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顾晓峰
听古苍梧老师1谈商禽2轶事,说到这位满怀赤子心的已故台湾诗人,一次春游香港中文大学,抬头但见杜鹃漫山盛开,即兴开怀:“当以鸡蛋炒之。”在诗人心中,自然、诗与生活融而为一。
我们大概都吃过鸡,但其背后的文化和社会意义是什么?商禽在《鸡》这首散文诗中,叩问现代生活的真面目。他从自己常用的“梦”和“黎明”意象,脱生出“人类制造的日光”,展示满有张力的诗质。
鸡
星期天,我坐在公园中静僻的一角一张缺腿的铁凳上,享用从速食店买来的午餐。啃着啃着,忽然想起我已经好几十年没有听过鸡叫了。
我试图用那些骨骼拼成一只能够呼唤太阳的禽鸟。我找不到声带。因为它们已经无须啼叫。工作就是不断进食,而它们生产它们自己。
在人类制造的日光下
既没有梦
也没有黎明
吃和生产──矛盾的一体
在商禽这首短小隽永的散文诗中,“雄鸡一声天下白”的昂扬动物,被现代工业处理成纯粹供消费的快餐品。鸡这种形在神亡的命运,也是现代人的写照──我们不懈地工作,以求自我增值和财富累积(多像鸡努力地长肉),同时也如鸡啄食般忙碌消费(在物质和知识上)。然而,这一切似乎都只为了指向更高的生产力。我们既生产,同时也供别人和社会消费。我们在自制的文明中被阉割,沦为一种“物”。
诗以平淡、陈述的语调开始,看似写实。“星期天”、“公园” 等时间地点,又予人一种宁静放松的气氛。不过,到了“静僻的一角一张缺腿的铁凳”,诗人却以有点拗口的句子拖慢节奏,然后一下子把冷不防的读者,引入一个诡异的迷境──铁凳这般沉重,缺腿还能坐得稳吗?接着,吃者从嘴里的鸡联想到鸡啼,又神经兮兮地尝试把吃剩的骨块拼成“能够呼唤太阳的禽鸟”。结果是找不到声带,因为鸡的啼叫,已没有价值。原本趁假日在公园里轻松进餐,忽然感悟到进食和生产是一对双胞胎,读者和诗中的食者,还能有当初“享用”的心情吗?
商禽认为,诗的本质,是要把意象绘出3。这首诗的核心意象“鸡”,同时具有两种身份──快餐鸡和呼唤太阳的禽鸟。这种对立构成了美国诗人、文学评论家阿伦•泰特(Allen Tate)所说的内部张力 (Intension),大大提高了诗的强度。但诗人高明之处不仅体现于鸡的“命名的分裂”4之上。诗中缺腿的铁凳、无梦也没有黎明的日光,并非只作为情景的配搭,而是和没有声带的鸡一样,指向某种缺失,而这些缺失,偏偏是它们赖以存在的核心特征。当所有意象都服膺 于缺失的存在之下,张力的强度便从矛盾中生成,令诗的质地更饱满有力。
人造日光与星期天
在诗的最后一节,出现了“梦”和“黎明”这些商禽诗中常见的意象。我们不难发现,他的诗往往有一种拒光趋暗的倾向。值得注意的是,诗中脱生出“人类制造的日光”这个新意象。但它到底指向什么呢?答案就在诗的开首──“星期天”。“Sunday”如直接翻译成中文就是“太阳的日子”。自古埃及开始,人类便“制造”了这个日子。在当今社会,周日往往是一周工作过后休息的日子。不过,这个“人造日光”在诗人眼中既无梦,也没有黎明,说明它并不具有潜意识或理性的特质,只是空白一片,当然也用不着鸡啼。
我们不禁会怀疑,这种带有缺憾的休息日,是否只属一种伪装?就如凳本是供人歇脚的,但缺腿的凳却让坐的人提心吊胆;食物应该是滋养生命的,鸡的开怀大嚼却把它推向死亡;我们一想到休息也是为了生产,明天又得工作,星期天恐怕未必可以好好地过,正如许多都市人在假期的尾声,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焦虑,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真正的休息。商禽这首诗的力量,就在于将这些矛盾并置陈列出来,藉此叩问这个时代的吊诡和荒谬,也提供了多层次的阅读体验。
商禽的散文诗往往采用故事式的叙事方式,以时空开端。《鸡》这首诗,诗人也以戏剧叙事开始,交代了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星期天的公园最初让人感到轻松,直到读者被安排坐上“缺腿的铁凳”后,一种悬空的触感便油然而生。午间快餐应该是寡味的果腹品,但诗人却不无讽刺地要我们去“享用”。当我们顺从地和食者一起“啃着啃着”鸡块时,诗人已笔锋一转,跃出了这个场景,去寻找那缺失的部分,同时也唤起我们对鸡啼的记忆。此后“找不到声带”、“工作就是不断进食,而它们生产它们自己”,也无不带有一种戏剧转折的震撼。这些意象叠叠在读者心中的剧场上演,让人不得不深思自身的处境。
商禽常被归入超现实主义诗人,但在《鸡》这首诗中,虽然有一些诡异的场景,但就整首诗而言,并没有超现实主义强调的潜意识写作,或者梦笔类的书写。因此,这首诗不应归类为超现实主义作品。相反,诗中叙事的语调相当理智,甚至是冷峻地道出“工作就是不断进食,而它们生产它们自己”,营造出铁一般沉重的事实感觉。作者在诗中运用简约有力的意象和语句,对人类存在的处境进行深刻探讨,感情隐而不发。
人如鸡命 物哀其类
“商禽”这笔名,本身就可以被解读为“受伤的鸟”——“商”与“伤” 谐音,“禽”即鸟也。商禽此诗,颇有物哀其类之意。在这个经济发展至上的社会,几乎每个人都吃过快餐鸡,但这种最廉价的经验,也往往最易被人忽略,只有商禽这般敏锐的心灵,才能把它化成诗的题材。
《鸡》这首诗,让我们照见人类的处境,也启发我们思考生活的本质,在做生产和消费之物,与复为有灵有情有感有肉的活人之间,作一抉择。
1. 古苍梧,原名古兆申,号苍梧,笔名傅一石、顾耳、蓝山居。广东茂名人。1967 年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1969 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先后担任《盘古》《八方》 等刊物的执行编辑。著有《铜莲》《备忘录》《一木一石》等。
2. 商禽(1930—2010),原名罗燕,笔名罗砚、罗马、壬癸等。四川珙县人,台湾诗人,创世纪诗社成员之一。曾做过编辑、码头临时工、园丁,卖过牛肉面,后于《时报周刊》担任主编、副总编辑。16岁从军,在动荡的岁月中走遍中国大陆西南各省,一路搜集民谣、试作新诗。1950年从云南移居台湾。翌年在《现代诗》上发表诗作。1956年加盟纪弦组织的现代派阵营,之后加入创世纪诗社,成为台湾超现实主义诗人的典型代表。1962年创作诗集《长颈鹿》。
3. 商禽:《商禽世纪诗选》,尔雅出版社2000年版。
4. 欧阳江河:《命名的分裂: 读商禽的散文诗<鸡>》,《诗探索》2000年第1-2期。
■ 顾晓峰 社区伙伴农村团队项目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