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萨提斯·库玛 珍·古道尔 翻译 | 梁笑媚 校阅 | 宋燕波
感谢纽约州欧米茄学院(Omega Institute in New York State)给予我这个机会与珍·古道尔(Jane Goodall)对话。珍·古道尔是生态可持续与社会和谐的杰出守护者、联合国和平使者,也是野生猩猩的保护者。
萨提斯·库玛(以下简称“萨提斯”):我们正在经历煎熬的疫情,肆虐全球的冠状病毒危机。在你看来,疫情的根源是什么?我们可以怎么应对呢?
珍·古道尔(以下简称“珍”):新冠疫情以及这类源自动物的人畜共患疾病,归根结底都是我们对动物的极度不尊重所造成的。可以说我们是咎由自取。我们入侵动物的栖息地,捕猎、残杀、吞食它们,把它们运往世界各地的野生动物市场进行买卖。为了肉食我们将数以亿计的动物圈养在条件恶劣的工厂里。这样恶劣的环境很容易让病毒等病原体从动物转移到人类身上,病毒随之与人体内的细胞结合,衍生出新的人畜共患疾病,如新冠。所以说,我们是咎由自取。
萨提斯:诚然。我们因为不断扩张耕种面积造成对野生动物的冲击和入侵,同时也在损害生物多样性。我们圈养数以百万计的牛、猪、鸡、狗、猫、马,也侵占着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另外,我们还修筑大量公路、铁路、机场、海港和超大城市。人类在地球上的足迹异常严重。我们生活在人类世的时代,这是疫情以及气候变化的重要原因之一。气候变化也是一种疫症,而且不存在对治气候变化的疫苗。我们可以怎么应对这些问题呢?
珍:新冠危机与气候危机是息息相关的。我将第26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 26)称之为一种“逃避”(cop out)!在所有类似的大会上,政客们都会做出很多的保证、许诺、发誓,但其中有多少会付诸行动?很少!2015年签署《巴黎协定》的时候,所有国家联合起来宣称,我们要减排多少多少,但最后真正达标的也只是那些将污染工业转移到印度或中国的国家。如今,印度和中国不再接收这样的污染工业,这是好事。世界各国应该立即采取实际行动以减缓气候变化——我们等不及了,碳排放必须尽快降下来。
萨提斯:非常认同!但政客们似乎认为科技就是解决之道。他们会认为,通过科技手段可以找到延续工业文明的方法,进而让商业如常发展。你认为科技是解决之道吗?
珍:当然,科技扮演着重要角色,包括太阳能、风能、水能等清洁、绿色、可再生能源(风能有其问题,会影响到鸟类),但更重要的是减少我们的生态足迹。我们在工厂式的农场圈养数以亿计的动物,大面积地砍伐雨林用以种植喂养动物的作物,过程中又要耗费大量的石化燃料将作物运往农场,产生大量的碳排放,最后动物被宰杀成为餐桌上的肉食。想想,过程中需要消耗多少的能源和水?在世界的某些地区,因为气候变化造成干旱,导致水资源越来越紧缺。另外,动物在消化过程中会排放大量的甲烷气体。工业化养殖是温室气体排放的主要元凶之一。而且每一只动物都被粗暴地对待,这是不人道的!所有的动物都是独立的个体,它们会感受到恐惧、惊吓和痛苦,其惨烈程度是不可想象的。所以,解决之道不只是科技!解决之道关键在于减少人类的消耗,降低人类对自然的影响。
我们必须摆脱工业化的种养殖方式。我们用大量的农药和除草剂,破坏生物多样性的同时也毒害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壤。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觉知自己的生态足迹。很多人所拥有的比真正需要的多得多。
萨提斯:你说的其实是我们需要改变生活方式,减少生产,或者说,生产高质量的产品而不是大量的糟粕。我们需要减少浪费,杜绝污染。
珍:是的,我们肯定需要改变生活方式,认真考虑买什么,穿什么,产品来自哪里,是否破坏环境。但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减轻贫困。如果你真的很穷,生存是首要之义,为了耕种作物不得不砍伐森林。如果生活在城市,你只能买最便宜的食物。如果你很穷,你也没有能力去关心,种植的作物是否会破坏环境?是否对动物残忍?价格便宜是否因为不公平的薪酬待遇?所以,减少贫困和生态友好需要同步推进,两者是息息相关的。
萨提斯:是的。社会正义和环境正义需要协同前行。你写了一本特别棒的书,《希望之书》(The Book of Hope)。你是怎么抱持希望的?我们都被疫情、气候变化、贫困等严峻的问题所困扰,但你在内心深处依然抱持希望。你是怎么做到的?
珍:对此,首先要阐述一下我对于希望的理解。希望不是被动的。打个比喻,我们身处一条非常黑暗的隧道中,在黑暗隧道的尽头透出点点的星光,那就是希望。我们不能呆呆地坐在黑暗隧道的这头等待光的到来,不能这样。我们必须卷起衣袖,匍匐在地,跨越所有横在我们与星光之间的障碍。所以,希望是关于行动的。如果我们失去希望,那是巨大的灾难。如果没有希望,那又何苦去努力?吃喝玩乐吧,因为明天我们就会死去!相反,如果怀抱希望,你会采取行动,然后你会看到你在创造改变,这会让你感觉良好,当你感觉良好的时候,你会希望更好,做得更多,从而激励身边的人们,有点类似向外的螺旋,把更多的人吸引进来。
虽然我们身在困境当中,但依然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发生。最近,厄瓜多尔做了一个绝对是里程碑式的决定,最高宪法法院支持自然的权利,要求政府取消自然保护区范围内的采矿特许权。这真是迈出了一大步,给予我希望!如果全世界都尊重自然的权利,世界将会焕然一新!所有主要的文化体系都有一个黄金定律:己所欲施于人。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恪守这样的定律,世界不是很美好吗?
萨提斯:确实。人权和自然的权利必须平行推进,二者唇齿相依。我们就是自然。当我们将自然看作外在于自己的时候,我们就会去统治自然,企图征服自然,掌控自然。如此一来我们就要自食其果。
珍:新西兰也赋予河流以权利。我们经常讲人权,但悲哀的是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人权被藐视和侵犯的事件。在我看来,比人权更重要的是人的责任:我们对于贫苦人民的责任,我们对于动物的责任,我们对于自然的责任。对我而言,抱持希望的最大动力来自于年轻人,因为他们一旦理解了问题所在,就会采取行动——与之同呼吸共命运。在“根与芽”2的项目里,他们会选择一些深度联结的项目,去帮助他人、帮助动物、帮助环境,因为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年轻人正在改变世界,改变他们的父母,改变他们的祖父母。
萨提斯:对我来说,年轻人也是希望的重要源泉,如瑞典青年环保人士格蕾塔·通贝里(Greta Thunberg)以及世界各地千千万万致力于推动“周五为未来”的男生女生。他们锲而不舍地追求,并明确表示:我们不要过那种污染环境、加剧气候危机的生活,我们想要生态的、可持续的、可再生的生活方式。
珍:年轻人以及大部分的人们都需要建立与自然世界的精神联结。我们需要鼓励户外教育。学校应该告知年轻人关于气候变化以及人类有害于自然的所作所为。
萨提斯:我们需要向自然学习,在自然中学习,认识自然。自然是最伟大的老师。对此,怎么理解你所说的“与自然的精神联结”?我们常常会说照顾好地球,照顾好他人,改善环境保育,促进社会和谐。能否请你进一步阐述关于与自然的精神联结?
珍:当我走进大自然,尤其是在雨林,或者独自置身于自然之中的时候,我会分明地感觉到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还记得有一天我在森林里,没有猩猩在周围,但有小鸟、昆虫以及很美的枝叶。我想,这就是环绕在我身边的伟大的自然灵性力量,我们每个人身上都闪耀着这样的灵性力量,只是因为我们是人所以喜欢去命名一切事物,所以称之为灵魂、灵性。我想,这样的灵性力量也会在每一株植物、每一只昆虫、每一个动物身上闪耀。所以,如果我们人类有灵魂,其他生灵也会有灵魂。自然是活生生的。我能够感受到自然的灵性力量。走进自然会带来这种奇妙的天人合一的体验,这就是我所说的“与自然的精神联结”。
萨提斯:但我们生活在人类世的时代,在一个人造的世界里。居住在城市的人们很少与自然联结,他们所拥有的自然也都是人造的,缺乏野性。高度城镇化之下,人们如何与自然建立联结呢?
珍:我们需要重新设计和改造我们的城市,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植树,因为通过植树可以把自然引进城市,有了树就招来鸟类和昆虫。穿越一座大城市会发现,穿过富人区的时候你会看到绿树成荫的街道,以及绚丽多姿的花园和公园;而走到只有水泥和混凝土的冰冷地方,往往就是贫民区。我们需要在这类地区开展工作,将自然引进来。在芝加哥曾有过一个实验,实验人员选择了两个高犯罪率的地区,先对其中一个进行复绿,栽花种树,随之犯罪率急剧下降。后来他们又马上在另一个犯罪率没有下降的地区如法炮制,也随即目睹了巨大的改善。由此可见,我们需要绿化我们的城市。在日本,人们发明了“森林浴”的说法,就是城市人去到森林,体验自然的疗愈力量。医生也会开具处方让病人走进自然,因为自然具有疗愈的功效。所以,让我们将自然带回城市,自然与人文绝对应该共存。
萨提斯:当下,在环保活动人士和大部分的城市人当中,都存在很多的生态焦虑、愤怒乃至抑郁。森林浴和将自然带回城市会是缓解生态焦虑的方式之一。
珍:这是解决办法之一,除此以外还需要建设性的积极行动。有很多人跟我说,环顾周遭的世界我深感无力,什么都做不了。这是一种绝望的状态。然而,任何时候都可以有所为!生活中有什么让你特别烦心的?你会讨厌街道上的垃圾吗?你会担心无家可归的人们吗?你会担心流浪猫狗吗?想想可以做什么,找到三五知己一起行动起来,你可以创造改变,永远不要绝望。积极行动是疗愈抑郁的最佳良药。
在过往的旅行中,我曾经遇见很多杰出的人们,做着影响深远的事情。我看到很多被彻底摧毁的地方,在保育活动人士和志愿者的努力下得到修复。只要有机会,大自然就会收复失地并自我修复。曾经有一个城市的根与芽小组,发现路边沿途有一些细小的空间,于是他们撒上种子,结果让人喜出望外——这条城市街道沿途都长满了植物,繁花盛开,争奇斗艳。
萨提斯:你毕生都致力于救助猩猩,也有很多其他保育人士保护犀牛、老虎、大象等等。除此以外,我们也需要照顾微小物种,包括城市和丛林里的昆虫、花、鸟类以及其他很多微小生物。
珍:是的,这些微小生物其实是所有一切的基础。但我们的工业化农业使用大量的农药和除草剂,杀害了昆虫,包括授粉昆虫。万一我们失去了所有的授粉昆虫,结果会怎么样呢?我们大部分的作物都需要依靠蜜蜂、黄蜂或其他昆虫来协助授粉,这些微小生物的作用举足轻重。我们时代的悲剧之一就是,工业化农业正在摧毁土壤中的生物组成。砍伐树木,用化学肥料毒害土壤,都在颠覆生命的自然平衡。为此,我们需要回归小规模种植、再生农业、朴门以及农业生态,这是我们需要做的。我们清楚知道怎么样让世界变好,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有心去做?
萨提斯:确实,你我都无比清楚,但我们只是少数。看看掌控着工业化农业的大企业大财团,他们致力于基因改造,制造大型农用机械、化肥和人工智能,他们似乎并不清楚这一点,但他们掌控着粮食生产。世界各国政府似乎也并不清楚。我们怎么把这个信息带给工厂化农场和农业综合企业?如何说服他们以无害于生物多样性和野生动物的方式生产粮食?
珍:让我们先聊一些好消息。其实有些大企业已经开始真正的改变,不单单是在“洗绿”。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翻阅联合利华前任首席执行官保罗·波尔曼(Paul Polman)的新作《净正向》(Net Positive),书中他阐述了勇于创新的企业如何通过付出更多而实现蓬勃发展——施比受更多!
几个星期之前我跟一位大企业的首席执行官聊天,他说,“珍,过去八年我竭尽全力让我的公司在伦理、环境和社会三方面都承担起责任,原因有三:第一,我看到了不祥之兆,我们消耗自然资源的速度远远大于自然自我修复的速度,如果继续过往的商业模式只有死路一条。第二,来自消费者的压力,人们开始要求产品符合伦理,年轻人和儿童也会告诉他们的父母:我不想要那个,因为它使用的棕榈油来自非可持续的种植园;我不想要那个,因为它含有工厂化养殖的动物成分。最后一点,最触动我的是十年前,八岁的小女儿放学回家对我说,爸爸,大家都说你所做的事情正在伤害地球。那不是真的,是吗,爸爸?因为那也是我的地球呀。”
萨提斯:这是好消息,但世界主流还是延续着破坏生物多样性和生态不友好的方式前行,欧盟还给这些极具破坏性的大农场补贴。在美国和澳大利亚,工业化超大农场还是占主导地位。而你和我所说的是家庭农场和小规模农场。我们可以怎么样去改变广大的世界?你依然抱持希望吗?时日不多了。
珍:萨提斯,回顾过去十年,改变是翻天覆地的。意识的提升,即便在疫情期间,也是非同寻常的。很多人开始意识到需要重建与自然的关系,需要创建一种更可持续、更绿色的经济模式,不再将牺牲未来为代价的GDP增长放在首位。产生这样的意识改变的人数量之多难以置信,这一点特别鼓舞人。这一切的改变将会成为更大改变的催化剂,也带给我希望。
当然,我们面前困难重重,但如果我们选择放弃、失去希望,只会抱怨:“一切都完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那我们就真的输了。所以,我们需要去鼓励更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拥抱再生农业和可持续经济。我相信下一代会很不一样。我是不会放弃的!
萨提斯:我同意你所说的,没有希望就不会有进路。要成为一名行动者,必须先成为一名乐观的人;如果你悲观,就做不成行动者;做不成行动者,改变世界也就无从谈起。你所传递的关于希望的信息,鼓舞人心。
珍:我觉得责备和归咎人们是于事无补的。如果你走近高层官员或者首席执行官对他们说,你们是坏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们必须改变,不得不改变,这不是一种建设性的方式。这么说的时候,他们是不会听的,因为他们会想,我应该怎么反驳呢,为什么这个人指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相反,如果找到另外的方式切入,打开他们的心扉,才有机会去改变他们,因为真正的改变都是由内而外的。
萨提斯:我同意。我们的行动应该为爱所驱动,不是因为愤怒、恐惧、焦虑或说教,而是爱。
珍:是的,那是希望所在。我常常和人们分享怀疑的价值。也许他们真的是无知,也许他们真的不理解。有些商业人士从小到大都浸泡在冰冷的商业环境中,在这个你死我活的世界,他们真的还没有深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让他们看见光是任重道远的。你需要对人们抱有同理心。你需要在心里有爱,然后尝试找到与他们心灵的链接,帮助他们明白爱护自然终究是为了他们的利益。这样,他们会感觉好一些,然后开始改变。这是改变世界的非暴力方式。
1. 本文首刊于2022年7-8月出版的第333期Resurgence & Ecologist。感谢R&E伙伴同意将之翻译为中文与中文读者分享。
2. 1991年,珍·古道尔在坦桑尼亚创立“根与芽”——针对年轻人的全球性环保和人文主义项目,旨在推动不同文化之间的互动,以及促进全社会对环境的关注和对他人的关爱,目前“根与芽”在全球130个国家都有分布,主要的活动形式是开展社区公益活动和环保教育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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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提斯·库玛
哲学家、教育家、生态学家、环保运动先驱,1936年出生于印度,1973年移居英国,担任生态杂志《再生》编辑,1991年创办舒马赫学院,致力于推动可持续生活的转化学习。 - 珍·古道尔
英国生物学家、动物行为学家、人类学家、动物保育人士,长期致力于黑猩猩的野外研究并取得丰硕成果,1991年创办面向青少年的环境教育项目“根与芽”,支持学生和社区成员投入到关心环境、关爱动物和关怀社区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