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作者是香港理工大學設計學系副教授,身兼設計、裝置藝術、攝影、出版、藝術與設計批評家;曾積極參與菜園村反高鐵運動,自此開始接觸務農。作爲佛教徒,作者在授課時會引用舒馬赫的《佛教經濟學》一文爲教材,下面爲他就這篇文章的一些省思與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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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曾德平
我不懂經濟。我認識的大部分朋友都是不懂經濟的,但却身不由己地參與經濟活動。不是偶一爲之,而是持續地從出生到生命完結一直參與。有趣的是,經濟活動的焦點不是參與的人,而是“金錢”。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如何生活,我們每天起床開始,或者,還未起床已經開始了,生活中的一事一物都或多或少是用金錢換取回來的。我們睡的床、寢具、毛巾、牙刷、衣服、鞋襪、電話……不勝枚舉。經濟活動儼然是“自然”不過的日常事。我們經常挂在口邊的“金錢不是萬能,沒有錢便萬萬不能” 說明了我們對金錢的重視程度。我們口袋裏的金錢何來?自小,我們不斷在家裏、學校和社會被教導以參與勞務換取報酬(金錢),使自己可以生活,幷且活得愈來愈好。然後,更進一步接受了要把人生超過一半的時間押上去做這件事。最後,形成了社會大衆的共識,建立了入職年齡、退休年齡、工時、工資、有薪假期,以至連病的時候也要請病假等等的制度。從這樣的角度看,參與勞務的確是不能不參與的人生大事, 理應愈做愈快樂的啊!然而,在參與的過程中,我們感到這樣的勞務不能天天做,我們需要定時每周放假,以至每年放“大” 假,讓身心放空。對於這樣重要的事,我們爲什麽會有這樣的心態的呢?事實是,這種參與勞務換取金錢的做法不是“自然” 的事,是我們建立出來的,人爲的。當中最大的缺憾是,這種人爲制度幷不能保證人人可以活得愈來愈快樂。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實。既然如此,建立制度的我們爲何不把缺憾修正呢?是目標出了問題嗎?方法錯了?抑或,在建立的過程中遺留了什麽?
舒馬赫(E.F. Schumacher) 在其“把人當回事的經濟學”的著作《小即是美》[1]裏,開展了“佛法經濟”[2]的思考。他開宗明義地指出佛陀的教授“八正道”[3]中有“正命”的修行方法,故此,理應有“佛法經濟”這種可行的發展模式。所謂“修行” 就是依據佛陀的教導,修正過往的行事方式,改善自己和別人的生命。“正命”是按照佛法的標準謀生,以不損害別人和環境的方法換取衣食住行的必需品,遠離不正當的職業。所以,舒馬赫相信,憑著“正命”的原則去修正謀生的方式,便會發展出一套“佛法經濟”,以修正“現代經濟” 造成的種種問題和困局。舒馬赫把現代經濟和佛法經濟作比較,指出兩者之間的差异,包括工作的成效、機械生産和人的關係、消費和生活質素、簡樸和非暴力的生活關系等等。
舒馬赫(E.F. Schumacher) 的著作《小即是美》反思主流
資本主義經濟的弊病,其中一文談及佛教經濟學。
從生産的角度看,世人普遍認爲人力是財富的基本來源。雇主和雇員對人力的理解却南轅北轍。雇主認爲人力(雇員) 是構成生産成本的主要因素,如果自動化無法全面取代人力的話,把人力减至最低是天經地義之舉;雇員則認爲犧牲了閑暇時間和舒適的生活去工作,工資只是補償。也就是說,對雇主而言,沒有雇員的生産方式是最理想的;對雇員而言,無須上班而有收入是最理想的。舒馬赫道出了現代經濟生産模式既不能滿足雇主的要求,也沒法滿足雇員的期望。爲了謀生,雇主和雇員各出奇謀,發展出一套折衷的方法:分工,把生産流程化約成爲微細的工序,一方面讓生産速度加快,産量增加,另一方面生産工人只需要用最簡單的肢體動作便能完成工作,無須任何技術性培訓,表面上把“犧牲”减至最低。然而,這種方法只著重産品的質和量,沒有把參與其中的人當作一回事,工作的成效也被狹隘地理解爲産量的多少。
從佛法的角度看,工作潛藏著對人的正面效果。首先,工作爲人類提供開展其本領的機會;也使人在參與群體工作時,克服自己的自我中心習氣;更爲生存提供所需物品和服務。這樣繼續發掘下去的話,工作的正面效果是無止境地豐富的。同理,假如把工作和閑暇看待成對立的話,只怕是一種天大的誤會。工作並不是人性發展的外在機械性活動,佛法經濟把工作成效聚焦在人的質素提升上,讓工作變成伴隨每一個人圓滿其生命的助力。佛法把機械化分成兩種。一種是强化人的技術和能力;另一種是把人的工作成效轉變成機械化的奴役。第一種機械化的作用是協助人類自我淨化,這是需要很大的外在和內在力量的。佛法視這樣的淨化過程爲人類文明的發展。反之,現代經濟利用機械化生産使人的欲望持續膨脹,人不斷被勞役而不自知。最終,物淩駕於人。工業革命以來的整整一個世紀被喻爲人類物質文明的高峰,已發展的國家和地方,普羅大衆的物質生活是歷史上最豐饒的。我們親身體驗過對物欲的永無止盡的追逐了。只要我們願意付出勞力和時間,必然得到一定程度的物質回報。但是,我們不能不撫心自問,人之爲人,在物質生活的基礎上,是否有別的更高層次的需求呢?
物質生活和高層次的精神生活既不互相抵觸,也不互相矛盾。舒馬赫引述印度“甘地主義”經濟學先鋒人物古馬拿巴(J.C. Kumarappa)的互信和非暴力經濟理論,指出正面的工作定位滋養人的正面價值和活化品格的發展。優悅的工作環境讓人的自由意志在建設性的軌道上發揮得淋漓盡致。故此,遇上失業時,最深層憂慮並不是沒有收入,而是缺少了來自工作的滋養和活化的推動力。物質主義者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和物品對立起來,以爲外在的物質條件改善,生命便得到提升。這種思維忽略了人的內在的需要和深藏的潜能。佛法裏的“中道”把人從現代主義,包括經濟,建構出來的種種二元對立關係中解放,讓人安於互信和在非暴力的環境中發展人類優秀的品格。放眼看看我們現在身處的對立關係,例如雇主和雇員、上司和下屬、工作和閑暇、付出和補償等等。我們一直以爲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關係, 只管在這中間努力,便可以從外在的“對方”賺取更多“合理的”回報,生活便“自然”愈來愈快樂了。真的是這樣的嗎?以香港爲例,在過去的四五十年,經濟持續“向上”發展,現在大多數人都生活在物質相對地富庶的環境中。然而,我認識的朋友之中,並沒有誰從物質生活中獲得持久的快樂。有一些朋友感到物質上的享受仍未足够,有些感到工作沒有滿足感,有些認爲自己的夢想還未達成,有些感到前景沒有保障,有些感到人生失去了方向,有些感到沒有甚麽值得追求等等。相信大家對這些感受不會陌生,不是從周圍的人那裏聽到,便是在自己身上發生。這些經驗證明了單靠物質爲主的發展,精神生活闕如[4]的話,我們內心不會安穩,生活不會快樂,漸漸地生活品格便失平衡。若然依循佛法經濟原則生活的話,簡樸的物質基礎已然足够,快樂指數却很高。投放在物質上的追求愈低,包括生産和使用,我們便愈多閑暇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例如廣義的創作活動,讓自己可以滋養和活化自己內在的品格,呈現於外的是一種輕安自在的人生態度。
可惜的是,現代經濟主義者,包括我們的大多數人,很難理解佛法經濟的好處。一方面,我們認爲所有的經濟活動均以消費爲終極目的;另一方面,我們以消費量來計算生活水平,認爲消費愈多,等於生活水平愈高。故此,現今市面上很多産品在推出市場前已把産品的“壽命”縮减,以至在一定的限期內便會自動報銷,以助銷情。我們對物質生活的過度依賴,使自己不能不無止境地更新各式各樣的日常用品。事實擺在眼前,全球化貿易把我們的生産力全數用在催穀[5]消費上,壓力愈來愈大——受壓者同時是施壓者,快樂指數並沒有因爲消費力提高而有所提升。爲了生活大家鬥個你死我活,透不過氣來。因爲對立關係衍生的競爭、因爲權力差異産生的剝削、因爲貧富懸殊引發的不公義、因爲就業機會萎縮帶來的不安、因爲對精神自由渴求的落差等等不滿情緒,人與人之間潛藏著的暴力被引爆,大型的社會抗爭此起彼落,這種現象在所有高度發展的消費城市都很普遍,並且愈演愈烈,參與的群體愈來愈年輕化,例如最近台灣的反服貿抗議。證明了工業文明既不能産生大衆承許的結果,更沒法保障穩定的發展。
就佛法經濟模式提供的正面經驗和長遠的安定繁榮而言,佛法經濟是值得推薦給相信經濟成長遠勝精神和宗教價值的信徒。因爲我們面對的真正問題不是在“現代持續增長”和“傳統停滯不前”之間任擇其一。重點是如何確立發展的正確途徑——盲從物質主義和停滯不前的傳統之間的不偏不倚的中道,也就是“八正道”。
──完──
原載:《比鄰泥土香》
http://www.pcd.org.hk/sites/default/files/publications/7a_0.pdf
[1] E.F.舒馬赫(E .F .Schumacher)(1911-1977),英籍德國人,世界知名的經濟學者和企業家,被後人尊稱爲“可持續發展的先知”。1973年,舒馬赫出版了《小即是美》(又譯《小的是美好的》)一書,書中質疑西方經濟目標是否值得嚮往,反對核能與化學農藥,他也批評以經濟成長作爲衡量國家進步的標準。該書一經推出便以其切中時弊和頗具爭議的觀點激起讀者的熱烈反響。
[2] 1955年舒馬赫訪問緬甸,對發展中國家經濟問題産生濃厚興趣,此後擔任了緬甸政府經濟顧問。在緬甸期間,舒馬赫由一個天主教徒轉變爲一個佛教徒,由一個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家轉變爲一個“佛教經濟學家”。他提出關於發展中國家技術路徑選擇的“中間技術”的思想,提出以“佛教經濟學”指導人類經濟行爲以避免經濟發展帶來的灾難的主張。。
[3] 佛教教義,包括正見、正思維、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
[4] 空缺,缺然,欠缺的意思。出處:“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論語·子路》。“禮儀制度闕如也。”——《後漢書·孝和皇帝紀》
[5] 粵語詞彙,原意是把穀種先放在營養液中培養,然後再栽植,以促進其生長。有人爲促進事物的發展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