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高桥博之[1]先生的《食鲜限时批》[2]
文 ▏ 阙丽钊[3]
插画 ▏ 全海燕
不久前,朋友告知《东北食通信》[4]创办人高桥博之先生将来港考察香港人的饮食习惯及消费模式,并邀请我同行。我二话不说答应了邀约。高桥先生赠我一份他从日本带来的《东北食通信:荞麦》,这是我第一次把《东北食通信》拿在手上阅读,不过我和它的缘份还得追溯到数年前。
与《食通信》结缘
三年前我在台湾最初接触到有机农业後,便决定申请打工度假签证前往日本,以WWOOF[5]形式游走日本十多个规模形式不一的有机农场。在四国德岛县阿波市的小野农园短暂逗留一个月期间,某天农场主人真佐子小姐对我说:“今天有杂志社的人来,小丽妳也一起来听吧!”来的人便是《四国食通信》的编辑小姐。编辑小姐不知从哪里听到小野农园的故事,来邀请我们为新一期情报志提供冬季盛产的胡萝卜。小野农园的规模不大,一直以多品种少产 量的形式生产四季的蔬菜,供应给全国的订户,在未有预先规划生产的前提下无法应付如此“大量”的需求,於是我们只是和编辑小姐互相留下联络方式,合作一事便不了了之。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食通信》,它扩阔了我对CSA[6]的认知与想像。当时对它的认识不深,只是直觉这本杂志可以改变世界!
高桥先生赠我的一刊《东北食通信:荞麦》,以大篇幅介绍东北岩手县花卷市的“大自然农园”(ウレシパモシリ),图文并茂描述他们对永续农业耕作[7]的看法、人与自然共生的理念、对现代有机农业的迷思、与村落其他居民的融合等各种面向的讨论,而当月的主题“荞麦”仅以两小段落简单交代。情报志内还附有数个以荞麦入馔的食谱,配以可爱插画介绍大自然农园如何实践永续农业耕作。多元且丰富的内容、深入的讨论都让我大开眼界。有别於一般农家随食材附送情报志的做法,《食通信》里的主角是那群辛苦劳动的一级生产者——农夫和渔民,随情报志送上的食材份量只能供一人食用。我深深受这革命性的杂志打动,一级生产者渴望得到的也许正正就是“被看见”而已。
读过高桥先生的《食鲜限时批》,他在书中提到,“我们在做的,不是月刊的设计,也不是附食材的杂志制作。我们所提供的是食的体验服务,透过食而产生的沟通服务”,经他如此重新定义《食通信》,我终於能梳理出高桥先生的用心。
《东北食通信》与传统CSA社群的差异
我之前接触过的CSA都是传统社群支持型的小农业,生产者必须独自承担生产及销售的工作,包装及寄送的工序常常占了大半天时间,这也是很多生产者不愿转型为CSA的原因。他们宁愿将每天的收获集中送到鱼菜批发市场,由市场代为贩售,以腾出更多时间。其实传统CSA也有其好处,生产者因与每位消费者建立深厚关系,他们熟悉每位消费者的饮食模式,更可灵活调配适合不同家庭的食材。这是我对CSA农业有限的想像。高桥先生创办的情报志彻底翻转了我的认知,他所建立的是让生产者无需再孤军作战的更大的平台。在《东北食通信》的交流平台里(Facebook的社团以及现实中的“再来一碗LIVE”[8]),众多生产者与消费者齐集一堂,交流不局限於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或生产者与生产者之间,甚至消费者之间的交流都可在这地方自由地激荡。把不同的人连结起来,然後一起做一件小事,这才是将来我们改变世界的方式。
阅读《食鲜限时批》也让我有喝一杯自己冲调的手工精品咖啡的感觉。《东北食通信》情报志始创期的热血故事就像是手工研磨咖啡豆的过程,边搅动磨豆器边看高桥先生娓娓道出情报志的前世今生,包括情报志发刊期间的小插曲,诸如因台风无法如期捕捞福岛县食材虾鳕导致运送的延误,却得到读者贴心的体谅;读者自发寄送若松市传统蔬菜小菊南瓜的种子给农夫,让自留种子[9]得以保留下去;米农号召都市人帮忙抢收稻米;让生产者与消费者能直接交流的“再来一碗LIVE”;甚至是各种产地小旅行的故事,在我看来,这一切都像极了为咖啡粉注水後冒出的白色小泡沫,提醒我芳香的咖啡即将被萃取出来。呷一口温热的咖啡,仔细分辨出不同的花香丶果香丶巧克力香味是我最享受的过程,有如阅读因情报志而连结在一起的生产者与消费者间的互动一样,是件赏心乐事。情报志并不满足於单向地传输生产者的理念及故事予消费者,而是乐於打造一个乡村与都市连结的平台,甚至为都市人制造他们的“第二个家乡”。情报志也不怕参与这个平台的人数不多,高桥先生甚至相信唯有设定订阅人数的上限才能确保双方都能轻松愉快地交流。《东北食通信》订阅人数的上限设定为一千五百人,目前尚有不少人在订阅的侯补名单里。为了让全国更多人能享受到“家乡”里用心制作的食物,高桥先生与伙件们於2014年成立“一般社团法人日本食通信联盟”,将《食通信》情报志横向发展,向全国不同县市的有志之士招手,以联盟制来互相分享诸如杂志制作、会员招募、客服寄送等相关信息,目标是让《食通信》这交流平台能在日本遍地开花。目前除了东北地区外,四国、东松岛市、北海道、新舄县、东京筑地区等不同区域及规模的《食通信》都已投入服务,更有由高中生编辑的《福岛食通信》!不独揽情报志的发行权,反而招揽更多志同道合的伙伴投身贡献社区的作法,有如咖啡吞下咽喉後仍留存在口腔内的余韵,值得反复细味。
高桥先生访港经历
2016年11月,高桥先生在百忙的行程中,仍与伙伴们抽空来访香港,实在让我受宠若惊。我们先後参观了位於大埔及中环的两个有机农墟,又在大埔菜市场停留了约半小时。半天的行程中,高桥先生总是双手环胸左顾右盼地观察周遭的一切,与他同行的伙伴本间勇辉先生[10]倒是非常热心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我们与农墟消费者的对话,以及香港食物的来源及销路等信息。本间先生打趣地说:“(高桥)博之是下指令的人,我才是落实执行的人。”高桥先生的耳垂珠有点肉,可掬的笑容让我差点误会他是再世佛陀。在等巴士期间,他指着旁边一幢护老院问我,“这是做什麽用的?”我回答说,“是护老院,都市人工作忙碌,无法照顾家中老人便会把他们送来这里。可是香港的护老设施不太好,因空间不足,很多院社无法提供房间,老人只能拥有一个床位。”他说日本都市的情况也不相上下。後来我们又讨论了日本黑市劳工,香港的高楼房地价所带来的问题等,这些都让我好奇,一个办农食杂志的人怎麽会留意这些不相关的议题?
《食鲜限时批》的第一章解答了我心中的疑问。高桥先生年轻时在东京念书,毕业後想成为记者,却没有一家报社聘用他。三十岁那年他决定回家乡岩手县参加议员补选,凭借他数年来每天风雨不改在车站前的演说及义工的支持,他两次以第一高票当选县议员,当选後他仍继续走访每个社区,定期与社区居民开会并聆听他们的诉求。原来如此!有这麽一个背景的人怎麽会投身商界呢?2011年日本东北三一一大地震[11]後,他开始了解渔农业业者长期受到的不公平对待,与同伴们多番讨论及激荡後创办了《东北食通信》。办杂志或卖食材不是他的目的,他目光所及更遥远的目标:改变世界,就从改变食开始。
从上而下的是改革 从下而上的是革命
高桥先生离开了在上位的县议会後,决心回到土地,与第一产业的生产者共同面对大自然,面向消费者。他放弃从上而下的改革,转投向从下而上的革命,小而慢地逐步改变消费者的消费模式,改变都市人的饮食及生活习惯,甚至改变乡村与都市二元对立的宿命。他与伙伴们期望建立一个乡村与都市能愉快连结、人与人能轻松交流的世界,而他改变世界的武器就是我们每天生活都离不开的“食”。
除非你已经达到辟谷断食[12]的状态,不然还是得每天花时间花金钱去换取食物。都市人的生活节奏急速,还没来得及思考食物的来源与安全性,就已将它们通通排出体外了。最近几年食品安全问题闹得人人自危,为了健康不少人改变消费模式,倾向购买本土的有机蔬果,但在这有机认证也无法保证的造假时代,似乎与生产者交朋友才比较令人安心。难道你会愿意与一个狂喷农药化肥或一个不管大鱼小鱼统统先抓上岸的没道德的人交朋友麽?在充分了解生产者是以何种方式生产食物後,我们才愿意与他们有金钱上的往来。我始终感觉传统的CSA系统无法完全打破人与人之间金钱交易的隔阂,一不小心就落入“一手交钱丶一手交货”的思考模式。但如果我们相信食物并不只是商品,而是创造身体丰富心灵的渠道的话,那麽,它能帮助我们连结的除了土地之外便应该是他人了。在传统CSA系统里,我们比较容易想像到生产者提供健康安全的食物,消费者提供比市场更高的价格购买农产品;在这传统体制以外,《食通信》情报志不定期举办让都市人走进乡村的活动,透过这些活动,生产者得到额外的劳动资源,消费者与乡村人建立感情并找到他们情感上的故乡。永续生活设计能够协助人们在气候变化、石油能源危机等问题下以友善土地及照顾人们身心健康的方式去生活,但唯有人与人之间的爱才能缔造出比昨天更接近理想的明天。这是高桥先生与伙伴们正在做的事,也应当是我们一起参与的事。
- 高桥博之,1974年出生於日本岩手县花卷市。2006至2011年参加岩手县议员和县长选举;2013年创立特定非营利活动法人“东北开垦”,担任第一本附食材情报志《东北食通信》的总编辑;2014年创办一般社团法人“日本食通信联盟”。
- 《食鲜限时批——日本食通信挑战全纪录》,高桥博之着,简嘉颍丶万花译,台湾远足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7月出版。
- 作者大学主修日本研究。毕业後於港台日三地游走,与有机种植结缘,探讨永续生活的可能性及生命的本质。
- 《东北食通信》,2013年7月创刊,深入访谈东北海边丶山间丶乡里的农家和渔民,而後把生产者特集的杂志和收获的食材,一起寄给读者,使读者享用美味食材的同时,经由杂志了解到生产者心中所想,由此建立起生产者与读者之间的联结,成为日本史上第一个附食材的情报志。随後,《在地食通信》在日本遍地开花,一年之间已拓展至全国十一地,包括《北海道食通信》丶《四国食通信》等。
- WWOOF:“世界有机农场机会组织”(World-wide Opportunities on Organic Farms)之简称,目标是为义工提供有机与保护生态的方法,从而推动有机农业。农家提供食宿与学习机会,义工提供劳力作交换,过程不涉及金钱,目前世界多个国家已有个别的WWOOF组织。
- 详见《社会经济:另类生活中的空间抗争》一文。
- 永续农业耕作:Permaculture,又名永续生活设计或朴门,起源於澳洲。它从自然中找寻各种可仿效的生态体系,结合原生态、农业、园艺及不同领域的知识,设计出一套人类能自我维持的聚落模式,此新聚落形态期望可减少人们对於工业化生产和分配系统的结构性依赖。
- “再来一碗LIVE”:由《东北食通信》一位担任活动统筹师的读者策划负责的交流活动,邀请日本东北的生产者前往东京,与读者一起品尝用他们生产的食材制成的佳肴,藉此聚餐的机会让生产者与消费者得以面对面交流。
- 自留种子:现代种苗商行的种苗多为“一代杂交品种(F1种)”,F1种子生长整齐且容易控制,但多数不能自己留种;相反,自留种子属开放授粉,是农民自行采种留种的重要宝藏,能保护农民免受种苗商行的剥削,而且地方适应性强,能够有效保存土生风味。
- 本间勇辉:成立特定非营利活动法人,出版《东北复兴新闻》,於东北大地震震灾期间发布灾区内外的情报。後与高桥及一众伙伴成立特定非营利活动法人“东北开垦”,担任《东北食通信》的编辑。
- 日本东北三一一大地震:发生於2011年3月11日,震央位於宫城县仙台市以东太平洋海域,震级达9.1级,引发最高39.66米海啸。是次地震为日本有观测记录以来规模最大的地震,其後引发的一系列灾害及核泄漏事故,导致东日本大规模的机能瘫痪及经济活动停止。
- 辟谷断食:这是种自然形成的状态,具有自发性,身体机能可以不靠饮食而正常运作。断食者不会感到饥饿,不须斋戒,也不须勉强禁食。辟谷断食的时期有长有短,有的长达二十年, 亦有偶尔为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