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高桥博之
救灾重建的启示
我出生在岩手县花卷市,长在广袤的东北大地,带着对大城市的向往,在大学的时候来到了东京。
绝不在这样的乡下过一辈子,我的未来在东京,那时的我踌躇满志。但是真正成了“京漂”的我,很快就感到了一种委身消费社会的空虚感,於是只身前往南美和亚洲等地开始了一段游学生活。那些地方,是和物质生活充盈的东京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在东京,想要吃什麽买什麽,有成千上万的商店,可以在任何时间让你的欲望得到满足。但是正因为这样,恰恰缺乏了一种生存的现实感。健全的消费社会缺少生存的现实感,这个问题促使我叩开了现在所从事的事业活动的大门。
因为厌倦了都市生活,我在29岁的时候回到了故乡。为了追求现实感决意投身政治,30岁首次当选岩手县议员,然後连任两期干了6年。第二期连任期间,发生了举世震惊的东日本大地震,剧烈的地震和肆虐的海啸摧毁了岩手县的大部分海岸地区。我奔赴灾区,和灾民们一起投入救灾工作,身先士卒。为了重建家乡,我决意参选岩手县知事[1]。 那一年,我37岁。
於是,我开始了从青森县到宫城县纵横270公里的徒步竞选演说,但是遗憾败北。为此,我认真反省,过去的自己做事多停留於“口头”,应该干点实事来参与社会改造,於是决定创业。
那个时候,我的脑海浮现出两个身影。
一个是在海岸地区重建家园的渔民。虽然家园丶渔船和养殖场全都付诸东流了,但是他们仍然鼓起勇气重新出海。他们感恩自然,与大海丶家人和谐共生,从这些渔民身上,我感到了一种与自然的共生和对自然的敬畏,而这,正在现代文明中被逐渐忘却。於是乎,我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和这些渔民一起保护他们的家园。
另一个是那些奔赴灾区的志愿者。灾後从城市赶往灾区的志愿者们,很多不仅给灾民们带去了勇气和鼓励,自己也通过救灾活动找到了活着的现实感。被困在钢筋水泥丛林的都市人,通过在灾区身体力行地进行救灾重建工作,给了自己一个找回生存现实感的机会。如果说我们把人类无法制造的东西定义为“自然”的话,我想我们自己的身体也应该是“自然”的。所以当我们身处大自然中的时候,心情无比畅快;而当困在没有自然的都市里疲於奔命,身体与大脑的平衡被打破,健康受到威胁,生命的状态也会随之变差。在物质生活无比丰富的日本,为什麽很多人会感到生存的不易?我似乎觉察到解决这个问题的良策就在每一个生产现场。
於是我开始思考,灾民和来自城市的志愿者之间的这种协作互助,除地震受灾之外,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是否也可以存在呢?通过将城市和农村丶生产者和消费者相结合来解决各自的一些问题的模式,是否存在?
《食通信》的问世
在我出生前的20世纪70年代,全日本有1025万的农民,现在仅剩下不到200万人,而且超过75%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跟我同年代的40岁以下的青壮年农民只有17万人。渔民的情况也差不多,从70年代的57万人锐减到了今天的17万人,一半以上超过了60岁,40岁以下的渔民只有区区2万人。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农渔产品价格的低廉。在我们国家,消费者和生产者被巨大的流通体制阻隔开,作为消费者,我们能获取的诸如价格丶外观丶味道丶卡路里等所有与食物相关的信息,都只存在於消费端。我们不了解生产者的处境,只想着尽量购买物美价廉的东西。而另一端的生产者由於在价格制定交涉上处於弱势,备受价格竞争之苦。“干这行养不活自己,还是去城市找出路吧”,无数的农家子弟,在大人们这样的教诲下长大,背井离乡去城市闯荡。
虽然我们常常感叹农村渔村在日渐衰败,但是无数的城市人通过救灾重建活动感受到了温情,感受到了人丶社区丶自然的融合,而这些正是繁华都市最缺乏的。参加了救援活动的很多人,回到城市後会购买灾区生产的农产品,或者再次去灾区看望受灾者。看到这些,我觉得可以尝试让生活在城市的人们与农村丶渔村产生某种联系。
如果能到实际的生产现场体验生产过程,了解自己每天吃的东西都是由谁生产出来的,我们一定会萌生出共感和理解。知道和了解了隐藏在食物後面的生产者,我们对於食物的看法应该也会随之改变。将城市和农村丶生产者和消费者糅合在一起,让两者之间不仅存在“物”和“钱”的交换,而且可以有生产现场的体验和交流,甚至价值和价值的交换,如消费者对生产者提供IT技术支持等。城市和农村,可以通过连接沟通来解决彼此存在的问题,这不正是打破现代社会闭塞感的一条蹊径吗?
带着这样的构想,我和在灾区结识的同好们於2013年创办了NPO组织“东北开垦”。我们想通过介绍生产现场的种种,增加东北食物生产者的粉丝。经过无数次讨论终於敲定了一个项目,这就是史上首份附带食物的杂志《东北食通信》。
关於《东北食通信》的制作,我们每个月会去东北各地寻访一些我们关注的生产者,搜集采访素材,包括生产者本人对自己工作的想法丶作物的生产方法丶地理风土丶烹饪方法等,再通过插画让作物的生长机理及自然构造等更加简单易懂。然後,把这些素材组合成一本A3大小合共16页的杂志,寄给订阅的读者。重要的是,我们的《东北食通信》每期都会随杂志配送一份经过编辑精心挑选的食材,其实可以说是另一种以杂志为主丶食材为辅的产地直送服务。
日本的生鲜食品物流配送网络是很发达的,现存的产地直销服务充实丶种类丰富丶物流快捷,对此,我们只能望其项背,根本无法与之抗衡。但是其他的产地直销都是以食材为主,附加一些简单介绍的小册子。我们却反其道而行之,将小册子升格成了真正的杂志,食材作为附录每月随杂志寄送。
我们在2013年7月推出了创刊号,做了一位牡蛎渔民的特集。他在东日本大地震後毅然辞掉贸易公司的稳定工作,回到家乡宫城县石卷市的渔村参与灾後重建。生产者为我们提供600日元的食材,由我们随杂志一起寄送给读者。每期杂志的定价是2580日元。现在有1200位读者定期购买我们的杂志。我们还设立了Facebook群,读者可以通过这个群跟生产者直接交流。东北的生产前线远离东京等大城市,但是我们可以依靠这些通信工具建立生产者和消费者的联系。
创刊号发行以後,立即通过口口相传而声名鹊起,并在读者中掀起了波澜。首先是对随杂志配送的食材的评价。不管是牡蛎还是蔬菜,大多数人都觉得比平时在超市购买的要美味很多。还有的读者告诉我们,送到的食材虽然是他不太喜欢的,却“第一次觉得这个东西也还挺好吃的”。有人因为是产地直送,所以觉得好吃,也有人认为每份食材都是生产者用心培育的,所以分外美味。其实,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了解到了隐藏在食材後面的故事和人,不是用舌头而是用心在品尝每一份食材。因为我自己也作为消费者有过切身体验,所以感受格外深刻。走进生产者,了解他们生产培育的过程和故事後,带着理解和感恩的心态品尝,当然别有一番风味。
刚打捞上来的牡蛎,配上渔民的解说来品尝,确实是在城市餐厅里享受不到的体验。渔村的老奶奶从海边捡回的海藻,在热汤中渲染开的那一抹翠绿和袅袅氤氲的香气,原本在城市里根本没机会体味。但是现在,我们的《东北食通信》可以让大家在城市拥有这样的别致体验。
小菊南瓜的复兴
创办《东北食通信》以後,我们发现生产者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举一个在会津从事小菊南瓜传统种植的长谷川纯一先生的例子吧。小菊南瓜大约在400年前从葡萄牙传到日本,是会津的农民世世代代培育的传统蔬菜。以前有很多人都种这个,但2013年我为了《东北食通信》的采访来到会津的时候,仅有两个人还在种植这种蔬菜,可以说已经濒临灭绝。去拜访长谷川先生的时候,他也跟我抱怨因为坚持种这个不挣钱的蔬菜,被妻子埋怨,被乡亲笑话。因为不能大量种植,小菊南瓜的市场价格一直涨不上去,导致这些年种植的人越来越少。“那你为什麽还坚持种呢?”对於我的追问,长谷川先生这样回答:“因为我要是也不种了,那小菊南瓜就会在会津消失,会津就不是那个会津了。已经传承了400年的东西应该继续传给我们的下一代,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我把这段话原封不动地写到了我们的杂志里,连同长谷川先生种的小菊南瓜一起送到了读者手上。
这段故事引起了很多读者的共鸣,有的甚至付诸行动。读者中有人在Facebook上发起了回收小菊南瓜籽寄回给生产者的活动,立即有50多人响应。他们把南瓜籽一颗颗清洗干净,干燥後装入信封,连同感谢信一起寄给读者代表,再由读者代表挑出可以继续使用的南瓜籽直接送到长谷川先生手上。因为小菊南瓜是传统蔬菜,在种子公司买不到种子,只能靠每年收获的南瓜籽用於来年的种植。由於生产量很小,每年收集保存种子对长谷川先生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於是大家就想在这件事上尽量帮他一把。
热心读者的行动给了长谷川先生很大的勇气。他在第二年联合当地的农林职高的学生一起播种,精心培育,并将收获的南瓜送给了以《东北食通信》读者为主的粉丝们。这些活动都不是我们编辑部主导的,是长谷川先生和读者们自发举办的。3年後,长谷川先生的种植面积扩大了10倍,附近的农民也开始重新种植这种蔬菜,人数已经增加到了15人。销路也因此而打开,以前几乎一文不值的小菊南瓜,如今已是市场上的抢手货,经常供不应求。再也不愁销路了,长谷川先生喜不自胜。
城市的读者们热心地将小菊南瓜介绍给附近的餐厅和媒体,扮演了半个推销员的角色,这在南瓜销路扩展上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我们的这些读者是各行各业的精英,在成熟的消费社会里浸淫的他们拥有严格的审美,要想获得他们的肯定,农产品和他们的生产者必须要有一定的魅力和价值。一旦得到他们的肯定,他们就会想方设法进行各种支援。这种支援在某种程度上也提高了自己消费行动的价值,消费者也乐在其中。农业和渔业等本来是非常保守的行业,但是因为很多领域的专业人士的介入,生产者和生产现场都会得到改变。这就是横亘在生产和消费之间的阻隔被打破後,第一产业应该有的面貌。这样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共同参与第一产业,可谓是一种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市场共创”。
通过《东北食通信》打开销路,稳定客源,改善生产者的经营状况的例子还有很多。福岛喜多方市的江川正道先生利用荒废耕地种植芦笋等蔬菜,销量翻了3番;秋天县八峰町的渔民山本太志先生通过《东北食通信》开始了真正的产地直销。
有一回,岩手县岩泉町的中洞牧场联系我们杂志编辑部,“因为想给牧场关联方及客户发送《东北食通信》,能否请你们增印2000本?”之前他们曾经通过出书丶小册子丶网页等各种手段进行宣传,但效果都不尽如人意。“像《食通信》这样能够精准地推介我们的媒体真是少之又少,所以不管出多少钱,我们都想拜托你们增印这一期。”所以,通过《食通信》做哪怕只是一期特集,对生产者来说都是非常好的宣传手段。
食物改造社会
每个月做一期以不同生产者为主题的特集,同时准备不同的农产品寄给读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包括实习生在内的每一个编辑部工作人员从采访丶写稿到装箱,事无巨细全部亲力亲为。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会遭遇一些突发状况,如受天气影响或者作物的生长状况欠佳等原因导致杂志不能如期发行。为了方便读者,我们接受读者指定配送日,但是也会因为天气等原因不能按时送达。大家知道很多食材生产受天气制约很大,就算延误也没有很多投诉。2013年9月那期我们做了福岛县相马市的Dogon鱼的特集,但是那年夏天受天气影响打捞量少得可怜,导致我们10月丶11月连着两期都延期发行。“肯定有很多投诉,这可牵涉我们的信用问题”,渔民和编辑部都非常担心。到了11月还是捕不到鱼,渔民於是在Facebook上跟大家道歉。但是意想不到的是,大家的回复都是“天气不好没办法啊”,“等待也是一种乐趣哦”,如此这般,温情窝心。听说还有人专门去神社为生产者祈求风调雨顺,让我着实感到了大家和生产者心连心。
日本的产地直销服务,经常会宣传这是一种“看得见的关系 ”。印有生产者照片的宣传册和产品一起送达,让消费者能够知道谁生产丶怎样生产了这个东西。但是其实这只是让消费者了解了生产者,生产者却不知道自己生产的东西被谁消费了,这只是一种单向的联通。但是在《东北食通信》建立的生产者丶消费者共用群里,读者会贴上食物照片,表达对生产者的感谢。对生产者来说,自己辛勤培育的果实,直接得到消费者的肯定,是对他们最大的褒奖。构筑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双向沟通,并以此促进他们更加紧密的联系,可以说是我们这份杂志最大的目的。所以我们不求大但求精,重视社区的力量。我们将订购读者人数限制在1500人以内,2015年读者一度超过1500人,我们立即停止接受新的读者订阅。
区区1500人就想要支撑整个日本的第一产业,确实显得有点势单力薄。所以我们开始考虑联络东北以外的地区来扩大我们的圈子。现在,在全国已经有38个独立核算的编辑部编辑出版《食通信》。在管理上,我们采用了较便利店的加盟制更加注重对等关系的联盟制。为此,我们在2014年成立了一般社团法人“日本食通信联盟”。各地的主编每个季度聚会1次,共同讨论运营方针等各项议题。我不会对各地的编辑部就运营等做任何指示,以维持一种对各自价值观相互认同尊重的关系,还是小规模丶分散性的组织结构比较靠谱。奔着同一个目标的伙伴们聚集到一起,自治体丶一般企业丶NPO丶渔协丶报社及电视台,各种各样的机构和团体加盟进来,成为《食通信》的发行主体。我们从加盟者那里收取加盟费30万日元及营收的8%作为商标系统使用费,除此之外,完全尊重各加盟者的自主性。
例如,福岛县创刊的《高中生的食通信》,由一个叫“ASUBI福岛”志在培育复兴重建人才的非营利组织编辑发行。当地的高中生组成编辑部,完成采访编写,向全国传递受风评影响的灾区人民的奋斗拼搏故事。
在创刊号上,编辑部菅野智香这样写道:“我最亲爱的家乡福岛县,在2011年核泄漏事件後受到很多人嫌弃。地震後面目全非的街道房屋和新闻里充斥的风评被害的消息都让当时初中一年级的我手足无措。得不到正确信息的人们觉得福岛非常危险,所以对产自福岛的农产品敬而远之,这让我非常难受。但同时我也再次确定了自己对家乡的热爱,希望将来能为她做些什麽。作为高中生,我们想要把福岛的美味,辛勤培育这些农产品的人们的所想所愿传达给更多的人。”
在各自的土地上,怀着各自的梦想,将自己热爱的土地及生产者的故事传递出去,这就是我们创造的《食通信》。
不单单是想法和模式,因为涉及市场营销丶地理学丶社区,包括经营等方方面面,所以我们的联盟才有价值。食通信联盟总部不仅考虑让操作运营方面更加精进,而且还会通过3个月一次的联盟运营会议让大家进行充分交流。对於我们来说,每期杂志的发行出品是最浩大的工程,但是有的地方食通信编辑部能想出把这个环节变成交流会,组织读者一起从生产现场运送食材,这样有趣大胆的创意也让我们受益匪浅。
食通信联盟同时也是活跃在各地的创业家的集合。通过《食通信》这个媒介挖掘出来的生产者及生产现场的信息丶各种新鲜的体验,以及利用构筑起来的信赖关系分享在观光丶饮食丶地域推介丶教育等各个领域的事例是“日本食通信联盟运营会议”最大的价值所在。
当今的日本社会,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都缺乏活力。“城市还是农村”,人们往往将二者对立起来讨论问题,其实两者都各有所长,也都有各自的问题。我希望通过《食通信》构建一个让两者能平衡发展的社会。
具体来说,就是一种超越了地缘和血缘的新型社区,是一个可以称之为新家乡的地方,是发生任何不测还可以让我们彼此保护丶相互帮助的安全防线。所以,我想把《食通信》推广到全国。有同样理念和生活方式的人越多,生产者的社会地位肯定会越高。截止到2017年9月,全日本已经有38个据点,我偷偷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100!相信星星之火终会燎原。
而且,令人高兴的是,在亚洲的其他国家和地区,也已经开始酝酿《食通信》的创刊。少子高龄化丶劳动力不足丶城市人口密集等,是整个东亚地区共同的课题。我期待与各国的有志之士一同来解决这些问题。今年我就有计划去几次中国。
有人曾告诉我:“如果想走得快,则独行;如果想走得远,请结伴而行。”我们致力於建设的“生产者和消费者一体化”的社会现在看起来似乎还遥不可及,但正因为这样,我们希望和面临同样课题的东亚伙伴们携手奋斗。《东北食通信》的核心理念是“改变食物就是改变社会”,我会扛着这面大旗,继续坚定地走下去。
高桥博之
日本《东北食通信》总编辑
翻译 :肖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