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汪斌
2015年,我供职的机构云南乡村之眼乡土文化研究中心1开始在广西南丹县里湖瑶族乡开展项目。是年8月,“乡村之眼”联合台湾学者造访里湖乡,我们一行十三人,与当地的乡村影像伙伴一起开展影像交流工作坊。期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一位志愿者不小心丢失了T恤衫,急需临时买一件,可是找遍整个集镇,只发现一家所谓的服装店,还是以售卖鞋子为主,零星搭配一点服装,根本没法挑选……我们这才明白,里湖乡以白裤瑶族为主,至今依然盛行就地取材、手工制作本民族服饰,对外来便装的需求量相对有限。而后,对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多年来累积的乡村影像作品稍作统计也发现,半数以上作品都与服饰制作紧密相关,足见服饰制作在现今白裤瑶生活中的重要性。
手工制作服饰是极为费时耗力的,何况还要依时令季节就地取材。在现代化与市场经济大浪潮的冲击下,很多地方的民族服饰,手工工序趋向于机器制作,原材料主要依靠市场购买,或者 只保留一些纹饰刺绣传统工艺,甚至已经完全依靠市场购买全套成型的民族服饰。那么,为什么当今社会的白裤瑶不顾时间和经济成本,一直坚守着就地取材的家庭手工服饰制作模式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在协调跟进“乡村之眼”在广西白裤瑶区域的项目的同时,也开始了以服饰制作工艺为切入点的人类学田野调查。2016年相对集中地在寨子里待了六个多月,参与观察不同季节的服饰制作工序和人们的日常生活,一步步走进白裤瑶的服饰世界,也尝试一点点探究“奈何制衣”的地方性逻辑与观念。
依时制衣:服饰制作中的自然之道
白裤瑶是我国瑶族的一个分支族群,自称“多努”或“朵努” (瑶语音译,意为“白裤瑶的子孙后代”),外界称为“白裤瑶” (因男子常年穿及膝的白色土布灯笼裤)。历史上,白裤瑶常迁徙, 大概在宋朝时期来到桂西北与黔南交界的亚热带喀斯特岩溶石山区, 而后世代定居在这里2。“七分石山,二分旱地,一分田”是形容当地地形地貌特征的俗语,白裤瑶是典型的山地民族,广西南丹里湖瑶族乡算是其聚居腹地。
2016年3月至4月,我开始了第一次比较长时段的田野调查,由此明白了白裤瑶因为制作服饰与这一地区的气候和自然建立起的微妙互动关系。
初到时,整个里湖笼罩在“回南天”的绵绵春雨与浓浓雾气之中,天气比较寒冷,在白裤瑶寨子里,仍然是画粘膏画和蓝靛深染的季节,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粘膏味3。然而,相比干冷的冬日,“回南天” 的春雨与大雾是各类植物抽枝发芽的恩赐,山林间众多用于服饰助染定色的植物,房前屋后用于喂养蚕宝宝的主食桑叶被悄然滋润。待到清明节前后,春雨渐弱,云雾渐散,白裤瑶村寨的粘膏味慢慢退去,代之以各种野生植物的清香气味。也就是说,天气转暖,画粘膏画、做蓝靛深染的季节慢慢过去,到了野生植物助染、蓝靛浅染、野生植物定色,以及呵护蚕宝宝、守候蚕丝布的时候了!
长期生活于此的人们练就了根据云雾走向判断天晴或下雨的本领。初春时节,选定一个放晴的好天气,三五结伴到山上摘回一捆捆鸡血藤嫩枝,准备助染裙子、背心、背带、天堂背心、天堂被等画有粘膏画的物件。视助染物件的多少,每轮选择几捆用锤子锤碎,再用布或者丝网口袋包住,加入适量的水,挤压滤出血红的汁液,放入助染物件,快速浸染几十秒后,取出晾晒。大概两小时晾干,而后再锤再染第二轮,如此反复,一天可染七八次,一整个冬天的劳动成果自此焕然一新!我游走村寨,上山林、下田地,看人们干活,也参与帮忙,嗅着捶打鸡血藤嫩枝和熬煮薯莨4散发出的清香气味,听人们分享今年的鸡血藤长势如何,哪里的薯莨又大又红……享受着属于白裤瑶寨子的春天气息!
可是,大自然给予的从来不只是恩赐,与春雨相伴的还有雷电和冰雹。
老人家说,大年初一星星太好,预示着今年会有雷雨冰雹天。
果然……
大粒大粒的冰雹砸向房顶,敲击玻璃,撕碎树叶……
狂风乱作,大雨倾盆。
雨水顺着窗缝,顺着门缝,渗进楼梯,渗进房间,
渗到装满服饰的木箱下,渗到装满粮食的口袋下……
电是早就停了的……
孩子是被吓哭了的……
蚕宝宝的头是很痛的……
哄小孩,开手电,垫木箱,堆粮食,扫积水……
男人出门打工了,忙坏了三个女人!
这还是楼房啊,那么,泥瓦房子的人家呢?!
唏嘘不已……唏嘘不已……
冰雹渐停,大雨依然倾盆下,积水扫也扫不完。
那就不扫了吧,给山外找钱的人打个电话,倾诉!
以上是我于2016年4月3日晚在白裤瑶寨子遭遇冰雹天气时记的一段田野日志。不仅4月 3日,还有4月17日,接连两场大冰雹,直接把白裤瑶朋友们的泥瓦房砸得千疮百孔,房瓦翻修再翻修,耗心耗力,大家自嘲说:“也算是住上了抬头见星空的豪宅。”
房瓦损耗了尚可翻修,雷雨冰雹天气对蚕宝宝而言却是生死攸关的考验。白裤瑶喂养的蚕属本地蚕种,被唤作“朵娃”(瑶语音译,与两岁以下小孩同称谓)。在白裤瑶古歌里有“娘胎倒别”的唱词, 认为蚕如自己的儿女般来自娘胎,需要精心呵护。依照这样的逻辑,他们将蚕吐丝前的三次不食不眠现象称作“睡觉”,将蚕吐丝称作“回家”。大概在农历三月上中旬,蚕宝宝第三次“睡觉”醒来,进食桑叶四五天后就准备“回家”了。这段时间,对白裤瑶妇女至关重要, 第三次睡醒的蚕宝宝数量直接决定了该年蚕丝布的收获情况。农历三月,是白裤瑶聚居地区雷雨冰雹天气的多发月份,而蚕宝宝听见雷声就会“头痛得厉害”“身体变成脓脓的黄色”“皮开始起皱”“身体缩短”“病怏怏的”……这是它们的一大劫数,有些蚕宝宝可能会在第三次“睡觉”时沉睡不醒,不仅使得前面的精力全白费,更让人伤心的是,这一年再也没办法收获精美蚕丝布了!
手工的白裤瑶服饰依时令季节就地取材而制,大大小小三十多道工序环环相扣,首先需要与不同季节的气候环境背景相调适,亦讲究与多种多样的原材料,与住屋环境卫生条件,与制作者的心性,以及与其他各种可能的影响因素相调适的经验和知识。
田野调查时,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变动不定的各方面因素随时影响着工序繁杂的服饰制作进程,以至于对白裤瑶妇女来说,有关服饰制作的很多东西似乎都是“活的”,要看自己的手与每道工序是否有缘,是否相合,她们用汉话“手气”一词来意译那些充满运气与灵气的诸种“活的”东西。除了马上要“回家”的蚕宝宝遇到雷雨天或病或死,由此没法获得足够多、足够好的蚕丝布会被认为是“手气不好”之外,蓝靛染料中途出现故障而使得棉布染色效果不理想,染色时粘膏脱落而使得整幅图被毁,织布时纱线容易断开,跑纱不太顺利,等等,都被认为是“手气不好”的体现。
可是,也正因为“手气”现象的存在,才使得服饰制作对于白裤瑶来说弥足珍贵,应对“手气”的过程,也正是他们与自然产生深厚联结,积累各种地方性经验智慧的过程。比如,初春织布最不容易出现“手气”现象,因为“回南天”阴雨绵绵,空气湿润,棉线结实不易断,织布效率最高,布匹最好。再比如,蚕宝宝的主食桑叶至少存在四个好坏不一的品种,不同品种的生长环境不同,食用“口感”亦不同,蚕宝宝养护中的“手气”就涉及对各种桑叶“口感”特征、生长情况的综合调配经验。
互助制衣:服饰制作中的处世规约
透过服饰制作,敏锐感知气候,熟识山林习性,这些正是一个山地民族的地方性经验和智慧所在。可是,“手气”现象的存在只能说明白裤瑶服饰制作的不易,并不能解答我最开始的疑问,为什么当下依然选择手工制作服饰,甚至制作得更为讲究?2016 年 11 月中旬,我第三次来到白裤瑶好朋友小兰家常住,参与观察服饰靛染时节白裤瑶村寨的生活,开始了解“手气”背后的“人气”,了解白裤瑶因为制作服饰而特有的人情味和社会文化氛围。
一日,我随小兰去走亲戚,而后顺着田埂步行回家,闲聊途中,她突然问起我对于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梦想。有感于那段时间听她讲了很多白裤瑶母亲如何带着女儿一起做服饰、如何照顾女儿的种种——这些“女儿”与我年龄相仿,离乡漂泊十来年的游子遂有感而发答曰:“我啊,希望尽早赚钱把自己安定下来吧,再让我妈来照顾我……”话音未落,小兰已在旁边惊呼:“啊,竟然是要你妈照顾你,怎么不是你照顾你妈?!”反应之快,语气之惊,的确把我问住了! 惭愧之余,也让我对于白裤瑶服饰制作背后的意义和原因有了更进一步的感知……
白裤瑶女孩学习服饰制作,往往从裙边绣开始学起。我一开始不了解其中缘由,直到自己亲手尝试之后才明白,裙边绣采用挑绣工艺,在特定宽度的两条经线之间,按照一定规律来回挑起纬线,构成一个大菱形套住多个小菱形的图案,这是服饰制作最基础的工序。学会裙边绣就等于学会识别棉布的经纬线,这是随后学习画粘膏画、刺绣、织布等其他工序的基础能力。一环套一环的白裤瑶服饰,其制作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蕴含着白裤瑶先辈们积累下来的丰富的地方性经验知识,通常需要制作者学习实践若干年,才能够把握实际操作中的各种智慧和讲究。
“外婆—母亲—自己、姐妹”是白裤瑶最普遍的服饰制作家庭互助小团体单位。因为服饰制作小团体的存在,服饰制作中出现的“手气”挑战由大家一起来面对,可大大降低服饰制作的“风险”比例。也因为服饰制作,这个小团体成员之间有许多沟通交流的机会——互相帮助、互相分担、互相体谅——也有了联结情谊的重要媒介。
初为人母的年轻女性往往也只会一些简单的基础性工序,更多更复杂的工序还需要进一步学习,而最好的教授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和外婆。每个小团体,大概会有一到两名服饰制作主力,到了服饰制作季节,大家便会以主力为中心,分工协作,共同完成多套服饰的制作。随着母亲年纪的增大,女儿积累的服饰制作经验越来越丰富,小团体中的服饰制作主力便会转移,女承母艺,负责重心工序。所以,一个白裤瑶女人,会因为嫁为人妇、成为人母而决心学习服饰制作,也会因为母亲的年老而担起服饰制作主力的重任。当今社会,多少母女还能有这样的沟通相处媒介,多少母女还能这般互相体谅呢?
除了家庭小团体互助模式之外,邻里互助亦是白裤瑶服饰制作的重要补充形式。在邻里互助制作服饰的过程中,考验的是白裤瑶妇女为人处世的能力。你必须按“规矩”行事,融入互帮互助的氛围中,通力合作,才能把服饰做好,也才能获得自己的“立足之地”。大家在转工互助中亦会形成一些公共意识,比如,及时收获庄稼以便大家放养牲畜后腾出时间精力专心制作服饰,一起清理疏通村寨里用于捣衣洗布的水池、河流。
虽然,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打工,可是外面的生活未必比家里好过,一些年轻白裤瑶朋友也会感叹:“在外面打工,要么跟着工程队到处跑(工资高、风险大),要么进工厂(工资低、耗时长),都是在出卖劳动力,很辛苦,做烦了也不怎么想出去,宁愿在家里继续过做服饰的生活,其实,做服饰大家互帮互助,那种感觉还是蛮好的……”
穿衣场合:“威要”荣耀是制衣的内在动力
“那种感觉”是指身处服饰制作的互助“规矩”中所感受到的集体“人情味”氛围,与“金钱味”氛围相比是完全不同的体验。然而,服饰于白裤瑶的意义却远不止于此,它还关乎“威要”(瑶话音译,意为“家族”或“宗族”,有自己的象征物和仪式活动) 之荣耀!
当问及白裤瑶妇女为什么年复一年制作服饰时,会得到如下答案:“必须一直做啊,我们这些服饰三五年就过时了,你不做新的就没得穿。”“过时”与否,是对服饰的审美流行评价观念,与服饰的穿戴展示场合相关。在白裤瑶,服饰最重要的穿戴展示场合为年街节和婚丧仪式。
离农历正月十五最接近的圩日,被视为一年中“最大的圩日”,约定俗成,着盛装,赶年街,唤作“年街节”。年街节于白裤瑶的意义就如同春节之于汉族。2016年初,我第一次参加里湖年街节,被街道两头两个大型停车场的摩托车海震撼,更被占据整个街道、来回行走的人海震撼。
不仅节日当天,节前节后的那几天,整个寨子都会笼罩在亢奋的气氛中,大家会一起讨论关于赶街的所有话题,服饰往往是话题中心。“大家都穿新衣服,你不做新的,别人会说的。”为了这一天,人们甚至会提前好几个月就开始做准备,有条件的都会做新的服饰,没有条件做新的也会通过再次浸染等方法把旧的加工成“新的”。而怎样算“新的”,又是常年在变动的,有流行与过时之别。以服饰染黑效果来说,就常常流行很多不同的黑,比如偏蓝的黑、偏红的黑、偏绿的黑等。这些不同的黑,既和染色材料相关,也和染色次数等相关。“你穿得黑一点,别人就会很羡慕,因为这说明你花了很多心思和钱在上面……”染黑,意味着有钱买足够多的蓝靛膏, 有足够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做服饰,是能干和富裕的标志。
这里比较有趣的是:以本族群内部人员为主的年街节场合,服饰穿戴展示给本族人看,穿戴者也是制作者,于是,评价的标准并不仅仅是服饰形制款式的美丑,更与服饰制作投入的时间精力、原材料的质量等息息相关。女人服饰做得好不仅说明她能干,而且说明家里富裕(指家族愿意让女人花钱花时间制作服饰),男人有很好的服饰说明他家有人做服饰,也是很体面的事情。于白裤瑶而言,服饰不仅仅是服饰本身,它代表着妇女及其所属服饰制作小团体的才干,更代表着“威要”的荣耀。
这个道理在白裤瑶的婚丧场合体现得更加明显,这与白裤瑶特定的社会组织体系和文化氛围相关。聚居在桂西北黔南交界石山区的白裤瑶,总人口不及40000,至今依然保持着五个姓氏群,每个姓氏群中再分为若干宗族,宗族之下最小的血缘单位是家庭(瑶话叫做“依则努”),由此,“姓氏群—宗族—家庭”5构成了白裤瑶血缘群体的基本框架,是一种自生的社会组织,白裤瑶生产生活的诸方面习俗都是依附于这一基础社会组织结构之上的,互帮互助是其主体文化氛围。加之白裤瑶婚丧年节集中在冬春季节的时段特殊6,与当下的外出打工潮流错开时间,所以可以取得相对的平衡,依然保有比较浓厚的氛围。与这些仪式节庆活动相伴随的,是一个乡土社会的重要社交活动,一整套名望评价体系就在其中。通常情况下,人们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参与这些活动,准备最好最精美的服饰就是其中尤为重要的一点。对荣耀的追求无形中成为了大家坚持手工制作服饰的压力,需要每个白裤瑶妇女、每个服饰制作小团体、每个家族认真对待。
由是观之,服饰的穿戴展示是奈何制衣的关键,要想维系白裤瑶服饰的家庭手工制作模式,以及由此建立起来的人与自然、人与人相处的整套地方性生态智慧,核心在于维系白裤瑶内部自生社会组织结构的稳健力量和互助的社会文化氛围。
1. 云南乡村之眼乡土文化研究中心是中国西部乡村影像培训与研究机构,与村民、牧民伙伴合作,以影像工具为媒介,把纪录片的拍摄剪辑放映过程变成本地人之间、本地人与外地人之间、青年人与中老年人之间互相交流沟通和学习的过程。
2. 南丹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南丹县志》,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6-27页。
3. 白裤瑶服饰制作主要依靠浆染工艺,凿取本地种植的一种俗称“粘膏树”(学名“刺樗”)的椿树科植物的汁液,用画刀绘图于棉布上,将画好图的棉布置于蓝靛染料中浸染,粘膏作为“防染剂”,布面上便有了花纹。寒冷的冬季和初春季节,是画粘膏画和蓝靛深染季节,温火溶化粘膏而散发出特有味道,是白裤瑶寨子这一季节的嗅觉标志。
4. 助染服饰的植物主要有鸡血藤和薯莨块茎两种,一说薯莨对粘膏有伤害,所以人们多用鸡血藤助染带粘膏画的物件,用薯莨助染棉布。
5. 参见云南社会科学院郭净老师《寄语白裤瑶乡村影像小组》(2016年“白裤瑶乡村影像展”的影展手册前言)。
6. 白裤瑶实行“二次葬”俗,对此习俗的一种解释是,“七分石山、两分地、一分田” 的生存环境,使得白裤瑶的物质条件有限,若人在四至九月间过世的话,粮食还生长在田地里,存粮有限,不够招待亲朋,所以要先浅葬,等到秋收后,再为逝者举行隆重的丧葬仪式。婚嫁与此同因。
■ 汪斌 民族学硕士,2015年加入云南乡村之眼乡土文化研究中心(简称“乡村之眼”),主要负责广西南丹白裤瑶区域的项目协调工作,长期陪伴“白裤瑶村民影像小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