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伍嬌 原載 / 行動源
導言
愈來愈多的人進入鄉村,卻鮮有提及鄉村的核心價值是什麼?曾有人問及三農專家溫鐵軍先生這個問題,他思索後答覆:守望相助。
本文的作者伍嬌用人類學的視角為讀者展開了一幅泰北傳統村落的文化地圖,從原住民日常生活中的時間感、價值觀,到社會自組織背後的溝通與協作機制,折射出不同於現代社會的人類生存和組織方式。正是因為熟悉了這種古老的語言,她才走出最初的不解,連接到傳統鄉土社會的寧靜與幸福。
回到鄉村的不僅僅是頭腦或身體,以心換心,才能同頻共振。明白鄉土世界的其中深意,返鄉之路才能走得輕鬆明白。這是一段難得的實錄,請讀者細細品味,看作者在關係深處是如何與幸福不期而遇的?
——行動源計畫 何龍翔
克倫族時間
「P’Kwiv下午來接你。」
「他什麼時候來?」
「下午。」
「下午幾點?」
「很快。」
「幾點呢?」
「下午。」
我放棄了詢問。
十月的清邁,白天依然炎熱,直到群山把夕陽攏在懷裏,空氣才開始夾雜些許寒意。
三天前,我因為「行動源中國-東南亞可持續生活青年計畫」來到這裏,在克倫族原住民社區研習。和我談話的是P’Wattna(P,哥哥或姐姐,泰語中對年長同輩的尊稱),同伴劉宇的導師,一位年輕的克倫村長。他大學畢業不久選擇回到家鄉,積極推動社區發展。我們提到的P’Kwiv是我的導師,清邁地區「返鄉青年網絡」的領袖之一,來自另一個克倫族村莊:Nongtao。
泰北返鄉青年網絡枝繁葉茂,旨在支援青年人回到家鄉,發展社區,探索可持續生計
P’Wattna原本的計畫是等P’Kwiv來接我時,我們一起去參觀「Royal Project(皇家計畫)」的項目,這個聽上去非常洋氣的計畫,實則關於農業——1969年由泰國上一任國王拉瑪九世發起,旨在鼓勵克倫、赫蒙、傈僳等泰北「山地民族」種植高山經濟作物取代鴉片,改善生計。讓人頗感好奇。不過,我興奮地等了一下午,都等睡著了,P’Kwiv還遲遲沒有出現。
芭蕉掩映下的克倫族木屋
醒來已經是傍晚,隱約聽到引擎聲,P’Kwiv騎著摩托車而來。他三十歲上下的樣子,身形矯健,皮膚曬得黑亮,濃密的眉毛下長著一雙銳利、充滿野性的眼睛,一見我卻變得嚴肅莫測起來。
「太晚,不去參觀了,你們直接回家吧」,P’Wattna擺手說。
我只好回房間拿行李,可出來時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了。左等右等,天快擦黑的時候,他們才從坡下的果林裡走出來。瞧著手機上的時間,我想馬上就可以出發。「咖啡?」等他們走近了,突然聽到這句,然後看著他們從頭開始燒水、磨豆子……
忽爾生出一種無力感,就好像我們身處同一個空間,但活在不同的時間裏。他們沒有時間觀,或者說有一套自己的時間觀。總結一天的經驗,我準備回屋再睡一會兒,結果兩分鐘後他們就叫我出發。
sbay-sbay
Nongtao是一個美麗恬靜的村莊,座落在泰國最高峰「因他暖山」所在的群峰之中,大約有160戶人家。
P’Kwiv的家在最北邊,面朝層層疊疊的梯田和莽莽重山。穿過熱帶植物構成的天然籬笆,是大片的草地,他和父母居住的克倫族傳統斜頂大屋矗立其上,現在我也住這兒,正對著一座高腳穀倉和停放貨車、農機的涼棚。
家家戶戶都有美麗的庭院
踏著草徑再往裏走,迎面有扇極像日本鳥居的木架,綿延旺盛的食物花園呈現在眼前,抬頭有高大的椰子、香蕉、酸角、芒果和牛油果,底下生長著青梅、木瓜、檸檬、咖啡……佛手瓜攀上了柿樹,綠蔭下隱約可見生薑、芋頭和許多本地香料,我想像不出比這更富足的景象。
其間還分佈著幾間竹木結構的儲藏室與會議屋,尤其漂亮的是有著透綠玻璃格窗的廚房和開放式咖啡屋,融合了傳統與現代的設計風格,處處透露出主人的靈光巧思。人在其中行走坐臥,無不怡然舒適。和擔任村長職務、善於應酬交往的P’Wattna不同,P’Kwiv更像是一個日式匠人。
層次豐富食物花園,數數圖中有多少種果樹
迫切地想和他聊聊這些植物和建築,可我很快確認了一個事實,他幾乎不會說英文,我們無法交流。更讓我不解的是,他讓我在家裏自由活動,卻不安排我做任何事情。
「Kwiv的咖啡很好喝!」來之前不止一位項目人員笑眯眯地對我說,他以種植和烘焙有機咖啡遠近聞名。果然,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被熱情招待以源源不斷的手沖咖啡。
「我們今天要做什麼?」
「sbay-sbay。」
「明天有什麼安排?」
「sbay-sbay。」
「後天有什麼計畫嗎?」
「sbay-sbay。」
我嘗試用翻譯機簡單提問,P’Kwiv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回答。
「sbay-sbay」大概是他的口頭禪,可以用來回答成百上千個問題,已然成為我來泰以後學會的第三個單詞,前兩個是「sawadika」(您好)和「gin kwal」(吃飯),而它是「休閒放鬆、慢生活」的意思。
一邊說著「sbay-sbay」,一邊對咖啡一絲不苟的P’Kwiv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兩三天。研究計畫至今毫無頭緒,村子是什麼情況,有哪些傳統智慧,甚至是去哪找到一個會說英文的人我都一無所知,只能期待P’ Kwiv自己意識到該帶我出門逛逛。
這個時刻終於在次日來臨,他打算給咖啡屋的外牆敷上一層紅泥,以此抵禦即將來臨的寒冬。一切都可以就地取材,紅土是家裏有的,只需要去親戚家拉幾袋稻殼混合。午後村裏很安靜,都是杆欄式斜頂木屋,間隔寬闊,陽光灑在每個庭院,狗兒在樹蔭下玩耍。回來時P’ Kwiv讓親戚家的小孩坐在斗車上,推著他一路巡遊。
路過一戶人家,我們被叫了進去。脫鞋踏上木樓,克倫族的廚房和客廳相連,裏面坐著一位阿姐。她叫Aibot,氣質嫺靜,俯身擺弄身旁的水桶。桶裏有很多黃鱔和小魚,P’Kwiv抓了一條鯰魚放在小孩手裏,嚇得孩子哇哇大叫,自己哈哈大笑。接著,這樣幼稚的行為重複了數次,我心裏不禁地懷疑他是不是忘記敷牆的事。
等我們終於回到院子,P’Saton眉頭緊鎖地迎上來。她是P’Kwiv的妹妹,結婚後在父母主屋不遠處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只見她指著穀倉後面的木柴堆說了什麼,P’Kwiv當即放下拖車,摸了一根長竿,悄聲地踱過去。「是一條大蛇」,P’Saton攏了攏身上的披肩,向我比劃。
我擔憂地看著P’Kwiv,突然意識到這或許就是村裏的生活,大家隨性地活在計畫之外。對我這種不會變通、執著於秩序的人來說,簡直是折磨。可除了接受毫無辦法,只有放棄抵抗,就像他所說的「sbay-sbay」,中文應該翻譯成「隨波逐流」,還是「樂天知命」?
餐桌和聚會
晚上我又跟著P’Kwiv來到P’Aibot家。
克倫族傳統沒有桌子和椅子,大家席地而坐。窗外的芭蕉葉闊如扇,洗浴過的婦女們包著白頭巾,穿著水紅色的手織長裙,依靠木欄休息閒聊,男人們相互傳遞「本地威士卡」——自釀米酒,小酌起來,這無疑是一天中輕鬆愜意的時光。P’Kwiv指著其中一個笑眯眯一臉和氣的阿叔,告訴我這是他的父親,就丟下我去做飯。白天我曾問他為什不向我介紹家人,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沒想到他竟記到現在。
一舉一動都很可愛的叔叔一臉莫名其妙,不過還是招手讓我坐到身邊,那時我還不知以後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我好奇P’Kwiv的手藝,下午見過的鱔魚他沒有去掉頭和內臟,而是直接切成小段放入滾水,然後舂碎香茅、薑黃和一些我從未見過的新鮮香料一起入鍋熬煮。
「Na」,P’Kwiv的父親指向遠處告訴我,比劃半天我才明白是「稻田」。黃鱔是水稻收割前放水捉來的,還有小魚和螃蟹。「tamaqia」”,叔叔強調,「自然」的意思——沒有農藥化肥的污染,田裏的物產健康而豐盛,這是「稻米人的幸福」。
切段的鱔魚和院子裏摘來的新鮮香料
克倫族的飲食結構非常多樣,有大量的野生動植物,比如蘑菇、蟬蛹、水草和各種野菜、野果、野花。更值得讚賞的是,他們對食材的處理極其簡單,喜歡保留完整的食物,很少切割剔除,也沒有複雜的加工,多是和香料一起燉煮,也有很多生食。因而做好一頓飯的時間,大半花在準備香料上,一遍一遍細細舂搗,這對快節奏的都市人來說簡直奢侈。
P’Kwiv做的泥鰍很快端上異域風情的草編餐席,大家圍坐過來,濃厚的香料散發著誘人的辛香氣息,金黃的色澤令人胃口大開。饒是味覺上的刺激也令人感到十分舒服,身體完全沒有負擔,再喝幾口「女士威士卡」——自釀的梅子酒,簡直飄飄欲仙。
這是我在村子裏的第一次社交亮相,很快有人詢問我的情況,「Keao」,我聽見P’Kwiv回答。這是項目泰方的負責人P’Kratae給我取的泰文名,意為「杯子」。開始我有點失望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不過一到社交場合就顯出它的好處來。當大家沒聽清明白我的泰語發音時,只要我舉起酒杯,眾人頃刻露出恍然大悟的愉悅表情,又舉起酒杯向我勸酒,笑聲很快充滿了整間屋子。
「mini party」,P’Kwiv的表兄Pajao gea告訴我,他在附近的大象旅遊中心工作,會說一些簡單的英文。據他介紹,Nongtao主要聚居著三個古老的大家族,有七百多年歷史,今天來的都是他們Jowalu家族的成員,兄弟姐妹們喜歡聚在一起吃飯。
克倫族非常重視家庭關係,這樣的聚會隨時可能發生
「where are you from?」 有人越過鄰座和我說話,一口流利的英語,渾身舊式貴族青年的氣質,顯得與眾不同。他介紹自己叫Oshi,問我來這裏做什麼。「學習原住民可持續的生活方式」,我回答,「不過現在了解得並不多。」「某種程度上,泰國的克倫族相當於中國的藏族」,他告訴我,我不確定這話含有特殊的意味,還是直指血緣聯繫,亦或兩者兼而有之。
高中畢業後Oshi沒有選擇大學,而是獨自去印度遊學,最遠抵達喜馬拉雅山脈,之後也過紐約、東京這樣的國際化大都市,不過最後還是選擇回到Nongtao。「Lazy」,他解釋自己生性懶散,不過眼神裏分明透露著智慧的狡黠:「我們的祖先並不把自己叫做『Karen』(克倫人),你知道,這是外來者的稱呼,我們自稱『Pakeryaw』,『人類』和『簡單』的意思」。後來我才得知,他是家族現任族長的獨子,是下一任傳統靈性信仰的守護者。
果然在部落裏交際要靠吃飯,不僅和大家混了臉熟,還找到了重要的資訊報道人。這幾天來,不會說泰語和克倫語,感覺自己是聾子、啞巴,這下終於可以放心。我問Oshi住址,他指了指樹林後面,告訴我就在隔壁。這下心裏更加踏實,約定改日拜訪。
每個家庭都有一個火塘,婦女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生火做飯
從割穀到打穀
第二天天氣很好, P’Kwiv一早把遮陽帽、手套和長膠靴放在我門前。
我們騎著小摩托出村,在寬闊的公路上行駛一段距離後,拐進一條顛簸的土路,路的盡頭是一座高大的涼棚,前面早已停了許多摩托。轉頭張望,一排低矮的樹叢下是個和緩的山谷,金黃稻穀散發著成熟的香氣,三四十個村民正在裏面,說話聲像熱浪一樣蒸騰。每人都帶著遮陽帽,有人拿著鐮刀。
從未見過這麼多人一起幹農活。想起過去幾年在中國西南山地的遊歷,一位瑤族老人曾告訴我,「幾十年前村裏多,很團結,大家總是一起勞動,比現在快樂得多」。那些逝去的舊夢在此依然存續,如此珍貴。
第一次見到村莊的集體勞動
「Keao,來!」我跟在P’Kwiv身後,一走上田埂就聽見大聲的呼喚,結果所有人齊刷刷把頭轉過來。是P’Aibot,她對我總是非常熱情。此時的心情就像見到親人一般,我使勁點頭、雙手合十問好,惹得大家噗呲好一頓笑。
讓我驚訝的是,這裏的克倫人收割後並不馬上脫粒,而是紮成一捆一捆,放在水稻殘根上晾曬。為了提高效率,通常是兩人配合,一人在前,一人在後,一人收割,一人打結,難點在於後者。P’Kwiv割下一束稻穀向我演示:左手略微鬆開握緊的稻束,右手從中抓扯出夾雜的稻葉,把葉尖放回稻束和右手掌心之間,一起握緊,左手抓住葉尾從下往上纏繞,等到只剩一截尾巴,便輕輕一扭,把它從稻束底部穿過,同時用力一扯,只聽「刷」的一聲,稻束才算綁好。
這與書本上的知識不同,很多細節難以用語言準確描述,必須依靠實際的身體感受來積累經驗,做到恰到好處。
此刻太陽愈來愈熱,大概有三十多度,對常年勞動的村民來說也異常辛苦。小孩在田埂上大聲呼喊,跑來跑去送水和食物。村民遞來冰棒,讓我解渴,又一個一個傳遞下去,直到每個人都停下來休息。我學著他們的樣子在小溪清洗長靴,解開帽子,隨意坐在草上。這是忙碌樂章中的令人期待的小節,而後大家又繼續勞動,目標是割完整片山谷。
檸檬蘸辣椒,又酸又辣又解乏
第二天起床時,感覺身體不是自己的了,不過還是拒絕了P’Kwiv「在家」的建議。
這個季節,在家就意味著整個村子空蕩蕩的,只有你一個人。P’Kwiv把我交給了他的父母。我和Oshi,他的愛狗,一頭被裝在編織袋裏的小黑豬,一起坐著皮卡去到一個遙遠的農場。本地人把他們相連的大塊農田稱為farm(農場),Oshi告訴我,眼前的整個山谷都屬於P’Kwiv的父親,沒看出來平時笑咪咪很和藹的叔叔其實這麼富有。
田裏幾天前割下的稻穀已曬得焦黃,山腳的涼棚裏堆著四面半人高的稻牆,中間鋪著一張寬大的膠布。P’Kwiv的母親拖出小黑豬,在嘶吼聲中割開它的喉嚨放血,裝滿一碗後遞給P’Kwiv的父親。他將血倒入一個鋪有樹葉、裝著一抓白米的竹編漏斗形器物中,嘴裏念念有詞。克倫族傳統信仰萬物有靈,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古老的儀式,為了向穀之神表達感謝,祈求豐收。
儀式後留在田間的竹製器物
一個帶著毛線帽、黝黑柴瘦的老人在草地上生起火堆,給豬祛毛開膛,準備我們的午餐。P’Kwiv的父親找出一塊木條釘的長板,放在膠布正中,然後拿出兩根被粗繩繫在一起的木棍,平攤在地面。我正疑惑著,他又抱來大捆的稻穗放在繩上,接著拿起兩根木棍,左邊往右邊一扣,就像劍客一樣帥氣地把稻穗提了起來,徑直走向長板,雙手舉過頭頂,往下撞擊,只聽重重的一聲,金燦燦的穀粒在逆光下嘩嘩掉落,揚起一陣霧似的塵埃。
我驚訝於這樣巧妙的民間工具,僅僅利用兩根木棍和一根粗繩,就能做成機關。而且配合長板的好處在於,可以五六個人同時打穀,只要場地夠大,還可以不斷加板。相較於沉重的穀鬥,靈活許多。
打穀的工具簡單巧妙
看我一臉躍躍欲試的樣子,P’Kwiv的父親熱心給我找來小一號的竹棍,那是專門給女人和小孩準備的。很快我發現自己的打穀聲,遠不如別人響亮,因為力氣不夠大嗎?
無法用語言詢問,反而激發更多用眼睛觀察。
我注意到叔叔右手的位置一直在變化:提起稻穀時位於木棍前端,可上舉的瞬間迅速下滑,至最高處時已與下端的左手緊靠,待到身體前傾,就可以利用稻穀本身的慣性順勢下沉。如此稻穀愈重,慣性愈大,打得愈乾淨,還省力氣。打完這下提起來,他雙手又回到一前一後,這時位於後端的左手微微下按,帶動木棍抖落還未完全脫離的穀粒。這又用到了杠杆原理,非常科學,我心裏嘖嘖讚歎。
隨即又覺得好笑,我這樣一一分解,可對他們來說卻是再平常不過的身體本能。優美沉穩的姿態本身,就彰顯著勞動者的榮光。
互相幫助
「都是人力啊?」「為什麼不用機器?」
當我把收穀的視頻po到朋友圈後,很多朋友發來疑問。言外之意大概是人力效率太低,使用機器會輕鬆很多。我想是山地地形的緣故,不過馬上有朋友指出大涼山的彝族農民已經在淘寶上買微型收割機了,他還幫忙組裝了一台。
我想知道村民們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我們可以互相幫助,就像現在,每天在稻田裏見面、聊天、彼此幫助,這對我們克倫族來說非常重要」,Oshi回答。不過我有點不相信,一邊捆稻子一邊盯著他,這個理由太過浪漫主義了。
「也許是因為我們有足夠多的人手。」
「哦, P’Kwiv的母親有七個兄弟姐妹,包括你父親。」
「是的。」
「但是P’Kwiv只有一個妹妹,你有三個姐姐。那以後,你準備養幾個小孩?」
「我喜歡丁克。」
「那以後就沒有足夠的人了,而且現在年輕人都去外面學習、工作了。」
「是的,轟隆轟隆」,他調皮地用手模仿拖拉機行駛的樣子,可語氣裏壓抑著太多複雜的情緒,「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機器也會佔領這裏」。
腦子裏一下冒出半個月來在不同農場勞作的畫面,只覺得心裏一陣難過。最初的痠痛感在持續四五天後逐漸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種寧靜的歸屬感。我愈來愈習慣在田間跟大家問候,學習本地的語言,一起揮汗如雨,就像並肩作戰的同伴。累盡的時候有風從遠處吹來,混合著乾爽的泥土氣息和金黃稻穀的味道,就像我們身體裏也長著一片稻田。
每天跟大家一起勞動
「機器需要花錢購買,還有汽油,可村民之間的互相幫助是不計報酬的,而且我們必須互相幫助。」P’Kwiv說。
相對於國內不足五畝的人均耕地面積,Nongtao每家每戶都有幾十畝上百畝耕地。P’Kwiv家是這裏的大地主,有三個農場,每個都有幾十畝大,這顯然是單個家庭難以應對的。雖然他總是對我說「sbay-sbay」,可他其實一點也不輕鬆,每天都要去不同的人家幫忙。
更讓我慢慢生出敬意的是,和很多人搭檔之後,我發現他總是最體貼的:會把稻束割得整整齊齊,回身時以最好拿的角度給我;我綁得慢,他就停下來自己綁一束等我;出錯時也從不打斷,而是把正確的樣子示範給我看。這意味著他一直觀察著我,平等地為我著想,雖然從未在語言上表現出來。我能感覺到村裏的每個人都喜歡且信賴他。
「哦,有的田淤泥有半人高,用機器也不方便」,眼前的P’Kwiv微蹙眉頭,看著我的眼睛認真補充道:「你如果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詢問遇見的每個人」。
遇上下雨的時候,圍在火堆邊聊天
實際上不少村民都對我的問題感到困惑,在他們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幾百年來一直如此,這是我們的傳統。」P’Kwiv的妹妹說。「還有別的原因嗎?」「我們不希望用機器,互相幫助,每天見面,每天交流,比什麼都珍貴。」翻譯機上顯示的內容和Oshi所說幾乎一樣,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內心卻開始相信這話了。
「我們喜歡互相幫助。」「除了水稻,建新房、婚禮、宗教儀式……我們也會互相幫助。」「不過那些時間最長也一周,水稻是最重要的,每次都會持續一個多月。」割完稻子的聚餐上,村民熱鬧地討論道著。
在整個水稻種植週期中,除了十到十一月收割,六月插秧和七月薅草他們也會互相幫忙。這意味著,在每年的十二個月裏,有將近四個月的時間大家都在一起合作,佔據了一年的三分之一。在原本的地緣和血緣連接之上,這又是一層怎樣密密交織的關係之網?
隱秘的世界
一天上午,我們三十幾個人割完一個農場,照例一起吃飯。奇怪的是,這頓飯吃完很久⼤家還繼續坐著聊天、喝甜點,往常這個時候都各自開摩托回家了。
「我們在等,看是否有人叫我們下午去幫忙打穀」,Oshi好心向我解釋。
「噢,現在還來得及嗎,馬上不就是下午了嗎?」
「完全,來得及。」
我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過往的認知告訴我,組織這麼多人的活動必須提前很久就通知,再不濟,也要提早一天吧,可他完全是一臉不需要任何準備的自信。
田邊席地的午餐總是熱鬧非凡
一直以來我都感到疑惑:村裏幾百個人,每天的勞動資訊是如何通知到每家每戶,去誰家幫忙?什麼時間?哪些人去?如果同一天裏有幾家需要幫忙怎麼辦?除了年輕人,村裏大多不用手機,像是P’Kwiv的母親。他的父親有一台老式非智慧機,也很少用,他們倆用得最多的電器是冰箱和收音機。可每次無論去哪家幫忙,總會來幾十個人,不管多大的農場,我們總能在半天,最多一天裏幹完。
「那是一個隱秘的網絡。」 和項目中方的輔導員龍翔溝通時,他感歎說。許多原本忽視的細節,串連在了一起。
有天我起牀很早,發現P’Kwiv的母親站在屋後的草地和同樣五十歲上下的阿姨聊天,像是交換資訊的樣子。好幾次偶然出門,也在村子其他地方遇見她隔著籬笆和人說話。她有一個自己的圈子。或者說村子裏有無數個這樣的圈子,口耳相傳,交叉重疊,時隱時現。
阿姨們每天的「秘密晨會」
仔細回想,我們每次去打穀,大家各忙各的,看上去雜亂無章,可從未出過差錯。年長的婦女和姑娘們在田裏拾稻,一懷一懷抱去田埂,青壯年們再把它卷做大捆扛到涼棚,阿姐和年長的阿叔在裏面已經開始打穀,等到了所有稻穀搬進涼棚,所有人又聚在一處。直到尾聲,通常是P’Kwiv的表兄弟帶著黑色面罩、背著長柄吹風機出現,這是整個過程中唯⼀使⽤機械的地方,用來吹除穀粒中的雜質。此時,其他的人可以在木瓜樹下喝水、休息了。
不過還沒結束,接著是裝袋。所有婦女一哄而上,手拿鐵盆,弓腰舀起穀子,再迅速倒進乾淨的編織袋裏。只有兩三位年長的阿姨不同,她們胳膊下夾著細竹條,雙眼巡視,四處走動,一旦看到哪個谷袋滿了,便沖上去抽出竹條,牢牢系住袋口。這樣一旁的男孩們就知道,可以把它提上皮卡車了。整個氛圍緊張又活潑,你能感到幾代人的情誼在其中閃耀,溫暖迷人。
無論男女老少,每個人都參與到勞動之中
然而這一切,沒有任何事先安排,沒有人告訴他們應該做什麼,但無論男女,老人、小孩,每個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除了我。最初完全是一臉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們,想著P’Kwiv為什麼不安排我在某個確定的「崗位」?但這一切都是不確定的。作為一個一直在工業體系下成長和生活的人,我所熟悉的那一套認知理論在這裏完全失效了。
或者更準確的說,這是一個還未受到工業化全面入侵的世界,仍然保有傳統農耕社會的活力和美好。
印象最深刻的是每次割穀,到了最後,所有人來到同一塊稻田,揮舞著鐮刀,連成一排,就像一台怒吼的超大型聯合收割機,甚至比它更令人仰視。「為什麼不用機器?」那一刻,我意識到這種傳統的協作關係絲毫不比機器遜色,甚至,它更加複雜,靈活,可持續,而充滿生命力。人不是機器的奴隸,而是土地上的國王。
如此驚人的協作力,來自村莊幾百年的默契。從生至死,每個人的一生中會經歷無數次的集體勞動,類似今天Teambuilding(團隊建設),尤其是在變化莫測的大自然中,使得他們靈活、自主、團結、而富有體察之心。沒有一個人是孤單存在的,⼤家彼此支持、彼此依靠、彼此信賴,同生共息,達至一個混沌而奇異和諧的系統。它表面上看不見摸不著,實則無處不在,某種程度上也映照著萬物有靈的信仰。
試想一下,當我們手捧一碗米飯,裏面包含著村裏每個人的愛心和勞動,通過一日三餐將我們緊緊相連,這怎能不讓人心懷感動?
幸福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不再感到焦慮,如同經歷了一場漫長的排毒。習慣了無處不在的陽光、風、花園、稻田和森林,可以隨時隨地奔跑,耐心細看一隻鳥撲打翅膀,掠過深深淺淺、無數種綠色,消失在群山之後。
P’Kwiv的母親會在每天朦朧亮的時候起牀,對面糧倉上的打米機總是準時響起,接著她會給雞餵食兒,「咯咯~咯咯~」「啾啾啾」「咯咯~咯咯~」 「啾啾啾」高低錯雜的叫聲讓人置身雞的叢林。等我起牀出來,火塘上閃著紅光,鍋裏的米飯「咕咕」吐著氣泡。P’Kwiv從外面進來,溫棚裏的菜苗澆過水了,果樹四周的雜草也打理乾淨,咖啡正一圈一圈散著香氣。「Keao,Keao」,這時P’Kwiv的父親會拿出他的杯子,叫我去打杯咖啡回來。
我們總是沐浴在晨光裏,盤腿坐在木板上吃飯,有時用勺子,有時用手。布袋裏放著P’Kwiv的母親用芭蕉葉包好的飯團,P’Kwiv的父親已經學會中文的「叔叔」「阿姨」「割谷」「打穀」,並且無師自通地告訴我今天「叔叔打谷」,「阿姨割谷」。我開始熟悉每個人的節奏,就如同他們開始接納我成為家庭和村莊的一員。
和P’Kwiv一家的美好日常
一個月後,我跟著P’Kwiv打完大半的稻田,Nongtao的收割季也接近尾聲。他給自己放了一天假,帶我去拜訪村裏的返鄉青年。他們是老師、護士、建築工人、餐廳老闆、有機農夫、旅遊公司的職員,也是詩人、音樂家和哲學家。
當我問種植有機蔬菜的P’Triboon一年產量有多少時,他回答我從未算過,「光是種菜就很開心呀,種了十年也不覺得累,和父親、母親、妻子、孩子在一起,好的空氣、水和森林,有空就和家人到處旅行」。我們談話的時候,他的女兒正抓著菜棚的鐵架,蕩來蕩去作秋千一樣玩耍。
「為什麼回家?」我向每個人發出這個問題,他們都說:家裏很好,沒有什麼比留在家裏更好。每次問,每次結果都⼀樣。最後我放棄了,這是一個很傻的問題——我也覺得這裏比哪裏都好。
拜訪村裏的返鄉青年
過去的我好像一直都活在某種幻覺之中,覺得城市比村莊、比自然更加高級。是的,工業化的世界要把一切要素都放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包括身處其中的人,我們活在無數的計畫和安排之中,也試圖去掌控所有。而傳統的村莊和自然是複雜的,多變的,自由,靈活,突如其來的,讓人感到無法掌控,也充滿了不安。
兩者的關係像是一條射線,一端是固定的,而另一端則全然放射出去。
可奇怪的是,當我放棄秩序,接受這種不確定性時,反而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心安與寧靜。因為我不再孤獨,可以信賴村莊、每一個人;信賴日升、月圓、每年如期而至的春天、一分耕耘一分收穫,而不是金錢、房屋和保險。不管發生什麼,我知道自己腳踩大地,和一群人在一起生活。
這裏的一切都在變化之中,但它的本質指向永恆。
離開前的某個夜晚,P’Kwiv問我在這裏學到了什麼?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kuangsu」 (幸福),最後只有這兩個字蹦了出來。說完有點忐忑地望著P’Kwiv,等待即將來臨的一本正經的批評,可他笑了,彷彿正等這個答案:
「如果你在這裏感到幸福,一個月的學習就通過了」。
穿著克倫族傳統服裝,和P’Kwiv的合影
後記
我一直以為Kwiv對我在農島的學習是沒有計劃的——他總是對我放任自由。直到研習結束後的分享會上,借由翻譯,我才終於明白並不是這樣,而他的計畫就是沒有計劃。
他說:「在伍嬌到來之前,我們就在思考,和我們返鄉一樣,到農島雖然有多樣的選擇,但以農業為基礎,再做其它發展更簡單。農業最基礎則是種稻子,所以她的學習也是從這裏開始的。」
「伍嬌來到這裏六個星期, 學習的不僅僅是知識,如果說只是學知識,農島有一本厚厚的書,已說明了全部,但我更願意她能夠通過自⾝去感知,參與到村莊活動裏,向社區學習,發現自己真正感興趣的議題。」
「她經常問一些問題,村⺠不是總能回答。有些問題並不是一個答案可以解釋的,需要她自己去經歷。不是一個月或者一年就可以了解我們克倫族的全部。」
「我也告訴過她,我們有不同的文化,在這裏學習之後要反身回去,學習自己的文化。」
■ 伍嬌 自由撰稿人。關注可持續農業與原住民文化,常年遊走在山地部落,探尋古老的智慧與人性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