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孙爽
从厨余堆肥到“用心在厨房”,日日新环保小组1走过了一段由外及内的心路历程。随着小组日常环保行动的展开和持续,越是熟悉和了解环保 3R(Reduce减少、Reuse再利用、Recycle再循环) 原则,越是深切地感受到只有真正做到减少(Reduce),从生活的源头减量,从内心的源头减少贪念,在思想深处认识到人和自然实为一体,转变控制自然为我所用的观念,才有一线机会扭转人类和万物福祉每况愈下的处境和趋势。
去年9月到11月,我和环保组另外七名成员一起,共读了美国作家迈克尔·波伦(Michael Pollan)2的著作:《杂食者的两难——食物的自然史》3。作为女性和妈妈们,我们希望通过自身的学习和改变,带着孩子和家人过上更有觉知的生活,而认真对待吃饭这件事,是获得身心健康、增强和他人之间的连接感、获得美好生活感受的源泉之一,也是我们追求可持续生活的必然途径。
通过阅读《杂食者的两难》以及伙伴们的互相分享,我们对身处的现代食物体系体察得更加清晰:工业化农业的逻辑荒谬又离奇,却何以大行其道?有机农业和资本嫁接后与其初衷渐行渐远,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一旦跟随作者的思考、观察和记录求根问底下去,内心受到的震撼着实不小,原来每一名普通的食者,身上皆有不普通的责任。
三条食物链
在《杂食者的两难》中,迈克尔·波伦从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们正餐该吃什么”出发,一路追溯食物的源头,从农场、养殖场、食品加工厂、超市到餐桌。他观察、访谈;采集、狩猎;放牧、照料动物甚至最后宰杀它们……体验式写作赋予那些注定成为盘中餐的生命以表达的机会。(这一点特别重要:那些从超市买来就已经清洗、宰杀、包装好的食物,究竟来自哪里,是否安全 , 又是否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过?)
通过跨越美国几个州的田野调查,他将维系美国人生存(事实上也是目前维系大部分工业化国家的人口生存)的食物链分为三种:“产业化食物链”、“有机食物链”和“采猎食物链”(全书的写作即按此分为三部分)。他认为三条食物链各有特点,但“系统运作的差别不大”,均是“通过我们所吃的食物,将人类与土地的生产力以及太阳的能量联结起来”。
“人类通过进食,日复一日将自然转化成文化,将世界体系转换为我们的身体与心灵。人类的所有作为中,改变自然最多的是农耕活动,不但重塑了地貌,也改变了生物相”……
我仿佛看到这个缓慢的“转换”过程——人类从莽林荒野走出,刀耕火种后城镇鹊起,城市形成并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森林面积急剧缩减变成农田……人类的食物谱系从以采集狩猎为主逐渐过渡到传统自然农耕,又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迅速卷入现代工业化食物体系。随着“转换”,人们逐渐与自然分离,与社群分离,也与本真的自我疏离。
在《杂食者的两难》中,迈克尔·波伦强调了这种分离不是自然而然的过程,而是政府与大财团有意选择和强势推动的结果。今天产业化食物链在美国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有机食物链不得不与工业相嫁接的吊诡,小农发展永续农业和区域经济的处境艰难……无一不是政治和资本力量合谋的结果。而美国作为农业和经济大国,在全球化资本输出的现代社会,其一举一动都对全世界起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具有几千年传统农耕文明的中国,也在化石农业的发展道路上逐渐丢失我们宝贵的经验、信心和传统。纵观三条食物链各自的前世今生、因果脉络,一边感叹无论何时何地,“民以食为天” 都未曾改变;一边感叹食物已被权力和金钱异化,跟随操纵它们命运的人一起,失去纯净和健康。
连接的整体:又短又简单的采猎食物链
具备杂食特性的动物拥有发达的大脑,人类从来都不乏创造力和可塑性,这一点从“吃”上面就可以看出:为了满足饱腹的需求,人们使用这个世界的方式,竟然可以如此不同!
在每一条食物链的终端,作者都会很认真地描述一顿饭,以作为这条食物链的总结。比如产业食物链是以作者在公路上花10分钟时间吃掉一顿麦当劳为结尾——这种不知道里面究竟包含什么的快餐,以及这种进食方式,对我们来说已司空见惯。
而在采集和狩猎食物链部分,作者为了准备一顿晚餐耗时数天,进森林狩猎野猪、在大火后漆黑寂寥的山谷里苦苦寻觅羊肚菌、凌晨五点冒着冻僵的危险在海滩挖鲍鱼……对于过着现代生活的作者而言,这一切都让他获得前所未有的体验:与大自然相融合的震撼和美妙,当意识到自身动物性存在时的震惊与释然。因此,对于“吃肉还是吃素?”这一现代人常遇到的两难问题,他给出了要顺应人类杂食天性的答案。
我很容易就被作者富于情感的表达所打动:那顿晚餐的食材,几乎全部是他通过辛苦采猎所得,满桌的珍馐美味,全部来自森林和海洋的慷慨馈赠,他宴请的也都是一起采猎的朋友——
“他们说的故事以及吃的食物,把这些地区以及生活、死亡在其中的生物都联结起来,最后汇聚到这张餐桌上……餐盘中的每道食物都有其含义,有如圣餐一般,诉说了一则则关于自然、社群甚或是神圣事物的小故事……这些充满故事的食物能够滋养我们的身体与心灵,这些对话让我们彼此相连,变成一个团体,也让这个团体与更广大的世界相连”。
无疑,在今日世界里,依靠采集和狩猎是绝喂不饱78亿人的,这只是极少数具有地缘优势的人的幸运。但是,又短又简单的食物链提供了一个重要样本,在这条食物链上,没有哪一种食材需要贴上标签、条形码或价格,但参与其中的人却知道它们的来源和价值。
我很同意作者将这条食物链作为哲学、而非现实的说法,他笔下的采猎有如一曲旧日挽歌,吟诵着人类拥有过的和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曾经。那时的人类还处在孩童期,不懂算计,却拥有完整的世界。保存这样的记忆库是非常必要的,因为无论流浪到哪里,我们都需要知道回家的路。这样我们才能提醒自己:那些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物最为宝贵,要记住它们所包含的真正价值。
分离的困局:又长又晦暗的产业食物链
如果说采猎的乐趣在于食者对食物完全知情,产业食物链则处于光谱的另一端——食者对自己吃进去的东西毫不了解。产业食物链最大的特点是链条复杂、晦暗不清。谁能想到麦当劳的麦乐鸡块并不是肉块,而是由38种原料合成、仅看起来像是鸡肉的东西?
加工食品在我们的生活里已无处不在,而即便是牛肉、鸡肉、猪肉、鱼肉等单纯的食物,其生产过程也复杂得超乎想象。
这要从玉米开始说起。美国选择以玉米作为整个食品工业体系 的基础物种进行大规模单一种植,从转基因种子或杂交改良F1代种子即开始失去灵魂。全球一半的合成氮肥都用在了玉米上,政府大力支持玉米产业化,使其产量达到失控的地步。而产出的“原材料玉米”,虽然看起来和你我平时吃的甜玉米没什么两样,但“它们硬得嚼不动,是工业原料而非食物,只是一种抽象概念”。
这种玉米被用来喂牛,也被用来喂鸡、猪、羊、火鸡、罗非鱼、鲑鱼等,不管这些动物是不是天性喜欢吃玉米,人们都有办法让它们咽下去。在加工食品中,玉米以更复杂的形式出现,各种零食、碳酸饮料、果汁、各种酱汁调味品、罐头、啤酒、奶制品、香肠等等,都含有玉米。美国超市平均卖出45000种商品,其中1/4以上含有玉米,甚至连非食用的商品也大量含有玉米。
为了竭尽所能消耗过剩的廉价玉米,同时缩短牛的饲养周期,使其尽快达到宰杀标准获得更高利润,人类改变了牛吃草的天性,喂给它们热量更高的玉米,却不顾反刍动物的胃根本无法适应,以至于几乎百分之百的牛都会生病。而确保其继续活下去的,是各种各样的新型药物。也因此,牛粪不再是肥料,而变成了有毒废弃物。
为弄清这条产业链的运作,作者一路追踪他认养的小牛534,也因此有机会目睹它生活的惨境。在半个世纪前,534的祖辈要等 到5岁左右才会被宰杀,终生在牧场吃着与牛共同演化的牧草;而534们在十个月之后就再也没机会吃草了,“大量的玉米、蛋白质与脂肪补充品,还有许多新式药物”让牛在一年半不到的时间里就达到了宰杀体重。在没有一棵草的饲养场,它站在自己和同伴的粪堆里整日吃着玉米,身体中“油花”含量(食品工业的标准)超过了祖辈。吃玉米让它的胃灼热、胀气,经常腹泻,免疫力低下,多 个器官发炎……在它短短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处在病痛煎熬中。
产业食物链的荒谬和离奇无处不在,不仅动物被当做机器(会感受痛苦的机器),失去自然天性和灵性,吃着加工食品和用石油转化而成的食物的人,也备受健康问题的困扰。而负责生产食物的人——农民,也失去了和土地真实的接触与连接,成为“开着拖拉机,然后做做农药喷洒工作”的工人。
农民处于产业食物链的最底层,在链条中被动跟着大型食品公司和政府,而利益大部分被化肥、农药和种子公司所攫取。书中讲述了艾奥瓦州一位种植玉米的农民奈勒的故事:
“农场是奈勒祖父在1919年买下的。一开始,农场上饲育着十多种动植物,以此养活一家人。当时应该种了玉米、水果和蔬菜,还有燕麦、甘草和苜蓿等来喂养猪、牛、鸡和马;那时,马就是他们的拖拉机。那时的美国人有1/4的人以务农为生。老奈勒的农场在供家人吃饱之余,还可以养活12名美国人。100 年后,美国的务农人口只剩下不到200万,而所生产的食物却足以喂饱所有美国人……虽然奈勒的农场可以喂饱129个人,自己一家四口却没法达到温饱……他的农产品养活的129个人,全都是陌生人,位于食物链遥远的另一端。这条食物链既复杂又晦涩,以至于生产者与消费者都不觉得有必要彼此认识。随便找个人问问他吃的牛排和蔬菜是从哪里来的,得到的回答会是‘超市’……”
“四处皆水,却无滴可饮”。拥有土地,却不能自给自足。因为奈勒们大量生产的玉米和大豆等单一农产品,基本上不能直接食用,得经过加工或喂养牲畜后,才能供应给人类。农民数量锐减,社区渐渐凋敝,绝大多数人都集中在城市从事其他行业,和自然的分离一步步加剧。
看清真相 体会分离
这条和我们关系最密切的产业食物链,喂养了无数现代人(我国化肥和农药的总产量、总用量均十分惊人)。
在这条产业链中,能量的最大来源不再是太阳,而是化石燃料(虽然化石燃料的能量最初也是来自太阳,不过这些燃料与太阳的不同之处在于其存量有限、不可再生)。这条产业链的起始点可追溯至1947年,美国政府为了消耗掉二战时期囤积的大量硝酸铵,授意军火工厂制造化学肥料,并将这种化合物广泛用于农业生产;战时的毒气工厂则转型为农药工业。
从化肥农药洒向农田的那一刻起,人类的聪明开始接手自然的智慧,“贪嗔痴慢疑”就像潘多拉之盒中的魔鬼,再难以被收回了。短时间内用各种办法压榨土地以产出更多,地球的生态环境开始恶化,人类不仅扰乱了全球的碳循环系统(造成全球变暖),也扰乱了氮循环系统,其严重程度不亚于前者。人类在全世界范围内施肥,给一些生态系统造成了致命的伤害,并减少了生物多样性。
就像这个时期每天的新冠疫情播报一样,死亡数字每增加一个,都代表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突然消失,一个家庭从此阴阳相隔。“减少了生物多样性”这样客观冷静的描述背后,一样也是生命的陨落,是无数生灵的呼喊和挣扎。当山河破碎、万物福祉每况愈下的时候,独善其身、心安理得是多么困难?真相是如此的残酷,以至于常常无法面对,但也只有让心灵沉浸在痛苦中,才能身心洞见万物一体的本质,找到迷途折返的方向。
重建希望:有机或者区域性食物链
书中第二部分详细介绍了乔尔·萨拉丁(Joel Salatin)的波利弗斯农场(Polyface Farm),它位于弗吉尼亚州,主要产出包括牛、鸡、兔和猪等。农场建立了田园牧歌般的和谐生物链,在当地获得了很多消费者多年的青睐。在这个由草原和林地生态系统为基础的可持续农场里,动物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产出食物的数量、品质,皆远远高出工业化食物体系的生产线。
事实上,借助“师法自然”的智慧打理好农场,仅仅是萨拉丁追求的目标之一。他的家族深受艾尔伯特·霍华德(Albert Howard)4等人的哲学思想和社会理想的影响,作为第三代“另类农夫”,他一直致力于发展区域经济,通过和消费者建立良性的互动关系,让价格以外的信息能够在食物链中交流。
从信仰到生活理念,从生产到生活方式,波利弗斯农场都是一个非常小众的存在。农场一家人超然于工业文明之外,与政治和全球化经济绝缘,吃着自己土地生产出来的食物,没有电视,很少看报纸杂志(只有一份当地报纸),孩子在家里上学……
在今天,尤其是在经济高度发达的美国,可以达到如此自给自 足程度的农场是难以想象的。这也是萨拉丁们所追求的——一个健康社会需允许多元化选择存在的可能性。比如区域性食物链、有机食物链、慢食食物链……“如果我们有许多条食物链,当其中一个没落了,如石油用完了、或某个疾病大流行,或干旱、或土壤遭受侵蚀,我们还有其他方式喂饱自己……”
“我们正餐该吃什么?”合上《杂食者的两难》这本书,我们大概从中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比如,更用心料理和烹饪食物,和家人一起重新认识食物和环境的关系;好好吃饭,细细感受这寻常生活的幸福源泉;购买当地当季的食材,考虑到食物背后的碳足迹;从真正照顾到土地永续的小农手里购买,并自带购物袋或饭盒,不产生新的污染;不浪费任何食物;选择以素食为主的饮食结构;产生的厨余自处理或进行垃圾分类等;使我们的日常行为真正成为大自然的助力。
该吃什么和该怎么生活,可能是一回事。在人和自然界的健康都已处于空前危险的临界点,重新夺回我们作为食者应有的健康和 幸福的前提,是意识到人类对食物的选择可以反过来影响和塑造这个世界。
人类社会由人组成,因而也可以由人重新构建。我们生来就具有基因所赋予的做出各种行为的潜能,发挥这些潜能的方式,取决于我们学习什么、我们怎么行动。当我们看清世界的真相,了解自身在重建社会中不可替代的价值,并确信拥有塑造和完善自身的能力,成为新型的食物生产者,成为新型的饮食者和生活者,又有什么不可能?
1. 日日新环保小组由北京日日新学堂一群探索可持续生活方式的妈妈发起,相信“生活即教育”,希望通过在日常生活中践行环保点滴、对地球母亲的反哺行动滋养和影响孩子,增进社群之间人与人的连接,最终使万物一体、关爱自然的理念深入人心。自2017年初开始,日日新环保组带领学校家长进行厨余堆肥,两年半以来,累积转化厨余量达10余吨,并开始实践有机农耕。同时,环保组在家长社群中开展可持续生活的公益活动,如废油做皂、闲置物品交换、旧物改造、自制洗护用品等。
2. 迈克尔·波伦,美国作家、专栏作家、行动主义者、新闻学教授,著有《杂食者的两难》、《植物的欲望》、《为食物辩护》等。
3. 《 杂食者的两难——食物的自然史》(The Omnivore’s Dilemma: A Natural History of Four Meals),迈克尔·波伦著,邓子衿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5月出版。
4. 艾尔伯特·霍华德(1873- 1947),英国植物学家、农学家,有机农业运动早期代表人物之一,深入研究印度农业实践之后写就《农业圣典》,成为有机农业的集大成之作,提出了“混合种植”、“种养平衡”、“肥力保持”等观点,为后续世界范围内的农业转型和农业可持续发展指明了基本方向。
■ 孙爽 日日新学堂环保小组发起人。自从有了孩子以后,更加体验到爱的力量,觉察到每个人都无时不刻不在自然之中,而每个人通过日常的点滴环保行动,即可对自然产生积极和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