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霍伟亚
2018年感恩节前,重读绘本《妈妈的红沙发》2,联想起前些天的搬家场景,点点妈不禁又掉了眼泪。点点妈是北京回龙观幸福树童书馆的发起人,运营幸福树5年多了。
感恩节前的10月15日,迎来了幸福树成立以来的第二次搬家,这次是从一个小区搬到马路斜对面 500 多米外的另一个小区,和第一次搬家一样,很多会员都参与进来,而且人数更多。城市房租高,实体书馆生存不易,让点点妈放下疑虑继续运营的,正是这些会员们一如既往的无私帮助。
搬家
正式搬家的日子,早上不到9点,点点妈已经到了书馆准备打包收拾。还没坐稳,就看见美钻的爷爷奶奶一前一后走进来:“哎呀, 还没有吃完饭,你叔叔就催我,快点,别收拾了,要不该迟到了。”奶奶话音刚落,爷爷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句:“哪有啊?”
古稀之年的爷爷奶奶跟大家一道帮忙把书一车车运到新馆。在新馆,爷爷笑着对点点妈说:“姑娘,别管这边了,你就去当总指挥, 这些活儿交给我们就行啦。”因为新馆卫生欠佳,奶奶把书搬进去后,又撸起袖子把屋前屋后清扫了一遍。
在奶奶打扫卫生时,幸福树的会员们自带小推车陆续赶来,搬书、 打包、整理、分类、装箱……
因遭遇过家庭经济困境,以前读《妈妈的红沙发》时,点点妈总会被书中一家人的积极向上激励,但这次却被书中的一个场景感动——
绘本里有一家三口,外婆、妈妈和孩子,妈妈在餐馆工作,每天辛苦劳动。一家人计划攒钱买个红色沙发,给妈妈休息用。但不幸遭遇了一场横祸,家里发生火灾,东西都被烧光了。她们先借住在亲戚家,然后重新装修自己的家,装修好了,屋子里还是空空荡荡的。
“搬新家那天,邻居们带来比萨、冰淇淋和好多东西。对面的邻居搬来一张桌子和三张椅子。隔壁的老先生给我们一张床,是他孩子小时候睡的。爷爷拿来一块美丽的地毯,小姨为我们做了一组红白条纹的窗帘,乔阿姨带来锅碗瓢盆和刀叉,表妹把她的玩具送给我。外婆对大家说:‘你们是世界上最好心的人,真的很感谢你们。幸好我们还年轻,可以从头开始。’大家热烈鼓掌。”
这场景勾起了点点妈的搬家记忆,“每想到那一刻,我就忍不住泪流满面”。
天天妈中午在单位,中途请假跑出来;土卫妈从人大下课没吃饭就过来;马克妈带着亲戚表弟开车一块儿来助力;顾厂长带着员工和嫂子开着大车将所有大件挪到新馆;美钻爷爷给大家买矿泉水,解决了我的疏忽;小语奶奶为了不让我多花一分钱,把家里的五金零件箱都抱来了。
还有菁菁妈、萌奇妈、璠璠妈、壮壮妈、柱柱妈、成成妈、喜宝妈、nono妈、尼克妈、皮皮妈、石头妈……
感恩节当天,点点妈在公众号上分享搬家当天的情景,随手就罗列了这一长串名字。
当天实际来了一百多人,都是生活在回龙观地区的居民,因幸福树童书馆相聚相识。得知书馆搬家,他们志愿来帮忙。有近三万册书、几十个书架的幸福树,一天就完成搬家;第二天这批志愿劳动大军继续行动;第三天,新馆就恢复了正常借阅。
看着两天就恢复运营的书馆,点点妈对自己说:
“幸福树不是点点妈的,幸福树不是一个人的,幸福树是陪着我一直走下去的大家的。”
睡城
幸福树童书馆所在的回龙观是北京北郊一个人口密集的居住区,20年前还是农地,从这里去市中心,坐公交车要在坑洼的黄土路上颠簸一个多小时。1999年,这片土地被北京市政府批准为经济适用房建设用地,规划居住人口30万。如今,34平方公里的地方居住了50多万人,有“亚洲第一大社区”之称。
2000年第一期住房建成以来,居民开始在回龙观聚集,除了市中心拆迁安置来的北京土著之外,还有很多年轻的北漂。这里没有什么就业机会,年轻人需要去市区上班,大多过着早出晚归、职住分离的生活,回龙观也因此落了个“睡城”的称号,名声在外。
我在北京生活了14年,早知道回龙观的存在,但从未真正走进它,更不了解里边的人情冷暖和喜怒哀乐。回龙观于我,只是一个远在北五环外的知名睡城。
回龙观最近一次闯入全国人的视野,是因为一首歌。2016年7月,创作了多首网络神曲的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发表新作《感觉身体被掏空》,歌词讲的是一位北京上班族不得不加班的故事:
这位上班族家住回龙观,但工作地点在东三环外的朝阳公园,每次通勤都是一场“征战”,眼看到了下班时间,却又被老板喊去开会、加班,“感觉身体被掏空”。
不到一周,这首歌的网络点击量达几千万。
为什么家住回龙观的人会“感觉身体被掏空”?城市规划师茅明睿3曾经做过一项对比研究,发现回龙观居民通勤时间比望京——曾是北京的另一个睡城,多出一个小时。
我曾坐地铁体验歌词中描述的这条路线,光是在车上的时间就需要一个小时,这在北京还算常见,但让人揪心的是,早晚高峰时段,进地铁要排很长很长的队。
这首“神曲”再一次加深了回龙观在世人心中的“睡城”印象。虽然2015年以来,政府部门开始做各种努力,引入就业机会,想让人们既在这里生活,也在这里工作,企图撕掉“睡城”的标签。
对于回龙观,“睡城”标签有其真实性。但在回龙观走访一周后,我却慢慢感受到这座“睡城”的另一面——温度。
回龙观是一个长方形的区域,第一次进回龙观,我从它的东部切入,沿回龙观的主干道往里走,主路六车道,车道外修了标准的人行道,人行道外还有一车道的辅路,行道树估计有三米多高,道路两边的建筑不超过六层,一层商铺是各种餐馆。
这景象跟15公里以南的北京核心区很不一样,感觉更开阔,当时路上行人、车辆也不多,让人感到一丝安宁,像走在另一座城市。
“这地方设计得很规整,东西南北很清楚,位于北京上风口。为了不影响北京的‘通风’,所以楼都不高,雾霾指数会比市区低一些,像北京一个独立的小系统,让人有安全感。现在的居民主要在附近的互联网公司工作,三四十岁居多,孩子都在幼儿园或小学阶段,很多家庭也在计划要二胎。为什么敢要二胎?可能他们觉得这里的生活水平还是不错的吧。”
一位咖啡馆的工作人员给我介绍她眼中的回龙观。2014年她住到回龙观,最初只是这家店的顾客,后来就变成了工作人员。她说,生活在这里有归属感,生活便利、人际关系亲密,周末的生活像成都。
和睡城里的店主、居民深入交流后,我发现,新居民在回龙观并不只是睡觉,睡觉之外的生活需求催生了各种人际联结和自助服务。政府公共服务配套没能跟上,新居民被迫养成了自己动手的习惯。围绕踢球、读书、亲子、养狗等生活话题,居民不仅创建网上论坛、微信群,有的还正式注册了社区组织。回龙观的社区网站,注册用户有60多万,而全国闻名的社区足球联赛“回超”,已经举办了十多届。
青年人从这里开始自己的北漂生活,并在这里相识、结婚、生子,守望相助;幸福树正是其中一个联结中枢。在这里,大家彼此可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但会知道对方的孩子叫什么,于是彼此称呼“某某妈”“某某爸”。
点点妈,即点点的妈妈。
玩具店
点点妈是山东人,中专毕业,2003 年初来到北京打拼,第二份工作的地点位于回龙观南边的西三旗,于是就住到了回龙观,自此成为一位资深的“观里人”——这是生活在回龙观的居民给自己的身份认同。后来,点点妈在这里认识了点点爸,随后成家立业,安顿下来。
有段时间,点点妈在回龙观地区东南角的霍营地铁站摆地摊卖玩具,那时孩子三岁多,点点爸生意失败欠了外债,家庭经济陷入了困难。
但点点妈的玩具生意做得很好。别的玩具摊主一般都卖便宜、市场流行的玩具,点点妈卖的不一样,她都是从批发市场精心挑选木质玩具来卖,因为更安全。“我卖的玩具只有两种,要么进口的,要么出口的。劣质的玩具我不卖。自己的孩子都不给玩,还在这儿卖,我觉得有点昧良心。”
据童书自媒体“童书妈妈三川玲”2014年的采访,“点点妈的玩具深受欢迎,回头客不断。有时顾客购买她的玩具,需要排队交钱。有时她出摊晚了,一些老顾客就会在老地方眼巴巴地等着她。”后来,回龙观地区知名的新式教育学校日日新、芭学园等都从她这里订货。
独特的经营理念吸引来了独特的人群,也吸引来了机会。
顾客群里有一位住在回龙观的清华大学教授,和点点妈聊起清华大学有个“‘巾帼圆梦’万名女性创业助学计划”的培训课程,想帮助点点妈申请免学费上课。得益于这样的机缘,点点妈去清华大学上了几周的课程。
我后来才得知,在回龙观的住房开发中,有很多北京高校的老师、企业员工在这里集体购房,使得回龙观居民的受教育水平普遍较高。2018年10月23日《北京晚报》曾提到一组数据,昌平区“回龙观、天通苑居住的100多万人口中,60%以上拥有大专以上学历,70%左右是45岁以下的青年人群,而且多从事IT、金融、文化设计等工作”。
完成课程之后没多久,点点妈把玩具生意搬到回龙观地区中心位置的综合批发市场——鑫地市场,往来的都是生活在回龙观地区的孩子家长。点点妈是个研究型的人,玩具适合什么孩子玩,都是自己琢磨研究,然后根据孩子的情况给家长推荐适合的玩具。她记人记得特别准,孩子叫什么、几岁了、什么性格,张口就来。因为和顾客关系处得很好,她的摊位也从一个发展到了四个。
其间,有一件事让她深受触动。
有一位妈妈带孩子路过点点妈的玩具店,孩子看到一个特别喜欢的玩具,一定要买。但他们家有规定,玩具日才能买玩具。“小孩可不是,不给就撒泼打滚,要是我,我可能就提溜起孩子就走了,多丢人呀,要么我就妥协。”
但这位家长就半蹲在玩具店摊位前,一边抱着孩子安抚他,一边很温柔、坚定地拒绝孩子的要求,“不可以”。
“孩子一直在那里哭,我都觉得不好意思,我说,‘要不我送他吧, 你也别让孩子难过’。家长说,‘不用不用,我来处理’。她就一直抱着孩子,说,‘我知道你很难过,特别想要……’过程很共情。最后他们商量了一个办法,预付定金,让我把玩具收起来,等下个星期四玩具日到了再取走。”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40分钟。点点妈以为这位妈妈是位老师,后来得知不是,她的孩子在芭学园上学——回龙观一家有名的新式学校。
那时的点点妈还没有育儿、绘本之类的知识,更不用说童书馆,脑海里还是传统的教育观念,“不听话了就打呀”。
但这件事还是深深地触动了她。后来,是点点同学的家长改变了她的认知。
点点所在的幼儿园离玩具店不远,因为孩子在同一个幼儿园上学,一些聊得来的家长就常聚在一起。有位学心理学的妈妈特别关注点点妈,给她推荐了几本有关育儿以及亲密关系的书,“她和我说,‘你的执行力很强,不应该开玩具店’,我也没跟她说家里的状况”。
还有一次,点点妈和女儿去小区的同学家作客,发现同学家里有三个书柜,都是童书,内容也不同于点点看的《三字经》《弟子规》 之类。
“我与点点坐在邻居家的地垫上,一下子被上面的精美图案与诙谐的内容吸引了,一边读一边哈哈大笑,最后朋友把那本书送给了我们。回家后,我与点点还一遍遍地读,一次次地演!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绘本。”
那天,点点妈问了这些书的购买地点,第二天就去买了两大箱放到玩具店,谁来买玩具,她就强烈推荐看书。后来书逐渐增多,玩具店的书架从最初的一个增加到两个。有人问能不能拿回家看,点点妈觉得没啥,来买玩具的人素质都挺高,看完肯定会送回来,于是玩具店新增了一项“业务”:借书。
“来的妈妈可能也感觉,这个卖玩具的不太像卖玩具的,他们后来不停地介绍朋友来我这里买玩具,从石景山、通州、大兴跑过来,一拉就是一车,有时一花就是几千块钱。”
童书馆
2013 年初,经常去点点妈店里买玩具的一位妈妈说,自己运营的童书馆不想做了,问点点妈是否有兴趣接手。那时,点点已经上小学,放学都是接到鑫地市场里,点点妈觉得嘈杂的氛围不利于孩子成长,童书馆环境更好,孩子可以看书休息,于是就接手了童书馆。
童书馆确实影响了女儿,“现在点点上初一,特别喜欢看书。没有书,报纸、药品说明书也能看半天”。
最初,童书馆把玩具也放进去,但后来点点妈发现不合适,小孩看到玩具,就不看书了,冲进来就找玩具,最后就把玩具都撤了。
接手后,童书馆不盈利,还不如卖玩具,点点妈知道家里还有外债,但又不忍心关掉童书馆。“如果把孩子接到玩具店,给孩子的就是纷乱的世界,但到童书馆,至少安安静静,有文化底蕴,就想再开一段时间试试。”
童书馆的经济收益不如卖玩具,2014年9月,点点妈把玩具店给关了,因为出了一场车祸,没有精力照看。为什么撤的是玩具店而不是童书馆?这和童书馆的会员有很大关系。
交通事故后,点点妈在医院住了三个月,童书馆一天都没有关门,由会员排班轮值管理。
点点妈也几乎没有吃医院的饭,都是邻居、会员轮流送饭。有一位会员叫月亮妈妈,孩子还很小,月亮妈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饭,来到医院,让点点妈躺在医院病床上泪流满面。
“我出院后就跟老公说,无论如何,童书馆关了真不忍心。所以就熬着,坚持到现在。”
如今幸福树童书馆有四百多个家庭会员,孩子放学以及周末是童书馆的热闹时间,孩子们来了自己读书,馆里的工作人员也会带着孩子们一起读故事。家庭交了年费,随时都可以进来,不按次计费,还可以把书借走,每次六本。
在点点妈心里,幸福树已经成了她的另一个“孩子”。
时光
第一次见点点妈时,我问她,现在回龙观对你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她说,不是北京人,但又一直住在这里,“最好的时光都放在这里了”。
刚来回龙观时,点点妈就想着,来了就扎在这儿吧,主要考虑工作怎么办,也不会去想“我的生活”是什么样。住了十几年,回龙观现在成了生命里生活最久的一个地方,心态开始不一样了,会慢慢感受生活,从小区里穿过,会留意那里的一花一草。
去其他地方她都不习惯。天通苑是离回龙观很近的另一个睡城,但她去了后觉得:“好压抑呀,楼高、街道也不直。回龙观是特别宜居、特别生活的地方,特别!”
“以前没什么感觉,就一路狂奔地生活,总是匆匆忙忙。现在觉得这地方挺美的,前面那条路,特别是春天的时候,小区里伸出来绿枝红叶,像个大花园。”
作为资深的“观里人”,点点妈不像很多只是在这里睡觉的上班族那样早出晚归,她很少出回龙观,日常轨迹就是童书馆、点点的学校、菜市场、家。
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她认识的人至少有三千,社交圈里60%的人都在这里生活。这次来帮她搬家的美钻家,六口人都认识。日常走在路上,总能碰见熟人,出去办个什么事,有一半时间可能都在和熟人聊天,聊聊童书馆、聊聊家长里短。
和身边这些人的交流改变了点点妈。“我比较明显感觉到,自己在改变,包括亲密关系,我和老公的关系,和孩子的关系,以及邻里之间的关系。”所以,虽然卖玩具赚钱,而童书馆仅够维持平衡,但点点妈还是觉得,开童书馆的收获更大一些。
不过点点妈也有遗憾。尽管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但作为一个没有本地户口的外地人,她的孩子不能在这里参加中考、高考。她为点点办了一个天津户口,明年点点就要去那边上学,届时他们家估计要过上两地奔波的生活。
“这是我唯一不满意的地方,但这是制度问题,和这个社区没有关系。”
“还会在回龙观生活多久?不知道,如果哪一天离开了,我会想念这里的很多人和事。”
1. 本文部分内容引用了公众号“童书妈妈三川玲”2014 年7月的文章《幸福树:比黄太吉、马佳佳、雕爷更互联网的点点妈》,以及公众号“幸福树儿童成长馆”2018年11月的文章《幸福树下, 感恩遇到你》。
2. 薇拉•威廉斯:《妈妈的红沙发》,柯倩华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3. 茅明睿,北京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云平台创新中心秘书长,北京城市实验室联合创始人。近年来专注于基于定量城市研究方法的城市治理实践,利用数据科学支持城市运营、治理和更新。
■ 霍伟亚 鸿芷文化合伙人,现为社区伙伴传讯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