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支持農業作為方法──社區伙伴相關工作的介紹與反思

文 / 陳宇輝(社區伙伴城市項目經理),寫於2016年4月
圖 / 社區伙伴

2004年夏天,在四川若爾蓋草原顛簸而行的大貨車上,我和同伴舒萌緊握著駕駛座後方的欄架,討論在城市中接連城市居民和小農生產者的可能性。那時的舒萌在北京生活,關注草原的沙漠化和人心的荒漠化。而我在香港,因遷居小島生活,開始在週末的農耕體驗中思考食物和生活的意義。如是,我們開始了對創造另一種生活可能性,與及回歸到一種更友善的城鄉關係的探索。這樣的探索必須與真實生活連結起來,才能夠讓人通過自己的行動去帶動真實和深刻的改變。我們想到食物、土地、城市、農村、城鄉共好的農業。開始想像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可以怎樣重新與守護大地的生產者重建一種相互支持的關係,而我們又怎樣能在食物的生產和獲取上,體現更多與自然萬物共生的關係。社區支持農業(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 CSA)這個概念, 給了這樣躍動的心一個行動的出口。

 《寫這些文章的背後》 ~鄧文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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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

因為受北京國仁的黃志友邀請撰文介紹社區伙伴(Partnerships for Community Development,簡稱PCD)在中國大陸推動社區支持農業(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簡稱CSA)的經歷,我嘗試爬梳著機構的檔檔案、照片記錄,努力回憶從同事、伙伴口中聽來的每個片段與傳說,再加上我從2010年中加入PCD後參與到CSA相關工作的經歷,重新拼湊出這十多年來的故事。但就像生態系統一樣,事物之間相互牽引互為因果,要說哪里是原點、源頭實在並不容易。

雖然上面引文提到,我們比較主動的開始推動CSA工作是在2004-2005年之間,但其實種子或許在更早的時間已種在PCD的心田裏邊。PCD是一個社區發展組織,於2001年5月由嘉道理基金會創辦及資助(經由麥哥利夫人所管轄的基金部分)。我們的使命是與社區和相關人群一起努力,恢復人們內心與大自然的聯結,探索實現可持續生活的道路和方法。回到機構始創的時空脈絡裏,我們正與伙伴一起開始探索著回應中國浩浩蕩蕩的發展大潮的方法,思考著中國的農村社區與城市居民如何找到生活中起動的可能。

早於2003年,透過姐妹機構嘉道理農場與植物園,我們接觸到香港在CSA的一些探索。同年我們先去泰國調研學習,瞭解當地社區發展、農民組織工作在應對全球化的浪潮時,與生態農業、消費者組織、公平貿易等嘗試的互動。接著我們再赴台灣考察,透過台灣主婦聯盟生活消費合作社、美濃愛鄉協會等伙伴,瞭解到在台灣的農村社區工作、城鄉互動等的經驗。這些前期的考察一方面開拓了我們的視野,也為後來我們促進中國實踐者與區域伙伴的網路互動打下了基礎。

在正式鋪開CSA的工作前,我們透過北京與廣州的伙伴做了一些前期調研,認識了一批對CSA感興趣的潛在伙伴。與此同時,我們也分別在北京與廣州舉辦了交流會,並組織了國內有機農場的探訪活動,以及泰國CSA經驗的考察之旅。

實習生:‘人-機構-網路’共同成長

2006年初我們正式推出名為‘健康農業實習生’的計畫,邀請實習生到分佈於華北、兩廣、西南地區的接待機構實習一年,並配以相應的專題學習、外出探訪以及小額行動基金,以豐富實習生與接待機構的學習。由於認識到CSA是一個舶來的概念,拘泥於CSA的名字反而可能窒礙了相關理念的本地化,故此在項目前期我們一直以‘健康農業實習生’的說法,強調健康的生活、健康的土地與健康的人三者不可分割,只有根本的健康才能帶給我們人與人、人與大自然的和諧共處。

透過實習生項目的推展,我們逐步摸索出了‘人/實習生-(接待)機構-網路’共同成長的工作策略。在早年CSA還處於生根發芽的階段,國內對這事情有興趣有經驗的人十分有限,而不少在探索這事情的機構(如生態農場、農村發展組織等)又苦於人手不足而難以開展工作,因此實習生計畫便同時滿足了人才培養以及支持機構發展的需求。實習生除了在實習平台上學習以外,他們也會透過小額計畫與接待平台共同啟動一些CSA相關的小嘗試,比如製作介紹生態農夫的小冊子,組織消費者下鄉探望生產者等。而透過與CSA相關的共同學習,比如早年特別重視的生態農業技術培訓、消費者教育經驗交流、外訪乃至經驗整理與傳播等,一個小而美的CSA網路在數年間慢慢就搭建起來了。在實習生工作以外,我們的農村項目也開展了生態農夫、合作社的陪伴工作,例如成都郫縣安龍村、攀枝花的嘗試等。

現在回首過來,早期參與過健康農業實習生計畫的實習生與接待平台,不少已成為今天中國CSA運動的中堅份子。當中包括北方的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小毛驢市民農園的前身)、梁潄溟鄉村建設中心、德潤屋生態農場,廣西的愛農會、廣東的沃土工坊、四川的成都華德華學校乃至這些機構裏邊的各位伙伴等。從2010年前後開始,隨著各地開展本土CSA的實踐,PCD的培力工作也變得更在地化與多元化。跨地的CSA實習生項目於2012年正式結束,但到目前我們依然在北京、廣州與廣西保留了本土化的CSA人才培養工作。從2006年起至今參與過相關計畫的實習生超過150人,不少參與者繼續在這領域貢獻著他們的力量。

深化協作、議題開拓

隨著食品安全問題的惡化以及社會對三農問題的認識,2010年前後CSA成為社會熱點、得到媒體的高度關注,中國CSA的發展去到另一個新階段。一些‘星級案例’如北京小毛驢市民農園、成都郫縣安龍村、廣西愛農會土生良品餐廳經常在媒體曝光。CSA農場如雨後春筍般發展起來,與此同時北京、上海、廣州等地開始有伙伴探索以‘農夫市集’的形式促進生產者與消費者的見面,加上互聯網的發展與電商的出現,整個事情在迅速變化之中。

在喜見CSA得到迅速發展的同時,我們也觀察到一定的隱憂。比如說城市消費者被食品安全恐慌驅動的心態,可能讓他們忽略了農人、農村社區、土地健康的重要性,更遑論消費者自身的身心健康以及人與人的關係重建。與此同時,有機農場的湧現意味著生態小農、農村社區在CSA的討論當中變得相對弱勢。值得一提的是,對於大陸CSA的熾熱發展向我們提醒的,恰恰就是參與了全國CSA大會的台灣伙伴。正當我們面對新形勢有點摸不著頭腦時,台灣伙伴無私的與我們分享他們的觀察,促成了我們在新一個階段的工作。

接著的幾年,我們既保持了人才培養的工作,同時開拓了新的工作策略。首先我們開始支援一些更加紮根社區的組織工作,比如與成都綠心田、北京有機農夫市集等開展城市端的教育與組織工作;與此同時,我們也開始探索如何讓小農能更好的參與到CSA的運動中,因此開展了與梁潄溟鄉建中心及廣東綠耕社會工作發展中心的農村社區探索。我們也注意到返鄉青年與新農人的成長需求,嘗試以交流互動、文章記錄、農場實習等不同項目手法為他們提供支持。除此以外,我們開始更多的透過整理經驗、出版、跨地交流的方法與伙伴們一起討論CSA的理念與價值。

首先,我們回到剛剛開展CSA工作的起步點,希望透過促進大陸實踐者與香港及台灣伙伴的交流,深化我們對CSA的理解。2012年10月我們與嘉道理農場暨植物園聯合舉辦了為期一周的「落地生根:社區支持農業經驗研習會」。120名來自兩岸三地的與會者,圍繞著CSA中的三個英文字,C –社區/社群組織與重建,S-城鄉互動、城鄉協力,A-農的主體性、以農為本的生活價值等,展開了深入而豐富的討論。

在這會議的基礎上我們於2014年出版了《落地生根:社區支持農業之甦動》一書,輯入了廿多篇關於中港台三地CSA實踐的文章;2015年我們在翻譯了《落地生根》中的部份文章出版了Touching the Heart, Taking Root: CSA in Hong Kong, Taiwan & Mainland China,向英文讀者介紹華人社會的經驗。同年,我們支持台灣農村陣線與果力文化的合作,出版了主力介紹台灣經驗的《巷仔口的農藝復興》[2]。2015年初,我們與香港理工大學及果力文化合作,在香港舉辦了針對兩岸三地的‘農業與傳播’工作坊,讓實踐者與媒體工作者有機會深入討論在推動生態農業與CSA的過程中,如何有效的把自身理念傳達出去。

跨地區的經驗交流是我們經常採用的工作手法之一,透過借鑒其他地方的經驗,行動者往往能得到新的啟發與行動力量。除了上述的大型交流以外,我們也曾支援大陸及台灣的CSA實踐者到對岸的CSA平台短期實習(一般為期2個月)。最近,有鑒於近一兩年大陸CSA網路有興趣討論和瞭解如何確保CSA操作確能實現其理念的檢核方法──「參與式保障體系」(Participatory Guarantee System, PGS)的,我們也透過邀稿、跨地交流等向大陸伙伴介紹海外的經驗。

CSA發展的一些觀察

CSA提倡友善耕作,在這意義下生態農業的一些基本原則對我們來說還是充滿了參考價值。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回顧國際CSA運動的發展歷史就不難發現,每地的CSA運動一定和當地的自自然條件、社會脈絡相結合,並長出適應當地水土的果實。因此我們會見到在美國會有比較多的CSA農場,在日本發展出「提攜」[3]的模式,在台灣則有共同購買、農夫市集的嘗試等。

回到中國的脈絡,現代化進程下帶來的三農問題、城鄉二元結構、過去三十年急速經濟發展與城鎮化仍然是CSA運動推進的重要背景。在這樣的背景下,環境問題,人與大自然的疏離,食品安全,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危機,傳統文化價值在現代社會的定位,農村社區崩壞……等等,都是中國的CSA運動參與者正在面對、嘗試回應的問題。可以肯定的是,不會只有一種的CSA模式,也不會有一種模式能解決所有問題。過去數年我們見到有時伙伴間會為著對事情的定義、話語權等而爭論,失卻了推動網路深化對事情理解的機會。我們相信,扎實的在地行動以及開放的經驗交流,包括與國際經驗的碰撞,始終會裨益到中國CSA的長遠發展。

CSA離不開農,離不開農民、農村社區。而傳統小農與農村社區恰恰在現在的CSA運動中參與有限。從某個意義來說中國現在的CSA運動還是以城市消費者對食品安全的需求所帶動,而農民、農村、農業的價值、與農相關的文化等等卻比較進入不了運動當中。如何落實‘以農為本生活的價值’[4],PCD願意與伙伴一起共同努力。

借用沃土工坊負責人郝冠輝的比喻,資本在CSA的角色,有如化肥之於農耕。在生態耕作中我們知道重要的是養土,土壤改良好了農作物就能長好;而化肥的使用,雖然短期增產了,但卻令土壤板結、造成危害。過去幾年因為CSA的火熱,不少投資者伺機想進入這個領域賺錢,挪用CSA的名義自我命名,但其運作卻沒有反映出CSA應有的價值。與此同時,不少有理念的草根團隊在實踐中艱難爭紮,常常為著理念落實與經營之間的張力而困惑。幸好的是現在國內已慢慢有一些理念扎實又營運平穩的案例出現,促進網路內伙伴就相關經驗的交流,應可幫助不少CSA團隊避免了要上化肥之苦。

路漫漫其修遠兮

過去十多年PCD有幸參與到中國的CSA運動當中,我們自己在當中有許許多多的學習與成長,並為大家的努力與成果感到無比感動。能夠在路途上與來自兩岸三地、泰國甚至其他地方的朋友結為同志,更是過程中最寶貴的禮物。

對於PCD來說,透過農與CSA的工作,我們找到一種方法與伙伴們一起反思我們具體要過怎麼樣的生活?土地、耕作、農業的生活方式、農的人際關係、農業所承傳的文化等等,還有什麼意義?在城鎮化是硬道理、現代化價值充斥的現代中國,選擇關心三農議題、實踐生態農業、探索CSA本身就是一種價值的選擇。這也是為什麼PCD那麼重視與伙伴商討CSA的價值與其落實,而對‘模式’本身並不太看重。此外,我們相信要促進社會的改進,人民自身的行動是非常重要的,而透過CSA這樣一種十分生活化的行動模式,我們看見了中國改變的力量。

期待末來在這條路上,我們有機會與更多的朋友結伴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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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 文章輯錄於社區伙伴2014年出版的《落地生根:社區支持農業之甦動》。
2. 全名為《巷仔口的農藝復興:社區協力農業,開創以農為本的美好生活》,果力文化2015年7月出版。
3. 這是日本有機農業界倡導的原則兼作業系統,原則是在生者與消費者之間建立一個「提攜」(Teikei)系統,主要是一個直接分銷體系,而不依賴常規市場。其中,生產者與消費者會直接地對話與接觸,加深互相了解;雙方都要付出人力及資金去支持本身的運輸功能。在這個系統裏,他們通常會設立運輸站,使差不多3至10個家庭的消費者都可以取得已運抵的產品。
4. 參考陳順馨老師於的文章<再認識以農為本生活的價值>,文收《落地生根:社區支持農業的甦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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