
未來如何?
也許這份全體的和諧不久就會消失。在泰國,這麼多的森林被砍伐,加上電視、鋼筋水泥、道路和化學制品的引進,一再改變了過去祖先們設立完善、已知的平衡點。恐怕需要另外尋找一個新的平衡點……
這幅美妙的圖景,藏在心底已經多年了,心裡祈盼著,在雲南也可以看見這樣的生活。帶著這些最初的想法,我在布朗族的兩個寨子(章朗和曼別)走訪了四天。時間太短暫,我能做的,只是盡量地,把幾天裡最受觸動的幾個角度寫出來。
尊重社區自立自主
合上村民的“主動力”,是“社區為本”做法的核心。以前在社區伙伴工作,時常聽到鄉村項目點上工作的同事用“社區為本”這個詞,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對這個詞都沒有具體的感覺。而這次采訪,最初觸動我的,就是這個詞。
章朗在猛海縣境內的山上,項目點上負責的同事申頂芳來接我,路上有機會和他談了一下。他談得最多的是“社區的主動力”,是發現“在寨子裡生活的人,他們心裡最渴望的,要去做的,要去實現的事情”。他覺得站在協作者的角度,就要尊重村民的主體性,“看見”他們可以行動起來的點在哪裡。他們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才會動起來。在這一點上,我是特別認同的,我在雲南的農村生活了四年多,感覺村裡人,生命裡最突出的特點是他們的行動力,他們是在做中去感受和思考的。所以這是一個健康的,有活力的起點。
談話裡另外一個重點是,他覺得“作為一個協作者,要反復清晰、認識對方的核心價值觀”,這其中,重要的是幫助村民去認識自己的“核心價值觀”。項目支持村民做了大量的村寨調查,比如村裡青年人搞的“互助精神”調查,在傳承傳統文化方面的“拜師學藝”活動等等。他覺得通過這樣一些行動,村民才有機會認識自己的生活,看見自己生活裡有價值的因素,對自己的信心也在這些過程裡被滋養。有了自信心,人才會有一個健康的“自我意識”,而不是盲目地跟從外界的影響。比如現在生態茶的市場化。他結合村裡的實際,總結為“要避免沒有自我的市場化”。接我們進村的岩章往大哥說,“用生態方式種茶,沒有農藥殘留,茶的風味獨特,這樣的茶,賣給喝茶的人,很安心”。這個想法裡面有布朗人的傳統價值觀。雖然從“社區經濟”的角度,我們可以談內涵更豐富的行動和形式,但也需要看怎樣與村民的生活、行動連接起來。
“升和尚”
緬寺(村寺廟)是布朗族社區傳統教育的核心。在緬寺裡保存的,不僅僅是南傳上座部[3]的佛法,還有布朗族傳統生活裡的文化和智慧。每個布朗村寨都有自己的緬寺,村寨的男孩,十一歲左右,就要到村裡的寺院出家,當地人稱為“升和尚”,最短七天,長的三四年,還有人成年後做正式的沙彌。小和尚需要遵守“十戒”[4]。佛爺會教小沙彌古傣文,講戒,還有賧佛儀式上的各種經文。緬寺也教孩子做人的道理,有助於社區文化的傳承。布朗族認為做過僧侶的人才是教化之人,才擁有成家的權利,才會被人尊重。
我們走訪了緬寺裡的都音佛爺,他感到現在布朗族村寨裡,傳統的寺廟教育有明顯弱化的趨勢。去年還有十幾個孩子來寺院裡出家做小沙彌,現在銳減到了五六個。另外,他也發現電子產品對小孩子的傷害很大,電子產品帶給小孩子心理上很強烈的刺激和吸引,所以很多孩子處在一種病態的焦慮裡,上課和生活中,都無法專注和安靜,現在連起床、吃飯、洗澡等這些生活裡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另外,現在緬寺裡的小和尚周一到周五在學校寄宿讀書,只是周六周日在緬寺裡。在詳細問及緬寺裡的教育內容時,我也感覺到一種窄化的傾向。
其實佛爺對“寺院在社區教育和布朗族文化傳承中所發揮的作用”很有意識。他看到村寨裡的年輕人所面臨的各種問題,正在計劃面對青年人,做短期禪修班。另外,他也考慮走到村寨裡去,比如定期去村寨的社房(寨子裡年輕人聚會做活動的地方)做些布朗文化傳承的活動。
“健康生命體”的經絡
布朗族村寨以“賧”、“禮”為縱橫,建立起自己的“健康生命體”經絡。比較賧和禮,賧更有主動和行動的意味。在對岩章往大哥的訪談中,他介紹了布朗族村寨的現狀和背後的脈絡。看得出來,他心裡最關切的是“青年組”[5]。通常寨子裡的男孩,14歲以後就可以加入青年組。他說,“過去的青年組可不簡單”。在布朗話中,青年組被叫做“畝哈混”,意思是“五百根繩子擰起來”,村裡的各種公共事務,比如“賧佛、修路、蓋沙拉房[6]”等,青年人都是主力。還有緬寺的節日,比如關門節、開門節[7]期間,老人[8]每隔七天,就要去緬寺裡聽經修行,年輕人會去做敲鐘、送飯、燒水、倒茶等服務。去到寨子,申頂芳帶我去了章朗的“神山”——因為建有白像寺[9]、白像塔,山上的森林被嚴格保護下來。上山的路,是村人一階一階修的。寺廟裡面,人們忙著填土,預備栽花種樹。
岩大哥也看到了變化。過去大家都在寨子生活,而現在年輕人有很多機會出去,比如讀書、打工等,留在寨子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但因為有了生態茶園,村裡的經濟收入好了,現在回寨子生活的年輕人又多起來,村裡的青年組也在恢復,現在有12個組員,也有了自己的“伙子頭”。中年組也給青年組很多指導和幫助,這也是寨子傳統的做法。
談到布朗族是怎樣看待自然的,他說,“自然,包括樹、山、水這些,也都是有靈性、有生命的,也會病、死,被傷害也會生氣!”布朗族信仰裡有天神、地神、山神、水神等等,他們真心相信神靈的存在,比如在一些路邊建的沙拉房,他們會認為,“白天是人在的,晚上是鬼神休息的地方”。人們在生產、生活的各種活動中都會小心仔細。另外,在布朗人的南傳佛教信仰中,也強調不殺生,保護草木。寺廟中的花園和樹林,總是村裡最美麗的。
我深信自然界中靈性力量的存在。在我自己的學習內容裡,我們與自然裡的鳥、獸、魚、蟲、植物和岩石,來自同一個本源,是靈性力量孕育了整個宇宙中的萬事萬物。而隨著現代人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強,自然與人之間的力量變得不平衡,有越來越多的人,經驗不到自然的靈性存在。所以布朗族村寨,也開始有了現代制度下的護林員和罰款懲罰。但在人的內在,那種對自然和傳統的尊重仍在。過去幾年,章朗村的生物多樣性保護區發展到近四千畝(包括一個八百畝的林茶混作的古茶園)。在建立保護區的時候,村寨的人會拉線把這個地方圍起來,請佛爺念經,大家就不會去砍樹毀林了。
對於布朗人來說,“刀耕火種”的舊時代已經過去了,但聽岩大哥說起來,也是特別美好的回憶,“以前是寨子裡的人,共同商量燒哪座山,灰埋在田裡,莊稼長得很旺。旱谷、陸谷(薏米)、黃瓜、南瓜、冬瓜、向日葵等都套種在一起,小時候特別願意在地裡玩。”我見過寨子裡的畫家畫的一個場景:“村民在清除植被後,燒地前做儀式,目的是希望得到自然的原諒,並把在地中的動物趕走,以免被火燒死。”能感覺到,現在在章朗發展得很好的生態茶園的做法,在他心裡是活的,是與童年的生活有連接的。對他來說,生態茶園,不僅僅是不打農藥,不用化肥。他帶我去看茶園裡種的、有特別驅蟲香味的樹時,忽然發現有家人,在自己的茶園裡,還套種了美麗的花、陸谷(薏米)等,臉上露出特別開心的笑容。我能感覺到那是來自童年的生活中,很美好的那部分記憶。這與從經濟角度去看“有機產業”,本質上是不一樣的。
當然,在對不打農藥,不用化肥的執行上,寨子裡是很嚴厲的。我見過資料裡的記錄,寨子裡成立了“執法隊”,施用農藥的茶園會被“剃光頭”。長期種茶、喝茶,岩大哥能嘗出使用了農藥的茶葉,這是很細微的感覺,“使用草甘膦(除草劑)的茶葉,喝了舌頭會覺得麻;而用了樂果(農藥),喉嚨會熱。”
在布朗人的生活裡,他們內心清晰人與自然的依存關系:人依存於自然生活,尊重自然的給予,在生態的原則下合理使用自然所給予的,簡樸生活以珍惜自然所給予的,為自己所做的、給自然帶來傷害的事情真誠道歉、悔過。
去茶園的路上,在寨口看見一叢叢竹子。岩大哥說,現在沒人用,竹子都長亂了。在過去“布朗王”[10]的時代,章朗村是被指定做竹器生產的,所以過去竹編在這裡很發達,在寨子周圍可以看見一大叢、一大叢的竹子生長著。此後很長一段時間,章朗人也是靠竹編生活,用竹器與壩子裡的人交換糧食。但因為經濟發展,村裡人靠種茶實現了較高的經濟收入,現在村裡,很少有人做編竹器這樣的辛苦活了。路過一家人門口時,他有些敬佩地說,“這家有個盲眼老人,請家裡人砍竹子,一直還在編。”他也是在想,怎樣能恢復章朗的傳統手工和藝術。
岩大哥的父親是一個“康朗”[11],口琴、笛子、傳統的三弦都會。到了他這一代,傳統的三弦彈唱,他還是特別喜歡。布朗歌詞裡透著一股謙遜和溫和,比如很多歌的開頭都是“我唱得不好,這樣的歌會,讓我們互相交流學習……”,能從中看見布朗人踏踏實實的生活態度,和人與人之間的友善。我在項目資料裡看見了拜師學藝的一項,在岩坎三、岩章往等社區帶頭人的推動下,布朗彈唱在章朗的年輕人中間得到傳承。他們向歌手學習,向自己的親戚朋友學習。在很多傳統活動中,布朗彈唱成了傳統文化精神的傳承空間。
在了解“南傳佛教對傣族、布朗族的影響”的時候,我看到在貝葉經[12]裡記載的,不僅僅是佛經,還包括了傣族、布朗族在天文、歷法、耕作技術、醫藥等方面積累下來的智慧。可以想像,傳統的布朗族人,生活雖然辛苦,但是一個整全的生活,讓村寨健康、有活力地持續下來。
在社區裡,岩大哥因為有岩坎三、康朗坎龍、康朗應擔等這樣一些伙伴,形成一股支持社區健康發展的關鍵力量。
“酵母”的力量和集體意識的成熟
協作者發揮了“酵母”的力量,對此申頂芳有個貼切的描述——“好像你在過,又好像沒有在過。”大像無形、大音希聲,在采訪的後半段,我參與了曼別村的調查活動,對此深有感觸。
調查活動是由社區伙伴雲南辦公室的同事們協助發起的,邀請了兩位農業方面的專家,與岩章往、村裡的中青年骨干和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起,做村民訪談,了解“村民心裡比較認可的發展需要”。正式的訪談活動開始之前,大家先在村裡的青年骨干中做了訪談。因為在“阿章交流會”[13]上大家建立起來的信任,村裡的青年骨干說出了心裡話。比如村裡的衛生問題,一個頭疼的事情是,多年前政府推動村民建設衛生豬圈,剛開始很多村民不敢貿然嘗試,所以並沒有報名,但當政府按照報名人數撥付項目款的時候,不少原先沒有報名的村民又希望參與建設,使得撥款分配不過來,村裡人只好通過抽簽的方式決定資源分配。有的人運氣好,就有錢建起了豬圈,運氣不好的人就心裡有抱怨,放豬在村裡亂跑。還有飲用水源的建設、修路的事情等需求,都被一一地列了出來。村裡的青年骨干中,男性村干部占了多數,心裡有干勁兒,眼睛也是盯著這些“很實在的問題”。只有婦女組的組長提出了一些和“情感”有關的心靈層面的需要,比如“團結、孩子的教育”。問到她對團結的理解,她說,“只是個人努力,把自己家的生活搞好,不是團結。團結是一起討論我們的未來。”
而在調查過程中,恰恰是面對心靈層面上的需要,幫助了實在問題的解決。整個過程裡,經過多次“調查—交流—總結”,大家慢慢意識到,村裡最整體性的問題是“團結”(禮),不管是衛生、水源,還是修路,村民“團結”了,才好展開。影響村內團結的,有兩個主要因素:一是村裡分配政府項目資源或資金的方式未能符合村民對公平的期待;二是老人與寨子裡中青年骨干共同管理村寨的機制失效了。
這裡慢慢顯露出特別重要的一點,我們要對社會環境的變化,有一種醒來的清晰認識。過去的布朗族寨子是一個自立自主的社群,老人的生命經驗和傳統智慧的傳承,對於一個村寨能否健康地生存下去,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這是村寨共識。但現在,新的共識是:人們更相信“外來的力量”。大家都看到外部力量帶給村寨的巨大變化:年輕人外出務工賺回來錢蓋了漂亮的新房子,茶商能帶來高的經濟收入,上級政府的資源輸入多,干預也多起來……青年人與外界交流多而獲得了話語權,或者說更隱蔽的話語權掌握在外來力量手中,布朗人在村寨的發展過程中,漸漸失去了主體性。而老人只是生活在寨子裡,老人所代表的傳統的生命智慧在面對問題時,能發揮力量的空間也越來越小。實際承擔著村寨發展責任的中青年村干部,他們眼中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往往是從“尋求外部資源投入”去找辦法。
調查過程中,青年骨干與德高望重的老人、村民之間,有了實質的交流,轉機也因此發生,促成大家達成共識:在村寨事務上的公正,會帶來團結。在老人支持下,村干部改正了“抽簽決定誰家可以得到撥款建豬圈”的做法,之前得到撥款的農戶,交給村委三百元錢,由村委統一購買建豬圈的材料,分發給沒有蓋豬圈的農戶。
調查活動最後的環節——村民大會,是在緬寺舉辦的。在會議開始和結束時,都會請佛爺帶領念經,內容的核心是“團結、感恩、祝福、道歉和悔改[14]”。會上的氣氛很熱烈,雖然我們聽不懂布朗話,但感覺村民認同了村干部的新做法。社區伙伴的同事也被這樣的氣氛感動,會後與村干部交流,看大家在生態茶園方面可以怎樣進一步合作。
“精神力量真正落實在生活中的時候,所發揮的巨大力量”震撼了我。在調查裡,能感覺到近二十年來,村子裡積累起來的一個很復雜的、充滿矛盾的局面,但三天的參與式調查讓這個情況松動了,調查過程引領了群體意識的成熟。更重要的是,人們清醒認識到了傳統文化的核心,這與只是遵守傳統教導去做的半無意識的狀態,有質的不同。
現在很多布朗族村寨,傳統文化活動只剩下了形式,而沒有傳承精神實質,甚至違背了傳統文化的核心。2013年,曼別村賧佛[15]活動的總支出是134,524元。社區伙伴支持玉南膜等四位婦女對賧佛支出做了一個詳細的調查,分析賧佛過程裡各項支出的比例,調查發現奉獻給寺廟的費用只占到總費用的3%,也就是4,035元,而活動中用於食物,包括酒、糖、煙的部分占了83%,共111,654元。她們根據調查召集社區討論,改變了賧佛的方式。2014年賧佛的總支出是24,537元,節省的資金超過11萬元,奉獻給寺廟的費用為11,041元,占到了45%。
在曼別村,還有在消費上攀比的情況。例如在做小孩子教育部分的社區調查時發現,在給小孩子零用錢的數目上,家庭之間會互相攀比。這是不符合布朗族“簡樸生活”的傳統文化精神的。岩章往大哥在村的青年骨干會議上就講,“這個在章朗是沒有的,每個家庭不管收入多少,都不會給孩子很多零用錢。”
這是一個集體意識成熟的過程。從一個參與者的角度看,我感受到情感上的兩極體驗:一方面,是在參與過程裡,協作者願意去創造這樣一個過程的積極的心,和在這個過程的某些階段體驗到的焦慮、沉悶、迷茫;另一方面,是在有階段性結果出現時,人心裡的滿足感和安靜下來的感覺,人就想靜靜地消失掉,找個角落,去回顧這樣一個過程所帶來的精神上的認識。
守持傳統文化的精神實質
調查活動結束,岩章往大哥也趕著回村,明天是他去寺廟的時間。關門節和開門節之間,每隔七天,他們都要去寺廟裡持戒、聽經。送我們的路上,一個茶商打電話想來章朗找他玩,被他拒絕了。我想,在一個健康的經濟合作關系裡,人們也會尊重有守持的人。
隔天,在景洪機場遇見雲南的同事鄧貴嬋,她提及一個叫曼邁的布朗族村寨,他們的茶葉銷售比較貼近“社區經濟”的字面意思,是一個類似集體經濟的狀態:銷售渠道單一固定,每戶收入根據種茶面積決定,比較平均。而在章朗,掌握銷售渠道的人,收入要比其他人高很多。但她也知道,表面看曼邁的情況和章朗很不同,但因為布朗族“賧(奉獻)”的傳統文化內涵,在章朗也有自己的平衡機制,賧的時候,賺錢多的人就奉獻得多。傳統上,布朗族的人,不以自己有很多錢為貴,而是看人對寨子奉獻了多少。她想創造更多這樣一起學習成長的機會。
布朗族村寨的內在生命力,不是所謂的現代經濟模式所表現出的那種表面的活力,而是在傳統生活中發展出來的精神力量的實質,在現代的村寨生活裡被看見和傳承,並在形式上有新的創造。守持布朗傳統文化的精神實質,在各個村落多樣性的歷史和人文脈絡裡,長出各種新形式。進一步說,在傳統上,奉獻(賧)的生命態度是社群的共識,由此所帶來的活力,在村寨、社群、寺廟、森林、自然、神祗所代表的萬事萬物之間,發展出的恰當、和諧的彼此關系(禮),形成了一個有活力的、合一的整體。這是傳統生活留給布朗人的精神財富。但今天,我們要認識到,人類的意識和精神狀態,去到了一個新階段。人們處在一個更清醒,力量更強,更需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的階段。另外,我們也要看到這個時代對我們生活的深刻影響。我們看見傳統智慧會幫助我們健康生活,我們也在學習,怎樣以新的形式,去承載這些傳統文化的精神本質,讓祂的力量,在我們現在的生活裡發揮作用。
感謝訪談前,在社區伙伴布朗族項目點上工作的申頂芳,給了很多背景性的數據和資料作為參考。在訪談過程中,申頂芳、岩章往、鄧貴嬋、李自躍等伙伴給予很多幫助、建議和方便。對我個人來講,也是一次學習,心靈很受震撼。
伙伴手記
文 ▏ 申頂芳[16]
章朗布朗族社區的世界觀建立在南傳佛教和萬物有靈基礎之上,南傳佛教倡導知足、奉獻,萬物有靈則讓人懂得敬畏自然。以此為基礎布朗人建立了與自我、與他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價值觀,也建立了社區的“經濟體系”。但是在全球化進程中,社區“經濟體系”越來越受主流市場的影響,面臨各種選擇與挑戰。為此,我們在布朗社區,嘗試與村民共同探索社區文化的核心,讓人重新回歸到自然和社區內,結合敬畏自然、知足和奉獻等價值,尋找回應的思路與方法。
經過八年的互動與學習,欣然看到社區的調整與轉變——
村民認為森林是社區的保護神,有神靈在森林裡居住,森林裡越自然越好,越多大樹越好,人為在裡面種茶樹會破壞整個生境。2011年,村中的阿章、老人和村干部在青年人影響下,組織村民把村裡二十多家人在保護區裡種的茶樹拔掉了,村民覺得森林不能毀在經濟發展的路上。
嘗試推動生態農業的最初幾年,社區的反響不太積極,始終沒辦法進入農田。後來,工作圍繞村民的需要和興趣展開,逐步協作村民建立社區的自主性。2014年,章朗村定了一個規矩:茶園裡所有人不准用農藥和化肥。這個變化非常快,三千多畝的茶園說變就變。規章制度定出來之後,有兩戶還在用農藥,青年組織就把這兩家的茶樹砍了,所有人都傻眼了,再也沒有人敢用農藥。2016年9月,章朗村及周圍社區發生了蟲害,猛海縣植保站的技術員去指導防治,建議村民使用生物農藥噴灑,但是村民寧願把茶樹砍掉減少收入,也沒有噴藥。村民認為噴藥就把之前所作所為破壞掉,以後要立起來就困難了。
另外,“賧”作為奉獻精神的理解也進一步拓展到人與自然的關系當中。章朗村有三位老人,經常自願地到寨子周邊的森林去種樹和修剪樹枝,他們這樣做已有七八年時間。阿章在社區活動中會宣揚這些老人的貢獻,並給他們送衣服和鞋子以表肯定。現在自願參與日常維護森林的老人已增至十多位。
當然,可以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例如,同事曾分享道:“我們發現村民把信仰看得很重要,把經濟也看得很重要,但就是不把這兩個放在一起。在了解到村裡的農藥化肥用得很多時,我們想從信仰角度跟他們談。然而,村民說,經濟是經濟,信仰是信仰,信仰和經濟是不能放在一起談的;當我們談經濟與信仰的主題交流時,他們說,信仰不能買賣,經濟不能侵犯信仰。”事實上,這種情況在傳統與現代碰撞時是普遍存在的。過去傳統文化是一個整體,指導著人們生產生活方方面面的行為。但現在,商業和行政的理念及原則漸漸進入人們的思維模式和話語,把人們的生活拆解成為不同的板塊,並由不同的價值和原則去主導。此消彼長下,傳統文化的影響縮少減弱,退而只守著“節日、宗教及傳統儀式”的領域。盡管如此,值得慶幸的是,章朗近幾年的探索與經驗,讓我們對社區未來的發展生出了另外的想像。
感謝朱明以觀察者的視角給出了他對基於傳統文化發展的社區經濟的認識。在與全球化已連接的背景下,社區在形式上固守傳統不明智也不現實,若隨波逐流,任其發展也不是出路。因此,社區需要抉擇:堅守什麼,新學習什麼,未來的路怎麼走?我們需要做的,就是陪伴和協作社區分析當今面對的挑戰,思考一些世代以來堅守的價值,為人們尋找出路時所帶來的啟示。
- 作者與伙伴一起創辦“生命空間”研究工作室,服務有需要的人群,在與自然緊密連接的生活中體認靈性存在,與靈性合作發展新的人類生活方式。
- 《揭開石器時代的農耕奧妙:二十一世紀的生態農耕》,愛藍娜·摩爾著,曾紫玉、陳瀅譯,台灣琉璃光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出版。
- 南傳上座部佛教,又稱上座部佛教、南傳佛教、巴利語系佛教。此系佛教傳承了佛教中上座部佛教的系統,遵照佛陀以及聲聞聖弟子們的言教和行持過修行生活,故稱上座部佛教。由印度本土向南傳到斯裡蘭卡、緬甸等地而形成的佛教體系,在地理位置上處於印度之南,故稱南傳佛教。又因其主要流傳於東南亞、南亞一帶地區,故也稱為南方佛教。上座部佛教所傳誦的三藏經典使用的語言屬於巴利語,所以也稱為巴利語系佛教、巴利佛教。
- “十戒”包括:1)禁殺生;2)禁偷盜;3)禁淫欲;4)禁說謊;5)禁飲酒;6)禁夜餐;7)禁財欲;8)禁娛樂;9)禁臥高床;10)禁粉飾。
- 布朗族的傳統社區組織(老年組、中年組、青年組、婦女組)是難得的、還在運轉的非物質文化。青年人14歲以後可以申請加入青年組,承擔著維護社區治安、開展公益活動和社區娛樂等責任。成家之後,就自動退出青年組織,成為中年人。中年人要協助老人管理村寨,還要指導青年組織。而村寨裡的老年人,隨著年齡及知識的增長、心態的平穩,會在寺廟接受更多的戒律,寺廟的事務和教育別人是他們最重要的責任。
- 沙拉房是指供路人休息的地方。
- 關門節和開門節是布朗族、傣族的佛教節日。關門節和開門節相隔三個月,這段時間是淨心、持戒、修行的重要日子。老人每七天需要到寺廟修行一日。在這三個月期間還要開展很多“賧佛”的活動。
- 布朗族社區裡認為的“老人”,是指有孫輩,或年齡在45歲以上,每年的關開門節期間,每七天會到寺廟持戒、聽經納佛的人群。傳統上,老人在布朗社區裡有很高的威望。
- 章朗,在布朗語裡是“大像凍僵的地方”。傳說緬甸僧人,用大像馱著佛經路過這裡時,大像被凍僵了。這裡的布朗族人幫忙救助大像,緬甸僧人就留了下來,和寨子裡的人一起建了寺廟。
- 傳說中的布朗王叫岩冷。
- “康朗”是對出家期間晉升到“佛爺”後還俗的人的尊稱。
- 貝葉經是用鐵筆在貝多羅(梵文Pattra)樹葉上所刻寫的佛教經文,素有“佛教熊貓”之稱,源於古代印度,在造紙技術還沒有傳到印度之前,印度人就用貝樹葉子書寫東西,佛教徒們也用貝葉書寫佛教經典和畫佛像,貝葉經的名字由此而來。西雙版納發現的貝葉經,有巴利文本和傣文本。內容除上座部佛教經典外,還有許多傳說、故事、詩歌和歷史記載等。在東南亞各國,還有用緬甸文、泰文等拼寫的巴利文貝葉經。
- “阿章”譯成漢語可以稱為“老師”,他們主管社區裡與佛教相關的祭祀活動,是社區與寺廟溝通的橋梁,是社區管理寺廟的代理人。同時,他們也是社區裡管理“老人組”的人。阿章交流會是在項目支持下,由布朗族社區骨干推動形成的布朗族村寨之間的交流平台。前兩屆分別在章朗和曼別舉辦,激勵不同的村寨就自己的傳統文化多做事情。
- 道歉和悔改的儀式在布朗族語中被稱為“松瑪”,是村民認為自己的行為會影響到萬物,而專門展開的活動,通過這個活動讓參與者反思自己的行為,並祈求原諒。
- 賧佛:布朗族、傣族給佛寺奉獻的活動。岩章往大哥在自我總結中說,“賧在布朗人心中是難以改變的,自古流傳下來‘多賧多德,多賧多福’這樣一句話,福是今生,德是來世。”
- 作者曾任社區伙伴雲南辦公室高級項目官員,負責社區伙伴西雙版納項目,現任夢南舍可持續發展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