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何磊
有了土壤,一切就有了可能
自从2012年开始阳台种菜以来,我乐此不疲地在阳台、在一楼花园、在屋顶、在近郊进行厨余堆肥,种植时令蔬菜。每次的菜园设计、设施准备都是出于永久居住的考量,却总是在一两年后带着祝福和它们默默告别。从孩子幼儿园开始,我们搬家5次有余,地点从成都市区二环到一环,有新建商品小区,也有老旧单位宿舍;户型从一楼花园,到中层,再到顶楼都有,选房除了需要考虑离学校近,小区环境相对安全,房间相对整洁这些基本要求外,阳台通风与日照如何,房东有没有留下废弃花园,小区园林落叶多不多,有没有爱好农耕的邻居,这些也会成为选房的考虑要素,房租、停车位、购物便捷度等反而可以妥协。
每次搬家,和搬家公司协商的第一件事是能不能多搬一些土壤和堆肥,家具、家电甚至书都可以放弃一些。通常搬家公司会看在加钱的份上勉强接受,最后在爬楼上坎后往往没好气地抱怨,“搬那么多土干哈子嘛,种那几棵菜能值几个钱哦,真不晓得你们是咋想的。”通常我都会笑脸相迎,毫不生气。因为经历数月甚至更久的时间之后,堆肥会慢慢转化为弥足珍贵的肥沃土壤,它不仅凝聚了我们的耐心,更是天地化育的硕果。有了土壤,在城市也能长养万物,对于一位城市农夫而言,也就有了重拾生命联结的载体,开启一段宁静喜悦的亲耕旅程。
让心灵“回家”
我出生在绵阳的一个名叫斑竹林的小村庄。我曾在那里度过充满野趣的童年:背着小书包,与爱狗黑虎、邻家小伙伴走过四季的田野,任自然的生机滋润好奇的心田。在小溪边看小虾,跟随河中的小鱼逆流而上,看谁跑得快,也曾在太阳西下的时候,好奇它为何在电闪雷鸣之后,照常升起。一块石头,一把沙子,一棵小草,可以成就一天的游戏,令我流连忘返。也不知从何时起,在父辈的叮咛与期待中,我脱下“农皮”,走出大山,像很多人一样进城打拼,靠自己的努力追求所谓的成功。在体验过一场场追名逐利之后的空虚、一次次害怕被社会抛弃的担忧后,我感到内心越来越匮乏且充满疑惑。
2011 年,生命轨迹开始发生根本的转化。我参与创办的环保组织“野草”,面临项目资金短缺,机构被迫减员的困难。一个关注可持续生活议题的团体,自身的生活却并不可持续。也许就在那时,现实的困顿也为未来探索内在力量埋下了伏笔。一段奇妙的机缘,让我开启了一次海拔 6000 多米的冰川徒步旅行。对于之前连 2000米海拔都没有经历过的我而言,无疑是一次冒险之旅。在接近山顶时,我开始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明显感觉到思想也停止运转, 还能清晰听见心跳的尾音。在临近一片深沟绿洲边,我终于体力不支,不得不躺在一块巨石上休息。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我感觉身体与石头融为一体,山上海子流下的水,像是流经我的身体,纯净清澈。一股巨大的喜悦与感动从我心中涌现,以至于泪流满面却浑然不觉。我试着睁开双眼,眼前的山林冰雪被寂静包围,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这山、这水、这林、这寂静是一体的。在临近傍晚的大山深处,我没有一丝担忧与恐惧,反而涌现出一种体悟——“回家了”。原来思想停止运作后,生命会来到另一个不可思议之境,可以真切品尝到“爱与自在”的滋味。似乎一切的困惑都找到了答案,我从未离开过自然,从未离开过天地宇宙的慈爱与庇护,只是因为头脑的局限而失去了感知她的能力。怀着感激与敬畏,我许下此生重要的愿望——愿从此关照身心,朝着自性本然的方向生活,从日常生活里,获得感知生命实相的能力,无论在繁华都市还是乡野丛林,都积极探索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
依赖货币与消费的城市生活
冰川旅行结束后, 回到城市的我很快就被各种事务包围,很难再进入平静喜悦的状态,这让我慢慢意识到,快速运转的城市生活如同上足发条的时钟,不知不觉间支配着每一个城市人的生活,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无论是什么背景,所处什么行业,人们似乎都有一个共同身份——消费者。无论衣食住行还是医疗教育,无一例外都依赖货币,货币代表了资源的分配权,对于普通人而言,获取货币就意味着需要参与充分的竞争;在不断优胜劣汰的游戏中,人的价值等同于量化了的货币或物质价值;最终,追求财富成为全民共同的目标,而生活本身成了手段。与此同时,人们自己也陷入身心冲突之中,渐渐陷入与当下、与环境失去连结的“存在”状态中。然而,事实上,城市也并未离开日月星辰的滋养,依然进行着四季更替,万物也如常生灭循环,只是生活在其中的我们失去了感知她的能力。
消费与竞争本身的属性,导致我们获得的是经过筛选的信息,无法清楚知道城市的食物、水、能源从何而来,由谁提供,是否安全、对环境是否友好。这也许正是地球生态陷入岌岌可危之境地而城市生活却尚无明显改观的原因之一。人们普遍认同生态的重要性,却 哪里,最终给环境无法真切体会到这与自己何关,改变也就无从谈起。我们无从得知一场场消费活动背后的废弃物去了哪里,最终给环境带来怎样的影响。竞争型社会的本质,也导致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与冷漠,而最终外部世界的失序与冲突将透过我们的身心状态呈现出来。身心健康问题普遍困扰着人们,一个戏剧性的现象是, 许多人用透支身心健康的方式积累财富,以此保障生病以后可以看得起医生,而事实上,越来越多的病患导致家财散尽甚至人财两空。更严重的是,我们渐渐失去了感知当下感知幸福的能力。
以农为媒,自然生活
在城市里,有没有一种生活是利于身心健康的,是友善环境的,是不仅消耗还可以“生产”的,是与人互助共生的?带着这样的发问,我选择从自身出发,开始了近8年的探索之旅。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是,如何在快节奏的都市生活中慢下来。我找到的答案是:首先,减少对货币与消费的依赖,放下对主流价值的追逐,比如放下主流价值所认为的“成功”或者“快乐”的标准。这意味着需要走出心理舒适区,接受被社会边缘化,做一位“无名氏”,并且失去一些好处。一路走来困难重重,庆幸家人的支持让我更容易选择这趟未知的旅程,对此我至今仍感激不尽。其次,需要从消费型生活转换到生产型生活。我曾经对一年的家庭消费进行详细记录与梳理,发现有一半是不必消费的,有一部分是需要考虑消费背后的环境与品质因素的,肉类消费的数目更是让我备受刺激。自那以后,我和家人决定选择素食。还有一部分是可以变废为宝的,在梳理家庭废弃物时,我发现每天产生最多的是厨余垃圾,约一公斤厨余垃圾的去处是马桶与垃圾桶。在我的印象中,厨余垃圾是重要的土壤肥力来源,城市海量的厨余不仅没有肥沃土地,还成了令城市头疼的垃圾,而城市社区绿化、园林却选择使用化肥农药来维护,既污染环境又影响健康。如果厨余变沃土,不仅可以减少垃圾,还可以实践阳台种植,美化环境,不是一举多得吗?这个发现让我惊喜不已,在此也需要感谢“城市农耕项目”,让我学习到阳台种植的基本知识,从一位消费者轻松地蜕变为“城市农夫”。
学习完堆肥,自然会开始阳台种植,有阳光的地方,就可以长养万物,一切都水到渠成。城市农耕的确比想象容易,过程中还增强了动手能力。我开始收集厨余,制作酵素,改造种植容器,还做起了木工,把盆栽搬来搬去找阳光,不亦乐乎。越是深入参与,越发感受到踏实与愉快,也会反思,消费不仅花钱,还让人失去动手的机会。也许农耕本身的特点,意味着新的关系与秩序的建立,在快速建构起来的陌生人社会中,邻里几乎没有往来,而对于农耕初学者来说却非常需要伙伴。于是我开始留意小区环境,意外地发现原来有非常多的邻居是园艺爱好者,有的家庭菜园也颇具规模,邻里间不乏各种技术“专家”。因为共同的兴趣,我们有时漫谈到深夜,聆听丰富多彩的生命故事,有时相互切磋园艺知识,交换种苗,互赠收成,有时还相互分享自己烹饪的食物。过去几年在不同的小区居住,我都因为农耕兴趣而交到新朋友,收获简单愉快的友谊。
随着种植面积的逐步扩大,我希望找到自然材料制作的容器以及安全的老种子,机缘巧合下认识了纪红村的小伙伴宋涛。他的村庄有丰富的竹子资源,但由于大多村民弃农离村而进城务工,以至于竹林无人问津,大量土地荒芜。在我的鼓励下,宋涛开始尝试组织村中老艺人,手工制作竹编厨余桶与种植箱。这些竹编容器既得到城市家庭的青睐,又能为村民带来一些经济收益。在此过程中,村民目睹城市人兴致勃勃地在巴掌大的地方种菜,而村庄广阔的土地却无人问津,激励了宋涛与村民开始生态农耕的转型,并成立合作社,有意识地恢复地方品种与传统耕作文化,重建邻里互助的传统。在与城市家庭互动的过程中,村民也越来越意识到村庄在地文化与生态资源的珍贵,开始探索自己的自然生活。
过去的7年里,自然农法与朴门设计都深深地启发了我,让我的自给自足能力有了明显的提高,从屋顶菜园到近郊亲耕,基本满足家庭蔬菜的需要,而主粮则由近郊村民和生态农友提供。我们耐心等待农友慢慢转换土地,也接受相对高一些的价格,这源于我们深谙食物来之不易而产生的同理心。也因为亲耕的踏实感,我开始有意识地分享心得给小区的邻居、孩子学校的老师,慢慢地还吸引了成都其他小区与学校,邀请我帮忙设计生态农圃和授课,不仅带来一些额外收入,还让越来越多的人从中获得启发,拓展对生活的看法。
愿农的存在,让城市生活更美好
在我对“农”的探索过程中,也曾被误解为是单纯为了节约钱而固执地希望自产自“消”、自给自足,被质疑“如果人人都这样,社会如何发展,经济不是要倒退,农民不是要失业?”在这个“农耕”历史绵长的国度里,把“农”的内涵表达清楚是不容易的,我所理解的“农”不再局限于农产品生产、“小农”经济,不是复古倒退,更非猎奇消遣。对于城市生活而言,“农”的意义在于让城市人放慢生活的节奏,通过身心感官的参与,得到放松甚至深度的宁静,从而实现身心的平衡与疗愈。我理解“农”是支持生命回归内在自然的载体。
消费型都市生活削弱了人们独立生活的能力、动手的能力、探索的能力,更重要的是认知常识的能力。现在的乡村农人大多不相信生态种植的可行性,类似的,许多城市人也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种植食物。我的农耕实验旅程是一个找回独立生活能力的过程,是回归常识的过程,是感受二十四节气变化,学习鉴别健康土壤、地方品种,学习套种轮作等古老智慧的过程。我知道成都应季菜有哪些,也能辨别生态作物与石化农作物的区别,也自然明白哪些是食物,哪些是食品,也知道什么季节穿什么衣,什么季节防什么病。当我们与自然、与身体、与食物、与乡村之间曾经断裂的记忆被修补,当传统的生活智慧被唤醒,我们在实践中获得的领悟足以让我们更自信,更有力量重做生活的主人。
城市生活的脆弱也源于我们与社区之间缺乏真正的共识与共情,社会原子化是幸福感缺失的重要原因。重建人与人的联结,我们需要共同关心的议题。我的观察是,当我们从自然,土地中获得疗愈与鼓励时,身心将更平和与敞开。我所认识的城市农夫们都非常乐于分享,真心希望更多的人能从中受益,也希望为改善社区环境和城市生活尽己所能。
我们越亲近土地就越能理解:城市生活多么依赖自然资源,而这些宝贵的馈赠是多么的来之不易。看似积极的都市文明实则建立在消耗自然资源的前提上,我们不仅没有再创造,还不断制造垃圾,加速生态失衡。从现代城市生活的角度看环境破坏,人人有责显而易见。
我们越深入体会就越能明了:不论是盆栽还是小阳台,从土壤的孕化、作物的长养中看到四季更迭、生灭循环,这一切自然天成,非人力可为。土壤、阳光、空气、水、种子都是自然孕育的,人类仅能企图了解并加以利用。事实上,我们对一棵树的种子如何成就为树与森林,还知之甚少。
人是自然的孩子,有这份朴素的认知才有立足之地,让人们逐步放下傲慢,并对自然升起敬畏与感激,摆脱“人类中心论”的认知局限,全然接纳“自然馈赠的生命”这一常识,生命也将由此变得慈爱与宽广。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关心人类活动对于环境的影响也将内化为一种本能。
当我们陪伴一棵植物接受日月星辰的洗礼,在刹那间稍纵即逝的可能中,它们以食物之名与我们相遇时,我们的进食过程也会变得神圣,我们对自然和农人就会升起感恩之心,也将更能同理乡村生态转型的不易,更愿意通过消费选择去支持在地的生态修复与生态农耕,更能同理农人所需要的理解与尊重,更珍惜乡村的先辈智慧与生态环境。我们也更能明白,面对岌岌可危的生态环境,每一个人的参与至关重要。如果人们的脚步都慢一些,产生的垃圾少一点,开始学习种植一点食物,愿意陪伴农人生态的生产,这世界一定会慢慢变好,这需要大家携手前行。愿农的存在,让城市生活更美好 !
■ 何磊 成都野草生态社区发展中心发起人。2011 年接触自然农耕,从自家小阳台实践堆肥种植开始,探索城市到乡村的耕食生活方式,过程中深受土地的滋养与启迪,开始结缘城乡不同伙伴,共同学习以农为媒,回归自然,体悟万物互联的自然生活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