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泰北克伦族村庄的幸福之道

文/伍娇    原载/行动源

导言

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乡村,却鲜有提及乡村的核心价值是什么?曾有人问及三农专家温铁军先生这个问题,他思索后答复:守望相助。

本文的作者伍娇用人类学的视角为读者展开了一幅泰北传统村落的文化地图,从原住民日常生活中的时间感、价值观,到社会自组织背后的沟通与协作机制,折射出不同于现代社会的人类生存和组织方式。正是因为熟悉了这种古老的语言,她才走出最初的不解,连接到传统乡土社会的宁静与幸福。

回到乡村的不仅仅是头脑或身体,以心换心,才能同频共振。明白乡土世界的其中深意,返乡之路才能走得轻松明白。这是一段难得的实录,请读者细细品味,看作者在关系深处是如何与幸福不期而遇的?

——行动源计划 何龙翔

 

克伦族时间

“P’Kwiv下午来接你。”
“他什么时候来?”
“下午。”
“下午几点?”
“很快。”
“几点呢?”
“下午。”
 
我放弃了询问。
 
十月的清迈,白天依然炎热,直到群山把夕阳拢在怀里,空气才开始夹杂些许寒意。

三天前,我因为“行动源中国-东南亚可持续生活青年计划 ”来到这里,在克伦族原住民社区研习。和我谈话的是P’Wattna(P,哥哥或姐姐,泰语中对年长同辈的尊称),同伴刘宇的导师,一位年轻的克伦村长。他大学毕业不久选择回到家乡,积极推动社区发展。我们提到的P’Kwiv是我的导师,清迈地区“返乡青年网络”的领袖之一,来自另一个克伦族村庄:Nongt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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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北返乡青年网络枝繁叶茂,旨在支持青年人回到家乡,发展社区,探索可持续生计

 

P’Wattna原本的计划是等P’Kwiv来接我时,我们一起去参观“Royal Project(皇家计划)”的项目,这个听上去非常洋气的计划,实则关于农业——1969年由泰国上一任国王拉玛九世发起,旨在鼓励克伦、赫蒙、傈僳等泰北“山地民族”种植高山经济作物取代鸦片,改善生计。让人颇感好奇。不过,我兴奋地等了一下午,都等睡着了,P’Kwiv还迟迟没有出现。

醒来已经是傍晚,隐约听到引擎声,P’Kwiv骑着摩托车而来。他三十岁上下的样子,身形矫健,皮肤晒得黑亮,浓密的眉毛下长着一双锐利、充满野性的眼睛,一见我却变得严肃莫测起来。

“太晚,不去参观了,你们直接回家吧”,P’Wattna摆手说。

我只好回房间拿行李,可出来时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了。左等右等,天快擦黑的时候,他们才从坡下的果林里走出来。瞧着手机上的时间,我想马上就可以出发。“咖啡?”等他们走近了,突然听到这句,然后看着他们从头开始烧水、磨豆子……
 
忽尔生出一种无力感,就好像我们身处同一个空间,但活在不同的时间里。他们没有时间观,或者说有一套自己的时间观。总结一天的经验,我准备回屋再睡一会儿,结果两分钟后他们就叫我出发。
 

sbay-sbay

 Nongtao是一个美丽恬静的村庄,座落在泰国最高峰“因他暖山”所在的群峰之中,大约有160户人家。

P’Kwiv的家在最北边,面朝层层叠叠的梯田和莽莽重山。穿过热带植物构成的天然篱笆,是大片的草地,他和父母居住的克伦族传统斜顶大屋矗立其上,现在我也住这儿,正对着一座高脚谷仓和停放货车、农机的凉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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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户户都有美丽的庭院

踏着草径再往里走,迎面有扇极像日本鸟居的木架,绵延旺盛的食物花园呈现在眼前,抬头有高大的椰子、香蕉、酸角、芒果和牛油果,底下生长着青梅、木瓜、柠檬、咖啡……佛手瓜攀上了柿树,绿荫下隐约可见生姜、芋头和许多本地香料,我想象不出比这更富足的景象。

其间还分布着几间竹木结构的储藏室与会议屋,尤其漂亮的是有着透绿玻璃格窗的厨房和开放式咖啡屋,融合了传统与现代的设计风格,处处透露出主人的灵光巧思。人在其中行走坐卧,无不怡然舒适。和担任村长职务、善于应酬交往的P’Wattna不同,P’Kwiv更像是一个日式匠人。

迫切地想和他聊聊这些植物和建筑,可我很快确认了一个事实,他几乎不会说英文,我们无法交流。更让我不解的是,他让我在家里自由活动,却不安排我做任何事情。

“Kwiv的咖啡很好喝!”来之前不止一位项目人员笑眯眯地对我说,他以种植和烘焙有机咖啡远近闻名。果然,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被热情招待以源源不断的手冲咖啡。
 
“我们今天要做什么?”
“sbay-sbay。”
“明天有什么安排?”
“sbay-sbay。”
“后天有什么计划吗?”
“sbay-sbay。”
 
我尝试用翻译机简单提问,P’Kwiv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回答。

“sbay-sbay”大概是他的口头禅,可以用来回答成百上千个问题,已然成为我来泰以后学会的第三个单词,前两个是“sawadika”(您好)和“gin kwal”(吃饭),而它是“休闲放松、慢生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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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说着“sbay-sbay”,一边对咖啡一丝不苟的P’Kwiv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三天。研究计划至今毫无头绪,村子是什么情况,有哪些传统智慧,甚至是去哪找到一个会说英文的人我都一无所知,只能期待P’ Kwiv自己意识到该带我出门逛逛。
 
这个时刻终于在次日来临,他打算给咖啡屋的外墙敷上一层红泥,以此抵御即将来临的寒冬。一切都可以就地取材,红土是家里有的,只需要去亲戚家拉几袋稻壳混合。午后村里很安静,都是杆栏式斜顶木屋,间隔宽阔,阳光洒在每个庭院,狗儿在树荫下玩耍。回来时P’ Kwiv让亲戚家的小孩坐在斗车上,推着他一路巡游。
 
路过一户人家,我们被叫了进去。脱鞋踏上木楼,克伦族的厨房和客厅相连,里面坐着一位阿姐。她叫Aibot,气质娴静,俯身摆弄身旁的水桶。桶里有很多黄鳝和小鱼,P’Kwiv抓了一条鲶鱼放在小孩手里,吓得孩子哇哇大叫,自己哈哈大笑。接着,这样幼稚的行为重复了数次,我心里不禁地怀疑他是不是忘记敷墙的事。
 
等我们终于回到院子,P’Saton眉头紧锁地迎上来。她是P’Kwiv的妹妹,结婚后在父母主屋不远处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只见她指着谷仓后面的木柴堆说了什么,P’Kwiv当即放下拖车,摸了一根长竿,悄声地踱过去。“是一条大蛇”,P’Saton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向我比划。
 
我担忧地看着P’Kwiv,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村里的生活,大家随性地活在计划之外。对我这种不会变通、执着于秩序的人来说,简直是折磨。可除了接受毫无办法,只有放弃抵抗,就像他所说的“sbay-sbay”,中文应该翻译成“随波逐流”,还是“乐天知命”?
 

餐桌和聚会

晚上我又跟着P’Kwiv来到P’Aibot家。

克伦族传统没有桌子和椅子,大家席地而坐。窗外的芭蕉叶阔如扇,洗浴过的妇女们包着白头巾,穿着水红色的手织长裙,依靠木栏休息闲聊,男人们相互传递“本地威士忌”——自酿米酒,小酌起来,这无疑是一天中轻松惬意的时光。P’Kwiv指着其中一个笑眯眯一脸和气的阿叔,告诉我这是他的父亲,就丢下我去做饭。白天我曾问他为什不向我介绍家人,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没想到他竟记到现在。

一举一动都很可爱的叔叔一脸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招手让我坐到身边,那时我还不知以后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我好奇P’Kwiv的手艺,下午见过的鳝鱼他没有去掉头和内脏,而是直接切成小段放入滚水,然后舂碎香茅、姜黄和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新鲜香料一起入锅熬煮。

“Na”,P’Kwiv的父亲指向远处告诉我,比划半天我才明白是“稻田”。黄鳝是水稻收割前放水捉来的,还有小鱼和螃蟹。“tamaqiai”,叔叔强调,“自然”的意思——没有农药化肥的污染,田里的物产健康而丰盛,这是“稻米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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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段的鳝鱼和院子里摘来的新鲜香料

克伦族的饮食结构非常多样,有大量的野生动植物,比如蘑菇、蝉蛹、水草和各种野菜、野果、野花。更值得赞赏的是,他们对食材的处理极其简单,喜欢保留完整的食物,很少切割剔除,也没有复杂的加工,多是和香料一起炖煮,也有很多生食。因而做好一顿饭的时间,大半花在准备香料上,一遍一遍细细舂捣,这对快节奏的都市人来说简直奢侈。

P’Kwiv做的泥鳅很快端上异域风情的草编餐席,大家围坐过来,浓厚的香料散发着诱人的辛香气息,金黄的色泽令人胃口大开。饶是味觉上的刺激也令人感到十分舒服,身体完全没有负担,再喝几口“女士威士忌”——自酿的梅子酒,简直飘飘欲仙。
 
这是我在村子里的第一次社交亮相,很快有人询问我的情况,“Keao”,我听见P’Kwiv回答。这是项目泰方的负责人P’Kratae给我取的泰文名,意为“杯子”。开始我有点失望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不过一到社交场合就显出它的好处来。当大家没听清明白我的泰语发音时,只要我举起酒杯,众人顷刻露出恍然大悟的愉悦表情,又举起酒杯向我劝酒,笑声很快充满了整间屋子。
 
“mini party”,P’Kwiv的表兄Pajao gea告诉我,他在附近的大象旅游中心工作,会说一些简单的英文。据他介绍,Nongtao主要聚居着三个古老的大家族,有七百多年历史,今天来的都是他们Jowalu家族的成员,兄弟姐妹们喜欢聚在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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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伦族非常重视家庭关系,这样的聚会随时可能发生

“where are you from?” 有人越过邻座和我说话,一口流利的英语,浑身旧式贵族青年的气质,显得与众不同。他介绍自己叫Oshi,问我来这里做什么。“学习原住民可持续的生活方式”,我回答,“不过现在了解得并不多。”“某种程度上,泰国的克伦族相当于中国的藏族”,他告诉我,我不确定这话含有特殊的意味,还是直指血缘联系,亦或两者兼而有之。

高中毕业后Oshi没有选择大学,而是独自去印度游学,最远抵达喜马拉雅山脉,之后也过纽约、东京这样的国际化大都市,不过最后还是选择回到Nongtao。“Lazy”,他解释自己生性懒散,不过眼神里分明透露着智慧的狡黠:“我们的祖先并不把自己叫做‘Karen’(克伦人),你知道,这是外来者的称呼,我们自称‘Pakeryaw’,‘人类’和“简单”的意思”。后来我才得知,他是家族现任族长的独子,是下一任传统灵性信仰的守护者。
 
果然在部落里交际要靠吃饭,不仅和大家混了脸熟,还找到了重要的信息报道人。这几天来,不会说泰语和克伦语,感觉自己是聋子、哑巴,这下终于可以放心。我问Oshi住址,他指了指树林后面,告诉我就在隔壁。这下心里更加踏实,约定改日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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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家庭都有一个火塘,妇女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生火做饭

从割谷到打谷
 

第二天天气很好, P’Kwiv一早把遮阳帽、手套和长胶靴放在我门前。
 
我们骑着小摩托出村,在宽阔的公路上行驶一段距离后,拐进一条颠簸的土路,路的尽头是一座高大的凉棚,前面早已停了许多摩托。转头张望,一排低矮的树丛下是个和缓的山谷,金黄稻谷散发着成熟的香气,三四十个村民正在里面,说话声像热浪一样蒸腾。每人都带着遮阳帽,有人拿着镰刀。
 
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一起干农活。想起过去几年在中国西南山地的游历,一位瑶族老人曾告诉我,“几十年前村里的人多,很团结,大家总是一起劳动,比现在快乐得多”。那些逝去的旧梦在此依然存续,如此珍贵。

“Keao,来!”我跟在P’Kwiv身后,一走上田埂就听见大声的呼唤,结果所有人齐刷刷把头转过来。是P’Aibot,她对我总是非常热情。此时的心情就像见到亲人一般,我使劲点头、双手合十问好,惹得大家噗呲好一顿笑。

让我惊讶的是,这里的克伦人收割后并不马上脱粒,而是扎成一捆一捆,放在水稻残根上晾晒。为了提高效率,通常是两人配合,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一人收割,一人打结,难点在于后者。P’Kwiv割下一束稻谷向我演示:左手略微松开握紧的稻束,右手从中抓扯出夹杂的稻叶,把叶尖放回稻束和右手掌心之间,一起握紧,左手抓住叶尾从下往上缠绕,等到只剩一截尾巴,便轻轻一扭,把它从稻束底部穿过,同时用力一扯,只听“刷”的一声,稻束才算绑好。

这与书本上的知识不同,很多细节难以用语言准确描述,必须依靠实际的身体感受来积累经验,做到恰到好处。

此刻太阳越来越热,大概有三十多度,对常年劳动的村民来说也异常辛苦。小孩在田埂上大声呼喊,跑来跑去送水和食物。村民递来冰棒,让我解渴,又一个一个传递下去,直到每个人都停下来休息。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在小溪清洗长靴,解开帽子,随意坐在草上。这是忙碌乐章中的令人期待的小节,而后大家又继续劳动,目标是割完整片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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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蘸辣椒,又酸又辣又解乏

第二天起床时,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了,不过还是拒绝了P’Kwiv“在家”的建议。

这个季节,在家就意味着整个村子空荡荡的,只有你一个人。P’Kwiv把我交给了他的父母。我和Oshi,他的爱狗,一头被装在编织袋里的小黑猪,一起坐着皮卡去到一个遥远的农场。本地人把他们相连的大块农田称为farm(农场),Oshi告诉我,眼前的整个山谷都属于P’Kwiv的父亲,没看出来平时笑咪咪很和蔼的叔叔其实这么富有。
 
田里几天前割下的稻谷已晒得焦黄,山脚的凉棚里堆着四面半人高的稻墙,中间铺着一张宽大的胶布。P’Kwiv的母亲拖出小黑猪,在嘶吼声中割开它的喉咙放血,装满一碗后递给P’Kwiv的父亲。他将血倒入一个铺有树叶、装着一抓白米的竹编漏斗形器物中,嘴里念念有词。克伦族传统信仰万物有灵,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古老的仪式,为了向谷之神表达感谢,祈求丰收。

一个带着毛线帽、黝黑柴瘦的老人在草地上生起火堆,给猪祛毛开膛,准备我们的午餐。P’Kwiv的父亲找出一块木条钉的长板,放在胶布正中,然后拿出两根被粗绳系在一起的木棍,平摊在地面。我正疑惑着,他又抱来大捆的稻穗放在绳上,接着拿起两根木棍,左边往右边一扣,就像剑客一样帅气地把稻穗提了起来,径直走向长板,双手举过头顶,往下撞击,只听重重的一声,金灿灿的谷粒在逆光下哗哗掉落,扬起一阵雾似的尘埃。

我惊讶于这样巧妙的民间工具,仅仅利用两根木棍和一根粗绳,就能做成机关。而且配合长板的好处在于,可以五六个人同时打谷,只要场地够大,还可以不断加板。相较于沉重的谷斗,灵活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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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谷的工具简单巧妙

看我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P’Kwiv的父亲热心给我找来小一号的竹棍,那是专门给女人和小孩准备的。很快我发现自己的打谷声,远不如别人响亮,因为力气不够大吗?

无法用语言询问,反而激发更多用眼睛观察。
 
我注意到叔叔右手的位置一直在变化:提起稻谷时位于木棍前端,可上举的瞬间迅速下滑,至最高处时已与下端的左手紧靠,待到身体前倾,就可以利用稻谷本身的惯性顺势下沉。如此稻谷越重,惯性越大,打得越干净,还省力气。打完这下提起来,他双手又回到一前一后,这时位于后端的左手微微下按,带动木棍抖落还未完全脱离的谷粒。这又用到了杠杆原理,非常科学,我心里啧啧赞叹。

随即又觉得好笑,我这样一一分解,可对他们来说却是再平常不过的身体本能。优美沉稳的姿态本身,就彰显着劳动者的荣光。

 

互相帮助

“都是人力啊?”“为什么不用机器?”
 
当我把收谷的视频po到朋友圈后,很多朋友发来疑问。言外之意大概是人力效率太低,使用机器会轻松很多。我想是山地地形的缘故,不过马上有朋友指出大凉山的彝族农民已经在淘宝上买微型收割机了,他还帮忙组装了一台。
 
我想知道村民们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就像现在,每天在稻田里见面、聊天、彼此帮助,这对我们克伦族来说非常重要”,Oshi回答。不过我有点不相信,一边捆稻子一边盯着他,这个理由太过浪漫主义了。

“也许是因为我们有足够多的人手。”
“哦, P’Kwiv的母亲有七个兄弟姐妹,包括你父亲。”
“是的。”
“但是P’Kwiv只有一个妹妹,你有三个姐姐。那以后,你准备养几个小孩?”
“我喜欢丁克。”
“那以后就没有足够的人了,而且现在年轻人都去外面学习、工作了。”
“是的,轰隆轰隆”,他调皮地用手模仿拖拉机行驶的样子,可语气里压抑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机器也会占领这里”。
 
脑子里一下冒出半个月来在不同农场劳作的画面,只觉得心里一阵难过。最初的酸痛感在持续四五天后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种宁静的归属感。我愈来愈习惯在田间跟大家问候,学习本地的语言,一起挥汗如雨,就像并肩作战的同伴。累尽的时候有风从远处吹来,混合着干爽的泥土气息和金黄稻谷的味道,就像我们身体里也长着一片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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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跟大家一起劳动

“机器需要花钱购买,还有汽油,可村民之间的互相帮助是不计报酬的,而且我们必须互相帮助。”P’Kwiv说。

相对于国内不足五亩的人均耕地面积,Nongtao每家每户都有几十亩上百亩耕地。P’Kwiv家是这里的大地主,有三个农场,每个都有几十亩大,这显然是单个家庭难以应对的。虽然他总是对我说“sbay-sbay”,可他其实一点也不轻松,每天都要去不同的人家帮忙。

更让我慢慢生出敬意的是,和很多人搭档之后,我发现他总是最体贴的:会把稻束割得整整齐齐,回身时以最好拿的角度给我;我绑得慢,他就停下来自己绑一束等我;出错时也从不打断,而是把正确的样子示范给我看。这意味着他一直观察着我,平等地为我着想,虽然从未在语言上表现出来。我能感觉到村里的每个人都喜欢且信赖他。
 
“哦,有的田淤泥有半人高,用机器也不方便”,眼前的P’Kwiv微蹙眉头,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补充道:“你如果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询问遇见的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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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上下雨的时候,围在火堆边聊天

实际上不少村民都对我的问题感到困惑,在他们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几百年来一直如此,这是我们的传统。”P’Kwiv的妹妹说。“还有别的原因吗?”“我们不希望用机器,互相帮助,每天见面,每天交流,比什么都珍贵。”翻译机上显示的内容和Oshi所说几乎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内心却开始相信这话了。
 
“我们喜欢互相帮助。”“除了水稻,建新房、婚礼、宗教仪式……我们也会互相帮助。”“不过那些时间最长也一周,水稻是最重要的,每次都会持续一个多月。”割完稻子的聚餐上,村民们热闹地讨论道着。

在整个水稻种植周期中,除了十到十一月收割,六月插秧和七月薅草他们也会互相帮忙。这意味着,在每年的十二个月里,有将近四个月的时间大家都在一起合作,占据了一年的三分之一。在原本的地缘和血缘连接之上,这又是一层怎样密密交织的关系之网?
 

隐秘的世界
 

一天上午,我们三十几个人割完一个农场,照例一起吃饭。奇怪的是,这顿饭吃完很久⼤家还继续坐着聊天、喝甜点,往常这个时候都各自开摩托回家了。
 
“我们在等,看是否有人叫我们下午去帮忙打谷”,Oshi好心向我解释。
“噢,现在还来得及吗,马上不就是下午了吗?”
“完全,来得及。”
 
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过往的认知告诉我,组织这么多人的活动必须提前很久就通知,再不济,也要提早一天吧,可他完全是一脸不需要任何准备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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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边席地的午餐总是热闹非凡

一直以来我都感到疑惑:村里几百个人,每天的劳动信息是如何通知到每家每户,去谁家帮忙?什么时间?哪些人去?如果同一天里有几家需要帮忙怎么办?除了年轻人,村里大多不用手机,像是P’Kwiv的母亲。他的父亲有一台老式非智能机,也很少用,他们俩用得最多的电器是冰箱和收音机。可每次无论去哪家帮忙,总会来几十个人,不管多大的农场,我们总能在半天,最多一天里干完。
 
“那是一个隐秘的网络。” 和项目中方的辅导员龙翔沟通时,他感叹说。许多原本忽视的细节,串连在了一起。
 
有天我起床很早,发现P’Kwiv的母亲站在屋后的草地和同样五十岁上下的阿姨聊天,像是交换信息的样子。好几次偶然出门,也在村子其他地方遇见她隔着篱笆和人说话。她有一个自己的圈子。或者说村子里有无数个这样的圈子,口耳相传,交叉重叠,时隐时现。

仔细回想,我们每次去打谷,大家各忙各的,看上去杂乱无章,可从未出过差错。年长的妇女和姑娘们在田里拾稻,一怀一怀抱去田埂,青壮年们再把它卷做大捆扛到凉棚,阿姐和年长的阿叔在里面已经开始打谷,等到了所有稻谷搬进凉棚,所有人又聚在一处。直到尾声,通常是P’Kwiv的表兄弟带着黑色面罩、背着长柄吹风机出现,这是整个过程中唯⼀使⽤机械的地方,用来吹除谷粒中的杂质。此时,其他的人可以在木瓜树下喝水、休息了。

不过还没结束,接着是装袋。所有妇女一哄而上,手拿铁盆,弓腰舀起谷子,再迅速倒进干净的编织袋里。只有两三位年长的阿姨不同,她们胳膊下夹着细竹条,双眼巡视,四处走动,一旦看到哪个谷袋满了,便冲上去抽出竹条,牢牢系住袋口。这样一旁的男孩们就知道,可以把它提上皮卡车了。整个氛围紧张又活泼,你能感到几代人的情谊在其中闪耀,温暖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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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参与到劳动之中

然而这一切,没有任何事先安排,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但无论男女,老人、小孩,每个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除了我。最初完全是一脸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想着P’Kwiv为什么不安排我在某个确定的“岗位”?但这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作为一个一直在工业体系下成长和生活的人,我所熟悉的那一套认知理论在这里完全失效了。

或者更准确的说,这是一个还未受到工业化全面入侵的世界,仍然保有传统农耕社会的活力和美好。

印象最深刻的是每次割谷,到了最后,所有人来到同一块稻田,挥舞着镰刀,连成一排,就像一台怒吼的超大型联合收割机,甚至比它更令人仰视。“为什么不用机器?”那一刻,我意识到这种传统的协作关系丝毫不比机器逊色,甚至,它更加复杂,灵活,可持续,而充满生命力。人不是机器的奴隶,而是土地上的国王。
 
如此惊人的协作力,来自村庄几百年的默契。从生至死,每个人的一生中会经历无数次的集体劳动,类似今天Teambuilding(团队建设),尤其是在变化莫测的大自然中,使得他们灵活、自主、团结、而富有体察之心。没有一个人是孤单存在的,⼤家彼此支持、彼此依靠、彼此信赖,同生共息,达至一个混沌而奇异和谐的系统。它表面上看不见摸不着,实则无处不在,某种程度上也映照着万物有灵的信仰。

试想一下,当我们手捧一碗米饭,里面包含着村里每个人的爱心和劳动,通过一日三餐将我们紧紧相连,这怎能不让人心怀感动?
 

幸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不再感到焦虑,如同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排毒。习惯了无处不在的阳光、风、花园、稻田和森林,可以随时随地奔跑,耐心细看一只鸟扑打翅膀,掠过深深浅浅、无数种绿色,消失在群山之后。
 
P’Kwiv的母亲会在每天朦胧亮的时候起床,对面粮仓上的打米机总是准时响起,接着她会给鸡喂食儿,“咯咯~咯咯~”“啾啾啾”“咯咯~咯咯~” “啾啾啾”高低错杂的叫声让人置身鸡的丛林。等我起床出来,火塘上闪着红光,锅里的米饭“咕咕”吐着气泡。P’Kwiv从外面进来,温棚里的菜苗浇过水了,果树四周的杂草也打理干净,咖啡正一圈一圈散着香气。“Keao,Keao”,这时P’Kwiv的父亲会拿出他的杯子,叫我去打杯咖啡回来。
 
我们总是沐浴在晨光里,盘腿坐在木板上吃饭,有时用勺子,有时用手。布袋里放着P’Kwiv的母亲用芭蕉叶包好的饭团,P’Kwiv的父亲已经学会中文的“叔叔”“阿姨”“割谷”“打谷”,并且无师自通地告诉我今天“叔叔打谷”,“阿姨割谷”。我开始熟悉每个人的节奏,就如同他们开始接纳我成为家庭和村庄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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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P’Kwiv一家的美好日常

一个月后,我跟着P’Kwiv打完大半的稻田,Nongtao的收割季也接近尾声。他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带我去拜访村里的返乡青年。他们是老师、护士、建筑工人、餐厅老板、有机农夫、旅游公司的职员,也是诗人、音乐家和哲学家。

当我问种植有机蔬菜的P’Triboon一年产量有多少时,他回答我从未算过,“光是种菜就很开心呀,种了十年也不觉得累,和父亲、母亲、妻子、孩子在一起,好的空气、水和森林,有空就和家人到处旅行”。我们谈话的时候,他的女儿正抓着菜棚的铁架,荡来荡去作秋千一样玩耍。
 
“为什么回家?”我向每个人发出这个问题,他们都说:家⾥很好,没有什么比留在家里更好。每次问,每次结果都⼀样。最后我放弃了,这是一个很傻的问题——我也觉得这里比哪里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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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村里的返乡青年
 

过去的我好像一直都活在某种幻觉之中,觉得城市比村庄、比自然更加高级。是的,工业化的世界要把一切要素都放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包括身处其中的人,我们活在无数的计划和安排之中,也试图去掌控所有。而传统的村庄和自然是复杂的,多变的,自由,灵活,突如其来的,让人感到无法掌控,也充满了不安。
 
两者的关系像是一条射线,一端是固定的,而另一端则全然放射出去。

可奇怪的是,当我放弃秩序,接受这种不确定性时,反而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与宁静。因为我不再孤独,可以信赖村庄、每一个人;信赖日升、月圆、每年如期而至的春天、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而不是金钱、房屋和保险。不管发生什么,我知道自己脚踩大地,和一群人在一起生活。

这里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但它的本质指向永恒。

离开前的某个夜晚,P’Kwiv问我在这里学到了什么?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kuangsu” (幸福),最后只有这两个字蹦了出来。说完有点忐忑地望着P’Kwiv,等待即将来临的一本正经的批评,可他笑了,仿佛正等这个答案:
 
“如果你在这⾥感到幸福,一个月的学习就通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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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克伦族传统服装,和P’Kwiv的合影

后记

我一直以为Kwiv对我在农岛的学习是没有计划的——他总是对我放任自由。直到研习结束后的分享会上,借由翻译,我才终于明白并不是这样,而他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
 
他说:“在伍娇到来之前,我们就在思考,和我们返乡一样,到农岛虽然有多样的选择,但以农业为基础,再做其它发展更简单。农业最基础则是种稻子,所以她的学习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伍娇来到这⾥6个星期, 学习的不仅仅是知识,如果说只是学知识,农岛有一本厚厚的书,已说明了全部,但我更愿意她能够通过自⾝去感知,参与到村庄活动⾥,向社区学习,发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议题。”

“她经常问一些问题,村⺠不是总能回答。有些问题并不是一个答案可以解释的, 需要她自己去经历。不是一个月或者一年就可以了解我们克伦族的全部。”

“我也告诉过她,我们有不同的文化,在这里学习之后要反身回去,学习自己的文化。”

 

■  伍娇  自由撰稿人。关注可持续农业与原住民文化,常年游走在山地部落,探寻古老的智慧与人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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