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清水[1]
插畫 ▏ 全海燕
童心無染的世界
你曾經在夜裡看過滿天繁星的美麗嗎?
試試幻想,此刻你躺在星空下,安靜地待著,不為了辨認星座,也不是等流星雨,只是安靜地待著,不思未來,不想過去,感受全然地和星光在一起。
全然地。
你可曾有感受過深深地進入星光的美麗中,不是欣賞,不是觀看,而是成為星光,和星光融為一體,在星空中,忘記了小小的自我。
而你,就是美麗的一部分。
在我還是個三歲小女孩的時候,我和父母兄弟及動物們開始住在山中一條人口稀少的小村落。而這之前,我出生在海邊一條人口較集中的村莊中。
當時山裡的電力供應不穩定,電視機還未來到山中,隨時斷電的情況常有發生,家裡蠟燭隨時候命,沒有光害的年代。
這樣的時空背景下,夏季的晚上,屋子外抬頭的那片星空,便是當時的我,最愛的電影院。
當屋子外陸地上的一切,沉隱在黑夜之中,雖然,夜裡蟲聲蛙聲轟隆般響地包圍著我們,但是,吸引著我目光的,常是繁星燦爛的夜空。有時候,當台風將來,夜空中的流雲翻湧,如大海浪濤,一波接一波地翻湧而過,有時候,也迎來安靜的星光彎月,或流星閃爍,劃過漆黑的夜空。
每夜安靜地躺在夜空下漸漸入睡,是我生命中重要的經歷。
在我童稚心靈中,生命成長的初年,注入了不能言說的力量和滋養。
在自然廣闊的胸懷中,我獲得大量不被打擾的、獨自觀察、探索、感受的空間。
培養了初年的我,在感受力,覺知力層面上的基礎。
感恩,我是一個被大自然祝福及啟迪成長的小孩。
在小學四年級時,買了本小小的日記本,開始每天臨睡前記下生活的事情。
那時候,有一篇中文作文題目“我的志願”,讓我印像深刻。
當時我思來想去,都不知道該怎麼寫。因為當時所知道的職業非常有限,成人所鼓勵的,不外乎是商人、醫生、護士、警察,消防員之類的。
而當時對我所知道的、能想到的所有職業,都並不向往。
後來寫了什麼也不記得了,只記得當時因為這個作文題目,還真的去認真思考了一番。得來的結論,不是我將來該做什麼,而是認定了一定不做的三種職業。
是警察、護士、老師。
原因是什麼?前面兩個暫不說,只說第三個,因為竟然在今天,我也從事著接近於老師的工作,世事真奇妙。
小學生時代的我,雖然每天都乖乖上學,但總覺得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教室裡的生活,真是浪費了窗外的藍天白雲啊,而且看到老師們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學生,教著教科書裡同樣的內容,會不會太苦悶了哩?
小小年紀,無知又愛思考的自己,內心暗下心願,長大了,以不從事這三種工作為上。
後來長大,輾轉干過不同職業。雖然在大學,修讀了被喻為助人的專業——社工,卻在未畢業之前,已經決定,體制內的社工崗位,不是自己的人生志業,也曾當代課小學老師,也有一段時間,不斷去不同國家旅行等等。
偶爾,腦海中會再浮過小時候,思想未來志願的歷程。
到了今天,更加感知到,世事一切的發展,不只是頭腦控制的,而更多是心靈運作的引力使然。
回到小學的我,在寫完那篇作文後,有一天,自己在內心確認了一個簡單堅定的,我的志願。
把快樂帶給別人。
在不斷成長的歷程中,我遇到過很多老師,有些是人類,有些是動植物或其他。
也在一直探索快樂是什麼?
快樂如何實踐出來?
一般人獲得快樂的障礙在哪裡?
快樂的層次、快樂的影響力、快樂的智慧……
然後,觀察又體驗到,人的快樂、幸福感,其實,不在物質的擁有,也非外在的成就,是源於各種關系的平衡中。
人與人的、人與自然的、人與自我的、人與時空的。
這些關系又是互為影響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可以說是常被忽略,而大自然又是最寬闊包容,可以幫助我們整理其他關系的,一條通向快樂、智慧的道路。
生活在地球上、大地上,深深感受到大地的恩惠。
也深深地感知到,唯有謙卑地向天地運轉不息的自然規律學習,人類方有基本可棲身的幸福家園。
游歷於時空之間
寫到這裡,忽然想起幾個游歷的片段——
很多年前,我曾經在一次漫無目的的徒步旅行途中,認識了雲南深山中摩梭族的一家人。路過的那次,萍水相逢,我只停留了幾天便繼續上路了,對於幾天以來,他們真情的招待,純樸自然的生活態度,留下了美好的印像。六年後,我再度千裡迢迢重臨舊地去尋訪那戶人家。這次停留了一個月。我住在他們家,白天參與勞動,趕集訪友,黃昏時一起在木構建築的四合院內,聽著欄柵中的馬牛豬咀嚼食物的聲音,看著男主人在揮斧劈木准備燃料,和小孩子們追逐玩耍,和老人婦女曬太陽縫補聊天,晚上,唯一跟六年前不同的,是和他們一起看剛進入村莊的電視,而不是六年前在家屋火塘邊圍聚烤火聊天唱歌的情景。
當時,家屋的女主人特別關愛我,雖然言語稍有不通,她常常都能夠以摩梭族女性特有的幽默豪邁,用身體語言,加幾句有限的漢語來給我說笑話故事,逗我開心。
有一夜,家中幾個小孩說可以帶我去探望住在村中另一角落的親戚。
村裡沒有街燈,也沒有水泥路,每間屋之間相隔也有些距離,每間屋的燈光幾乎在外面是看不見的。
已是入夜時分了。村中泥濘路凹凸不平,孩子們細心為我引路。或許是住慣少光害的地區,他們總可在暗黑的路上健步如飛,比我快很多便提醒我前面有水窪。
天上繁星閃閃令我贊嘆不已,叫他們看時,回答平淡而認真:
“是呀,這裡的星光很亮,但這裡的人是沒感覺的。”
令我訝異是,如此一句話,出自一位沉默害羞的少年。是那樣平淡而絕望的敘述。
把我原本驚嘆興奮的心情撲滅。
傾談中知道,他要上中學了,但因為家貧而將要輟學。每次談及這事,他的神情會立即告訴我,什麼是絕望。
“如果不讀書,我們家也不會有希望。”把頭放得低低的少年,告訴我,一個屬於少數民族又屬其中更弱勢的少數家庭的辛酸。
漆黑路上,我沉默良久。
其實,對於上學讀書是否就等於能創造更好的未來,我心裡嘀咕。
眼看如今世界上越文明越高教育水平的國家,不見得人民就一定生活健康快樂或社會和諧,越多的灌輸知識,如果沒有同時重視品德的教育,沒有正向價值觀的培養的話,越多的知識就越危險!
如今世界上的貧窮、剝削、環境污染、甚至戰爭等問題,便是由最聰明受最高等教育的人引起的。
當人們越認為自己擁有知識、擁有金錢、擁有某種地位時,便越容易產生驕慢橫蠻的思想與行為。
生於偏遠少數民族農村的孩子,如果進入建制教育系統中受教,主流統一的教科書及城市價值的思維模式,往往容易令孩子跟自己本土的文化脫節,甚至越來越輕視那些祖先累積多世代而得來的,屬於每個獨特地區,獨特民族的生活智慧……
但願這樣的少年,完成學業後能反饋故鄉,並且不會喪失自己的根源。
另一次游歷,在青藏高原措池草原的一頂牧民帳蓬裡。
一位藏族老奶奶在訴說:我的孫子都送去學校上課了,因為路途遙遠,很久才能回來一次。現在所有孩子都規定要上學的,我也希望他能夠學習到對他有幫助的知識,雖然家裡放牧的人手是不夠的,但如果對他來說讀書是有助益的事,我也很願意。只是,孩子自從去讀書後,不單回來不願意幫忙干活,更開始嫌棄我們從前的生活,什麼都說髒,什麼都說迷信,並且都不喜歡回來了,對老人也沒從前尊敬,總說要離開這裡。我心裡矛盾啊,他懂的東西多了,卻把我們原來的東西丟掉了。
走進偏遠鄉村和當地人交流,聽到他們對生活的渴望及設想,便有種感覺,自己似是一個,來自未來的人。
他們當下的生活狀態,有一些,是我似曾相識的經歷。
其實,當我們內在的生命沒有足夠的成熟,外在的知識及方法的學習,往往是徒勞無功的。有時候還會演變成概念之間的爭鬥,嚴重的還會演變成族群之間的競爭甚至戰爭。
無為而為
對於各種知識概念和技能方法,我都持著尊重卻審慎的態度。不論是自己學習或介紹給別人。
這些年來,通過不斷的摸索前行,檢視反思,體證中修正,我把積累的觀察及經驗的總結,暫且都歸納在“情意自然教育”[2]這名稱下。
一個人活在這世界上有兩種力量,一是知識的力量,發展學習完滿,就成為智慧。
二是感情的力量,累積融通足夠時,便成慈悲或稱大愛。這兩種力量有充分的交融與平衡後,便產生強而有力的利他行動意志。
“情意自然教育”的“情”是情感,“意”是意志。較側重先啟發人本有的感情與對萬事萬物關愛之心,也培養人的行動意志。背後更注重發展慈悲與智慧的平衡。
不以知識、技能主導,而在方法、內容上,著重建立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人與時空之關系。
修復對天地萬物感通的心靈,是現代文明社會最急切需要的。
多年來,我都說:其實真正的老師不是清水,真正的老師是大自然。
一般人平常口裡說的自然,可能是山川百岳,流雲日影,陽光雨露,走獸飛禽,樹木花草,這無疑是可見可觸的外在自然,但還要加上另一不可見不可觸之內在自然,才算得上是較完整的自然。此一部分之自然,或可說是中國儒家統稱之所謂天,道家之所謂道,一種不能觸不能見,卻可化為內在精神之意志。
此一精神意志,透過可見之自然物像來與我們交流、溝通。
即是說,花鳥蟲魚,日影流雲,其實就是這位老師的語言文字,而她們的生活動態,則顯現著老師的道理。人亦是自然之子女,既來自於自然,亦終將回歸自然。我們向自然學習,自己亦是自然老師的其中一種語言。
在自然物像世界的內外,藏著各種各樣的道理。道:可比喻為智慧,理:則是知識。
道與理不同,智慧與知識也很不同。有知識的人掌握物像之理,有智慧的人可穿透物像之理。
如果反本溯源,人類知識從何而來?從書本?前人?經驗?觀察?現代社會充斥著各種各樣分門別類的知識與信息:自然科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等等。數據豐富的人,不等於有知識,知識豐富,又不代表有智慧。如一個擁有大量書籍的人,不代表他讀懂書中知識,掌握了書中知識,也不代表能把書中知識貫通生活。
如果細心揣想,不難發現,幾乎所有的知識,智能都源於自然。如果你相信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則人本身以及人所衍生的一切也都只是自然中一個小系統而已。而人類在自然中的觀察、探索、生活、體悟後的經驗累積,便成為前面所說的各體系中的知識。
換句話說,那些都是別人整理的二手知識。而,一手知識,就存在於你自身與自然之間。
書本上記載的別人的知識,如果沒有一再經過學習者的反思、體驗、印證、感悟,只能說:那仍是屬於別人的,書本的數據,並不能成為真正屬於你的一部分。
所以說道,如果要認真學習,為何不直接向師祖——大自然學呢!
盧梭[3]說:教育就是人、自然與經驗的組成。
也許,每個人資質根器、學習模式、因緣際遇相異,並非人人會直接聽懂師祖的語言,所以,才輔以學長們的學習筆記,只是別忘:勿陷入教條主義,勿失真忘本。
情意自然教育理念的拓寬,拓深,也在這些年不斷游走在中國各地的農村山野、大中小學、城市鄉鎮,不同地區文化的實踐中豐富發展。把原來在香港的自然體驗活動帶領為主的方式,發展為更生活化、更生命整全成長的體驗。
是透過在自然裡體驗中學習,把快樂的種籽,帶給別人的方式。
從外在自然的體驗,更趨向內在自然生命、靈性覺知上的提升。
正如海靈格科學的創始人海靈格(Bert Hellinger)[4]本人所說:問題的解決方法,存在另一個維度上。
而我深感共鳴。
此話,不但可用在自然教育領域,還在各種現代問題,各種關系的不平衡引起的衝突中得到驗證。
它既是教育,又不只是教育。
它既有技術,又超越了技術。
它既有理念,又不限於理念。
情意自然教育,就是在另一個維度中工作的自然教育方式。
唯有在這個維度中作出改變,讓人類個體靈性層次上有所轉換,真正持久的,慈愛智慧的力量才能生根發芽,繼而推動更深的社會轉化。
道在自然裡。
我們只能順應自然之道去工作。
在現時,充滿各種概念理論的世界中,我們並不缺乏見解,最缺乏的,往往是另一個維度的理解及諒解。最需要的,是人與人之間,各種概念間,各個宗教各個族群間在更高的層次中,有彼此看見的能力。
上周聽到一位剛從不丹交流學習回來的朋友分享,一位不丹大學的教授曾和大家討論,教育是什麼?各地各人有不同見解,而不丹教授理解的教育是:“enable transformation”。國內同胞對翻譯此詞亦各有見解。我且把它翻譯為“促進轉化”。
而這種轉化,我相信,最根深的力量,並不在外頭,而是來自內心。
在過去一段歲月,很榮幸常受香港社區伙伴的邀請,有機會到訪很多不同地域,尤其是不同的偏遠山區,接觸多樣化的古老民族文化,讓我有機會偶爾抽離自身角色,去看見更多樣世界的困難與希望。
也給自己生命,超越言語概念的收獲。
一切,以自然之愛與光,藉此文,致以真誠的感謝。
- 作者本名劉文清,生於香港東海岸的山林海濱間。童年在日光、月光、星光滋養下成長。二十歲時獲得藍色天空的感召,體證直接從自然中獲得力量與智慧,從此立願把生命交給自然交給教育,為人與自然重新連結的靈性成長而工作。熱愛體驗生活式的游歷,尤其對古老的民族文化感興趣。曾在青藏高原長期工作生活,接受藏族游牧文化、神山聖湖的精神洗禮,影響至深。
- 情意自然教育(Affective Nature Education,簡稱ANE)源於1993年,清水由香港開始,和當時伙伴一起創辦自然協會後,透過在地實踐及不斷探索,發展出來的自然教育方法,以應用美國自然教育家約瑟夫·柯內爾(Joseph Cornell)的流水學習法為基礎,不以知識、技能主導,而在方法、內容上,著重重新建立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之關系,培養對天地萬物感通的心靈。2004年始,清水把原來的三層關系擴展至第四層:人與時空之關系,並再簡釋了情意自然教育的核心精神理念為:“用情用意、修復覺知的能力、回歸自性的自然教育。”2006年,清水開始以個人身份把這概念運用在中國各地區的人才培訓、鄉村發展上。
- 詳見《社會經濟:另類生活中的空間抗爭》一文。
- 伯特·海靈格(1924 - ),德國人,“家族系統排列”創始人。曾作為天主教神父和傳教士在非洲祖魯族地區生活近二十年。之後接受心理分析、完形療法、原始療法及交流分析等訓練。在三十多年的心理治療中,他發現眾多個案皆跨越數代並涉及家庭其他成員,進而研究發展出集生命哲學、系統論、心理動力學、應用心理學、信息感受靈性催眠為一體的“系統排列”理論(Systemic Constellations),透過角色代表及互動呈現,探索問題的根源,並指出朝向解決的方向,幫助人們面對生命中許多困擾,回歸“愛的序位”,使組織與系統回歸“自然和諧、有效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