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楊勝文 (前貴州鄉土文化社成員)
在某些人的理解中,傳承民族文化,似乎只是為了向外人宣傳之用,似乎是長輩應該承擔的責任。可是這群苗族年輕人,卻重新回到村寨學習傳統文化,但得不到鼓勵,有的是來自家人、鄉親及同伴的不理解。如果走出去,是一種尋找,那麼回歸,何嘗不是一種希望?
重尋自己的歷史
在貴陽有一群來自雀鳥村[1] 的大學生,他們跟我有著同樣的經歷:小時候總是圍在祖母的身邊,聽苗族歷史故事長大;七歲開始離開祖母,帶著整個家庭甚至整個家族的希望來到學校;開始學習從沒有聽過的語言,從課本上看到祖母沒有說過的故事。小學在村子裡上學,中學就離家到縣城,大學走的更遠。我們總想重新撿起小時候那些美好的苗族童話故事,但體制教育下的課本已把故事弄得支離破碎。
“還記得去年過年那件事情嗎?我們在楊廣家喝酒,幾位叔媽回來唱起酒歌。當時文華和阿吉哭起來,我也不知道他倆為什麼要哭。後來我才知道叔媽她們唱的內容是‘家裏太窮,父母沒有能力;比不上別人家的孩子,讓我們在外受苦了’。”楊光建說道。吳義搖搖頭說“我們這幫哥們太無能了,當時我們應該唱敬酒歌回謝阿姨們的,可我們連她們唱什麼都聽不懂,我們真的需要回家學點東西。”我們這一群飄在異鄉找不到根的苗族青年,總想為自己家鄉做些什麼。09年,一次偶然的機會結識貴州鄉土文化社,看到文化社致力做的事情,正是自己一直苦苦尋找的。於是加入成為文化社的青年實習生,結束後進入文化社工作。我一直對苗族的歷史感興趣,為自己苗族的古歌、指路歌所著迷;於是找到雀鳥村這一群伙伴,一起回到故鄉,重走祖先遷徙路,重新尋找屬於我們自己的歷史故事。最後大家選擇吊腳樓、節日、服飾、苗歌、歷史入手,再一次全面的認識自己的村寨,讓自己的心靈回歸。
父親由失望至參與
2010年盛夏,九名雀鳥村青年、七位志願者晚上九時在月光下走進雀鳥苗寨,開始為期八天的回歸之旅。當天晚上集中在我家吃晚飯。父母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到底是在做什麼工作,一直認為我是在玩,這一次不過是帶很多外面的朋友回到雀鳥村旅遊。十幾年前把兒子送進學校念書,他們認定自己的兒子畢業後肯定會回來考公務員或者當老師,謀個為家族爭光、較穩定的職業。但此時他們看到兒子是在到處飄蕩、玩耍,更要命的還蠱惑人家孩子一起瘋玩。從他們眼神的語言中,我看到是父母對我的失望和怒氣。
每天晚上十幾個人在客廳裏喝酒,討論當天走訪的內容。老爸晚上都會靜靜坐在角落裡聽,眼神黯淡無光似乎又帶些不屑。出於禮貌,他不時會用幾句志願者聽不懂的普通話勸酒。白天走訪結束後,有機會與他單獨在一塊的時候,感覺到他很想跟我靜下來討論一些嚴肅的話題,但是每次都開不了口,最後說:“晚上煮飯記得要早點,別讓客人餓著了。”老爸性格比較溫和,不太會強烈表達自己的情感,感覺到他心底有一股怨氣。
“記得多留意政府網的通知,看看公務員什麼開始報名,不要再這樣子玩下去了!”這是在活動結束返回貴陽時說的。他往我背包硬塞五百元,神情凝重,我亦無語。
又是一年盛夏、又是一樣的活動,2011年8月份我們再回到家鄉開展重走遷徙路第二站活動。同樣的場景,在我家集體討論明天的走訪路線,聊聊去年我們的發現。這次發現老爸能開心地融入我們的討論,很興奮給我們介紹去平祥村應該先在雀鳥村找哪些老人,提醒我們拜訪老人要注意哪些行為。在小組走訪分工時,他更建議說誰適合做什麼,不再是去年的沈默。
自我認同感大增
2011年8月15日,重走遷徙路第二站活動正式開始。這次沿著遷徙之路,走訪的範圍擴展到周圍的方祥鄉的平祥村、水寨村。在平祥村的走訪中,有一家在喝酒,聽到我們是來學習傳統文化的,都出來給我們敬酒唱歌;有位老人唱起祖先搬遷到平祥村後,還要在榕江縣那邊“開親” [2] 和最後平祥自己“開親”的歌謠。
最後一天我們回到雀鳥,去年的老隊員給新隊員講述雀鳥祖先從下游搬遷過來的路線。站在老蘆笙場上講述關於蘆笙的古老傳說,仰望雀鳥兩位祖先幾百年前種下的栗子樹。在下寨的栗子樹旁邊,有位雀鳥的小伙子說:“前幾年這棵都樹死了,你看這幾年又重新發芽長出新的枝條,也許它看到我們青年人又回來了!”
參加重走遷徙路的苗族青年們,對自己民族歷史和文化的自豪感有很大的提升。在歷史教科書中,從黃帝到現代完全沒法找到自己民族的影子。苗族青年們唯一的信心來源,是電視網路媒體迎合現代大眾旅遊消費而做的粉飾性廣告。我們的苗族青年唯一能炫耀只有苗歌和節日。但重新發現自己民族的精髓文化後,苗族青年對自己的歷史,對自我的認同如泉水不斷衝破地層湧出。
青年是傳承的主體
活動成員楊光建剛開始時,最大的興趣就是回家學習苗歌。他覺得學習苗歌、重走遷徙路,意義就是讓更多的外界人知道我們苗族。在拜訪村寨的老人和鬼師之後,他知道了整個苗族遷徙的歷史故事。在第一天晚上的總結,他激動地說道:“我之前一直認為這個活動主要是讓外界人瞭解苗族的文化歷史,現在才明白其實我們才是學習的主體;苗族文化不需要什麼推廣,需要的是我們青年人回家傳承這些歷史文化。”
整個假期,我們在村寨到處走訪老人,讓村裏人覺得很詫異。50歲以上的長輩聽到我們要回來學習傳統文化習俗,立刻熱情地介紹村寨裏有哪些人值得我們去拜訪,給予我們很大的鼓勵。遇到奶奶阿姨們,當他們聽說我們要開始學習唱苗歌,她們不僅熱情地給我們介紹拜訪的歌師,有時還現場給我們獻歌一曲。然而,村中的壯年村民對我們卻很不屑,覺得我們的思想不可理解,都這麼評價我們:“你們這些大學生是怎麼了?哪根筋出問題了!送你們出去學習科學技術、吃公家飯,怎麼現在卻來學習這些迷信東西?”他們對於我們大學生回來向鬼師學習覺得不可思議,因為他們這一輩基本上是在改革開放走過來的,他們觀念裏更多關心的是雜交水稻比傳統品種產量高、科技種植能賺大錢。
心靈革命悄悄展開
伴隨著家人失望的眼神,鄉親們詫異的問題,同伴的不可思議,但幸好仍有長輩的鼓勵,我們一路堅持走來。在不知不覺中,一切發生很多的變化。我們希望在滾滾的利益洪流中去尋找自己的根、尋找曾經的一方淨土。在春節後的貴陽聚會,吃飯之前不再只是我在祭祖先,而是我們青年人中輩分最大、年齡最小的楊光建捏肉、滴酒祭祖先。越來越多的苗族青年拾起祖輩的遺訓,我們相信祖先有三個靈魂,一個沿著遷徙路回到祖先居住的地方;一個在山上流浪等待轉世;一個在後輩的身邊時時保護著我們。回到故鄉的酒場上,現在我們能聽懂阿姨們唱的酒歌的寓意是什麼,可以唱上一兩首簡單的酒歌回敬。
春節過後,雀鳥全村的青年候鳥式的傾巢外出,村子陷入一片寂靜,但是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了一座蒼茫的大山,我們都在悄然地變化著。
後記:
社區伙伴自2011年起,支持內地各項目點的社區工作者透過寫作形式,整理社區工作經驗及思考工作方向。他們分別撰寫了有趣的故事,立體地呈現社區可持續生活的活力。本文是經過編輯和刪短後的其中一篇文章,原文刊載於社區伙伴出版的《比鄰泥土香》雜誌,我們亦會陸續在不同的平台發表這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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