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庄妙慈
从白玉萝卜说起
2018年结束前夕,社区伙伴工作团队拜访笔者服务的芦荻社区大学(简称“芦荻社大”),同行者包括位于高雄的旗美社区大学同仁。事后为了对芦荻的接待表示感谢,旗美伙伴特别寄来一箱美浓当季收获的白玉萝卜。为了不辜负这份食材的盛名,芦荻社区灶咖工作人员凌君邀请三芦在地社区伙伴,来自美浓且85岁高龄的林享亭老先生,带着几位社大学员使用美浓人特有的方法腌渍白玉萝卜。未料同学因不熟悉制作流程导致风味不如预期,于是商请教授上海菜、大陈岛二代的廖德胜老师,为制作失败的腌渍萝卜进行救援,加入了特制秘方的花椒辣油。腌渍品获得重生,不仅保有白玉萝卜的脆甜,更增添了花椒辣油画龙点睛的惊艳。
这个看似平常的料理故事,涉及不同地方之间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着不同食材与食物制作的生产劳动,更蕴含岛内外移动的人文故事。
林享亭先生,1934年生,高雄美浓客家人,在高雄子弟学校任教40余年,2001年退休后随儿子定居芦洲。芦荻社大是在2015年推动食农教育到社区办讲座时认识林老师的,当时林老师非常热忱地分享自制荫凤梨和腌白玉萝卜的料理方式。
廖徳胜老师是芦荻社大“家常•宴客经典中国菜”的老师,出生于中和眷村,之所以成为厨师与父亲有关。廖老师的父亲是1949年来台的军人,为了谋生,来台后拜师学艺成为一名素食厨师。廖老师高中时经常跟着父亲到达官贵人家中担任私厨,耳濡目染之下也成为素食主厨,后来又拜一位上海师傅为师,几年前在芦洲开了一间上海菜小馆,后来与芦荻社大结识而被邀请开课。
以上两位都不是三重、芦洲的在地人。被找来参与制作白玉萝卜的芦荻灶咖学员,多数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在地人,有的是从山东聊城嫁来台湾不到5年的新住民姊妹、有的是在台湾苗栗农村长大嫁到芦洲的家庭主妇,也有先生是福州人现已退休定居于芦洲的商场女强人,也有从科技业退休后居住在三重的台北人。
至于凌君,10年前是芦荻的学员及志工,4年前加入芦荻工作团队,成为社区经营的工作伙伴,一个彻头彻尾在台北都会区长大、不懂食材、不会料理的小孩,现在定居在芦洲,是芦荻社区灶咖的负责人。
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要角——成立于2017年底的芦荻社区灶咖。由于台湾的社区大学没有自己专用的校舍,必须向公私立学校租借教室,长期以来受尽没有固定场地之苦。2017年适逢芦荻社大所在的鹭江学校改建老旧大楼,原来的烹饪教室被迫迁出。于是我们决定在社区里另觅场地打造社区厨房,命名为“芦荻社区灶咖”,除了深度进入社区庶民生活以外,也希望它不只是一间教室,而是一个串起人与人关系、人与食物关系的厨房,取名叫“灶咖”(台湾闽南语意为厨房),期待能在都会区里拓展一个犹如你家我家灶咖般的亲密空间!期许以人、食材、料理等为元素,在社区里发展出富有人情味的美味关系。
这些因为不同缘由在不同时期来到三重、芦洲的住民,因为芦荻社大这所在地经营20年的社区大学而交会,都是让来自美浓的白玉萝卜变身为桌上佳肴的灵魂人物。在这个故事里,无论是人或食材或空间,都是地方感的真实展现。
先来后到与移民小岛
台湾是移民的岛屿,移动与劳动的故事不断在这块土地上演。隔着淡水河与台北毗邻而居的三重、芦洲地区,是台北都会的卫星城,因二重疏洪道的建设与淡水河围绕成一个形状像岛屿的生活圈,这座台湾岛中之移民小岛,也蕴含着许多地方的故事。
20世纪70年代随着台湾经济起飞,产生一群白手起家的自营工厂黑手头家1,家庭即工厂,遍布街头巷弄。他们也是创造当年台湾经济奇迹的幕后英雄之一,结合原本已经在地数十年的务农家族,工、农阶层混合兼备的特性鲜明。后期再加上从东南亚及中国大陆远渡重洋嫁来台湾的新住民姊妹,劳工群聚是三芦生活圈的人口特色。近年来因都市更新、土地重划、捷运开通,三重、芦洲高楼大厦林立,带动新一波都市年轻上班族的移民潮。三波移民潮形成三个不同时期新旧移民交错的景象。
庶民百姓为了生存离开家乡外出打拼而移动,人在他乡落地生根,宗教信仰成为辛苦劳动生活的精神寄托,神明随着庶民而移动,在寸土寸金的都会形态中,巷弄间的大小宫庙林立,是过去移动与劳动的历史见证。在现代化社会的冲刷下,三芦岛上仍保有传统宫庙文化以及绵密的劳动社群关系网络,仿佛是一座看不见的村落,自成一格。
芦荻社大多数学员来自三重、芦洲,此一区域特性为劳动阶层群聚之地,“移动与劳动”是三芦地区丰富多元的人文地景,更是重要的庶民记忆,也是当初芦荻社大选择创校于此的主因。
看不见的村落,还见庶民之美
“地方”原是人文地理学的一个基本概念,但“地方”一词与日常生活也息息相关,一个包裹于常识的字眼,在庶民生活的日常用语中除了单纯指涉区位,也常指涉一个人和特定区位(Location) 或建筑物的某种关连,包括所有权、隐私、归属感等。
人文地理学家提姆•克瑞斯威尔(Tim Cresswell)曾指出,地方也是一种观看、认识和理解世界的方式,抗拒世界理性化(重视空间甚于地方的观看方式)的行动,是人与环境丰富且复杂的相互影响。所以,“地方”是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对空间进行意义的诠释,让我们自己决定强调什么,贬抑什么,因地方而衍生记忆、想象与认同等主观情感上的依附,就是地方感。
在三芦岛上,移动与劳动的庶民百姓不只是为生计拼搏,也为生命拼搏,搏的是一种人际、社群网络的凝聚,搏回在经济挂帅底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搏的是乡愁转化、落地生根之后,对生活美好的追寻与行动;搏的是一种对生命、生存、生活的尊严,搏回对过去历史的诠释权,并重新赋予意义,世代传承,成为年轻后辈重要的经验价值与资产。每个人都是自己和这个社会的历史学家。
这种拼搏不只为了生计,也是为了生存意义。不同于被收藏在权力庙堂的资产阶级美学,平民百姓的庶民美学是一种体现在生活日常中的拼搏之美,我称之为“庶民之美”。所以,庶民之美,无处不在。
虽然这座移民之岛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因为各种原因移居到三芦地区落地生根,任凭现代化浪潮的冲刷,“人因土而亲”的地方感一直在这个看不见的村落持续生长。在一个外地人的新故乡谈“原乡”,其实是一种乡愁的托付与投射,更多时候是被拿来用在政治选举时的人际动员。
社区经营:接地气、在地化
社区大学,顾名思义坐落在社区中,应秉持“以社区为本”的理念,但理念必须有相应的条件与方法才能实践出来。所以,如何透过“在地化”贴近庶民生活,让民众产生认同感,而愿意付出行动参与,是非常重要的。所谓“在地化”,换成当代的流行语就是“接地气”,不能脱离庶民日常生活。
在地化(Localization)是相对于全球化(Globalization) 而产生的概念,意指在全球化之下地方各自发展的区域特色。“全球化”作为一个概念的出现,大概是在20世纪60年代,伴随着运输与通讯科技改良所带来的“时空压缩”,将原本完整的国家、区域乃至地方的社会与经济发展过程进行转变,但是,全球化的网络与流动空间,必须藉由地方空间的实践与接轨才有机会实现。
2001 年台湾学者提出“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的辩证观点,在地领域与全球流动不应被视为二元对立的地理想象,而是由全球流动与地方特定历史的交接、重叠与共存的过程,这两种力量与社会空间是辩证发展的,任何一个地点都不仅被视为“存在”的焦点,更应该被看作一个“形成”的瞬间。所以,我们更在乎这个形成的过程,也运用这样的概念开展社区工作。
以下透过几个社区工作的案例分享芦荻社大如何运用“在地化”以及“共创地方感”作为社区发展的方法。
以神为名:神将文化体验营
芦洲地区在台湾的开发史上其实发展很早,旧名为“和尚洲”,因为淡水河的冲积形成许多沙洲,造就非常肥沃的耕地,早期人口务农占地利之便,兼具河港的繁华。随着先民开垦时带入的信仰,宫庙林立,每年农历九月十九观音菩萨出家纪念日前一天,在地信仰中心涌莲寺会联合在地所有宫庙神将阵头出巡绕境,为民祈福,居民则会在自家门前摆设香案、备妥水果恭迎圣驾,相当热闹,俗称“芦洲大拜拜”,是芦洲地区每年的重要盛事,近百年来未曾改变,即使都市快速发展也仍维持传统,只是形式逐年简化。
面对这样的地方盛事,社区大学当然不能置身事外,但作为一个成人学习的教育单位,该如何与在地的信仰民俗发展关系呢?2014 年我们接受芦洲区公所委托摄制《神将的故乡》纪录片,藉由影片拍摄的需要进行田野调查,深入了解芦洲在地宫庙的故事,并在拍摄过程中认识各宫庙的神将会。在庙会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的阵头种类繁多,形式各具,其中负责扛起巨大神将偶的人称为“神将脚”,而神将会就是由神将脚组成的团体。这次的拍摄激发出举办神将文化亲子体验营的构思,并于第二年付诸实行。
2015 年我们举办了在地首创的神将文化亲子体验营,让这些神将脚现身说法,分享自身的生命经验,并引导民众体验扛神将的滋味。
我们还会透过专人指导让民众钻进神将偶中,也做一回神将脚。平常在庙会出巡时看见高大威武的神将,竟然可以近在眼前甚至置身其中,不再神秘令人畏惧,对社区民众来讲是一个非常难得的经验,大家都携家带眷踊跃报名。
透过这个亲子体验营,父母与孩子的亲子关系得以柔软地在文化的底蕴下拉近,而社区民众也因此更了解并深刻体会民俗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珍贵意涵,并跳脱信仰的局限,以更宽广的文化面向看待传统民俗及宫庙神将,也更认识芦洲在地的文化特色;而神将脚也因为在这样的社区活动中公开现身,从而更有自信去发展与现代社会的关系。
芦洲神将数目及精致度属台湾第一,一向有“神将窟”“神将的故乡”等美名。宫庙文化是芦洲地区的在地资产,2015年之后由区公所举办的神将文化祭,每年都将神将体验纳入其中。除了每年的芦洲大拜拜神将出巡的盛事之外,芦荻社大也持续举办在地小旅行,将宫庙神将纳入在地文化探索点之内,这些尝试正在创造民俗信仰与现代社会相互滋养共生的条件,并建立社区认同,让民众更加了解自己所在的文化生活圈。
在地小旅行:消失的传统
技艺与不一样的地方创生
木屐又名“查甲”或“目甲”(台湾闽南语发音,南北部称呼不同),意指用木头制作的鞋子。用未经加工的天然木材所制作的“木屐”,让双脚回归最原始的触感,是古早人(台湾闽南语意指旧时代、古时候的人)爱用的环保概念鞋。“扣!扣!扣!”走路时木屐所发出的声音,是老一辈人的共同记忆。然而,随着价格便宜的塑胶鞋普及,人工越来越高的木屐生意大受影响。
木屐从发展兴盛到衰退没落,也诉说着芦洲在地历史与经济发展的故事。芦洲在台湾光复时期有70多家木屐业者在中山二路开店,使得这条路成为有名的“木屐街”,光在台北县市,全芦洲木屐店一天的销售量就有10000多双,外县市的木屐,很多都是从芦洲进货的。
芦荻社大有位志工叫李有谅。有谅的阿公李全城创建全城木屐店,三个儿子开枝散叶,都在木屐街开店。有谅的父亲李志富是当时木屐的专属大盘商,而其他两位兄弟则是大小盘商,所以只有两间店面,在门口卖木屐。随着塑胶拖鞋在工业化下的快速普及,其便利性及生产速度,使得木屐产业面临严峻挑战。时代的演进导致中山二路的木屐店一家接一家地关门,最后只剩有谅家族的两间店面,而有谅家里的店面则更改为小型模具加工,持续至今。
2013 年芦荻社大展开各项社区工作计划,以“移动与劳动”为视角整理在地居民的口述历史,才得知正值青壮年的李有谅家族三代一直都在芦洲从事木屐产业,于是在次年举办了一场木屐分享会。当时有谅的专业是模具加工,却从此一头栽进木屐文创饰品的研发世界。现在的他是木屐达人,也会自称木屐第三代传人。谈到木屐,他眼睛发亮,侃侃而谈,从前的沉默寡言不擅表达早已不复见。有谅身上强烈的传承使命感,也激励了芦荻工作团队中的年轻人。
张荣真,1992年生,土生土长的三重人,也是移民到三芦岛的第三代;念大学时到芦荻社大实习、工读,毕业后成为正式工作人员,至今六年多。荣真的阿公从淡水移居到三重,开设中药行,后由儿子接手,开业六十多年,是三重地区小有名气的老药房。
年轻的荣真虽然从小在三重长大,但对于生活就学的地方并没有太多认同与情感,即便在芦荻社大工作,也是一直在寻找自己对社区工作的界定与答案。直到看见有谅认真投入没落的家业,她才开始认同自己在地人的身份,联合社大其他年轻人和有谅一起组织了“老干新枝爆青芽——芦三小团队”,2016、2017 连续两年举办了三芦在地小旅行,并把有谅家的木屐、荣真家的中药行都列入参访点,希望以这个团队组合号召在地青年人认识在地文化,凝聚在地认同,通过集体行动共同创造出属于年轻人的地方感。所谓地方,可以指涉任何空间、地理位置,它并不局限于“原乡”,更可能是随着人们移动与劳动而落脚的日常生活住居之处。
庶民观点的《三芦社区报》
2011年,芦荻社大秉持庶民办报的精神,创立《热炒久久·三芦社区报》,对各行各业的社员进行在地培训,从社区踏查、采访、写稿、编辑、送报,全部自己动手来,试刊整整一年才正式创刊。七年来,这份社区刊物定期发行三重、芦洲二百多个新闻站及派报点,刊物内容从实用性的生活知识到环境生态的认识、从庶民的心声到劳动百工的人文关怀、从社区大小事的报道到社会议题的探讨,社员们不仅对出刊事务驾轻就熟,并且实践出“社区人报道社区事、在地人写在地事”的阶段性目标。
一份在地刊物所涵盖的意义多元而丰富,在社区经营上所发挥的效应更是巨大。成员来自社区,他们是学习者,也是报道者,同时也是行动者,透过这份媒体的制作,认识公共、报道公共、现身公共、参与公共,除了刊物本身作为发展社区关系的伴手礼之外,内容的制作也是共创地方感非常重要的一环。发行初期的试刊阶段,我们曾经制作过“移动的时光·共同的记忆”专题,邀请社区报参与成员分享亲身的经验,后来这个专题报道引起非常大的回响,民众踊跃投稿,连续几期,欲罢不能。很多女性成员都娓娓道来在三重、芦洲落地生根的故事,她们都是早期从农村移居到都市讨生活的女性劳动力,跟着丈夫一起落脚在三重、芦洲,夫妻俩经营小工厂,辛勤工作,是创造台湾经济奇迹年代的幕后英雄之一,众多“黑手变头家”故事里的头家娘,也是三芦移民岛上最经典的劳动故事主角。
这些庶民记忆的出土,以一份社区报纸集体展现,让说故事的主角和听众都能够更好地肯认三芦移民岛上的人与事。不管久居或暂驻,大家都有移动与劳动的故事,这是每位庶民百姓身上共同的记忆,也是这块土地上珍贵的文化资产。
都会新生活 · 共好新村落
人不能离开土地,无论是生存或生活;人因土而亲,无论来自何方。
地方,存在于庶民的日常生活;地方感,发生在社群的关系活动之中。
芦荻社大以“共创地方感”及“在地化”作为社区凝聚与文化认同的方法,贴近庶民生活,发掘在地特色,并设计相关教育活动与课程,激发社区民众公共参与的动力,发挥由下而上的精神,回到以社区为本的目标,这是教育者和运动者应尽的职责,也是社区大学的使命之一。
2019年芦荻社大将满20岁,作为一所坐落在都会区、在地经营20年的成人学校,我们提供学习资源,催化各种学习社群的形成,让社区居民透过绘画、影像、文字、烹饪、音乐舞蹈等多元化的表达形式,再现庶民记忆,呈现成人之美,学习之乐,共同打造“都会新生活•共好新村落”这样的“好地方”。它不只是一所学校,更是我们对未来的期许。
移动与劳动的故事不分世代一直在上演;不分你我,不分组织者或社区居民,都在共创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感,打造属于我们的新村落!
从农村到都市
漂丿2的春风少年兄
青春孤女的愿望
漂洋过海的姊妹花
先来后到
为生活打拼的人们呐
日久他乡变故乡
或是人亲土更亲
落地生根 处处是我家
落叶归根 还给亲爱的土地吧
在这移动与劳动的三芦岛上
故事正在上演,关系正在发生
成人之美 学习之乐
都会新生活 共好新村落
1. 黑手即苦力劳动者,头家指老板,黑手变头家是台湾经济起飞的助力之一。
2.“漂丿”,此处读作“撇”,是台湾闽南语发音的词汇,意指英俊潇洒。
■ 庄妙慈 台湾新北市芦荻社区大学社区中心执行长,庶民之美影像方案指导老师,《热炒久久·三芦社区报》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