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秋玲
翟孝伟说:“我们希望我们的舞蹈是美的,我们最大的目标就是用舞蹈展现美,而让大家忽略我们的残疾!”
自小看了很多残障舞者翟孝伟和马丽的表演,但我从来不觉得舞蹈丶戏剧这些艺术对於残障社群推动工作有什麽意义,无论多精彩的表演,人们的评语永远离不开“身残志坚丶励志丶感动”这样的标签,其表演背後的含义不被看见,其审美丶表演性和艺术感也被对残障身躯的注意力所盖过。我是一名肢残人士,在广州市恭明社会组织发展中心[1]主要负责社群联络和发展的工作,也参与几个残障议题项目。
入职时,恭明中心刚启动一个支持残障社群推动者的项目“合木计划”,後来逐渐深入聚焦。2017年年初,我们开始了“合意·融合艺术导师培养计划”,旨在用艺术赋能残障工作者,并把艺术手法应用到社会服务实践,促进不同群体之间的相互理解和支持。参与这个项目的过程,让我有机会重新理解艺术於残障社群推动工作的作用和意义。
共生舞:从建设内在世界到建立外部联系
释文,一个典型的被艺术赋能丶从处处要家人照顾到离家生活丶独立行动的残障伙伴的例子。
释文在16岁时患上类风湿,导致全身关节严重损坏丶变形,瘫痪了近8年,经过2013年年底的一次手术後,才终於可以拄杖行走,虽然四肢依旧非常不灵活。
2016年年底,释文报名参加了我们艺术节的“应用戏剧”工作坊,当时她还拄着四脚助行器,行走非常缓慢。工作坊最後一场戏剧演出,释文是故事的主角“月亮”。在排练的过程中,她会刻意抛弃辅助,尽量展现一个不那麽残障的形像,其他演员也会助力她,帮忙把助行器放到一边。但艺术节演出当天,她却重新拾起辅具上台表演。在观众看来,她还是原来的她,但在释文内心,她对自己的身体认知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就像月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晴圆缺”,工作坊过後,这句话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可见,为期3天的工作坊生活在她心里已经埋下了种子。
2017年年初,我邀请她来参加“合意·融合艺术导师培养计划”,学习共生舞的艺术手法。她犹豫了很久,想了很多不来的理由。对她来说,离家独自出来进行大半年长时间的学习,将要面对很多的未知和困难,心里难免有顾虑甚至恐惧。但是,心里那颗种子已经发芽,她最後还是鼓起勇气,离开了家。
“我当初是带着疑问来的”,释文说,“我很想知道,像我这样四肢都不灵活的人,怎麽跳舞?”这个疑虑在共生舞工作坊第一天就被打消了。共生舞没有既定的节奏或舞步,一切由舞者自主决定,心随舞动,没有对错。“我试着动了两下,意识到原来自己也能跳舞,这种感觉很强烈。”很快她就和舞者们围成一圈,毫无隔阂地共舞。以前,释文总觉得自己和普通人区别很大,所以会自卑。共生舞慢慢让她打开且觉察自己的身体,并与他人有所接触,这些过程,都在慢慢建立她对於身体的认同,提升她的自信与自主力。
後来在共生舞研修营中,通过导师的指导,释文还尝试了很多她过去不敢想像或认为不可能的动作,有些在旁人看来都捏一把汗。在她看来,“我会尽可能地保护好自己,我只是在一点点挣脱思想和身体的束缚,还自己一份自由而已。”身边的人,包括释文自己,都觉得好像变了个人,走路也轻快了很多。释文希望以後能为病友开展共生舞工作坊,让他们也得到同样的成长和收获。
一点一点地,她开始实现自己的梦想。2017年9月,她正式以项目实习生的身份来到恭明中心工作,并在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独自居住,开始自立生活。“共生舞嘛,我手脚不方便,恐怕以後很难带工作坊”,刚参加工作坊的时候她是这麽说的。然而,实习短短两个月,她已经参与协作了10多个工作坊,最近还顺利地作为主要导师带领了一个工作坊。
虽然我自己也是从这麽一个过程走过来的,但释文的故事让我从旁观者的角度更清晰地看到一位自卑残障者的成长与转变之路。在共生舞的过程中,释文逐渐解放自己的身体,重新认知自己的能力丶自己和外界的关系,并将她在艺术中构建的新活法传递给更多的人。
肢体剧:美的特别视角
受2016年艺术节的一位合作导师邀请,我参与了一个肢体剧的创作演出,和其他演员一起参加了2017年“广州青年非职业戏剧节比赛”。
虽然有共生舞的基础,但通过展现自己的身体面对公众作表达丶以身体美学回应对身体缺陷的偏见,对我来说还是需要一些勇气。而且,肢体剧和我所熟悉的共生舞也有很大区别:共生舞是在一个相对宽松丶可以自由发挥的场域中进行,对於动作和肢体没有技术性或统一性的要求,加上有许多不同能力人士一起共舞,成为焦点的压力小很多。而肢体剧对身体控制的要求很高,对柔韧度与力量的锻炼也必不可少。在这个肢体剧里,除了我和另一位患小儿麻痹的朋友以外,其他演员都是非残障且相对资深的戏剧工作者,为此,我难免感觉有压力。而且,第一次接触“广州话剧艺术中心非职业剧场”这个戏剧圈子,多少也有些陌生。但转念一想,这将是残障议题首次在这个平台呈现,通过这个比较多人关注的平台,让更多人看见残障人士的身影丶了解残障议题,不失为一件好事,而我自己也期待借着参与这个肢体剧进一步探索身体的更多可能性。慎重考虑後,我决定报名参加。
每次肢体工作坊开始之前,演员们都会在导演的带领下做一系列体能训练。刚开始,许多步骤对於只有右边手脚的我来说,似乎都不可能完成。但每一个步骤,导演都耐心带我去尝试,“这样你能做到吗?”“可以做到。”“这样做会危险吗?”“不会。”……通过不断的交流和尝试,我们探索出适合我的锻炼方式,如怎样才能做俯卧撑这类需要双臂的动作呢,导演想到让我坐在椅子上从下往上抬举哑铃,实现和其他人同等强度的锻炼。後来交流中我们又发现“侧身版单手俯卧撑”的锻炼方式,导演让我尝试侧着身体单手撑地,身体俯下去时尽可能低,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右手上,起来时有意识地尽量不要用腰部的力气,“呼气……吸气……”虽是侧身版,但也能通过改变手与身体间的打开程度,达到窄距俯卧撑和宽距俯卧撑的效果。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真正意义上的运动及其快乐,也让我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所受束缚之深。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日常生活中,这种身体的锻炼或运动,会被默认与我无关。但这次肢体工作坊证明了,不同的身体也是可以锻炼和运动的,只是需要变换一下方式而已。例如,所谓的俯卧撑,也不过是锻炼某些肌肉群的一种路径,只要懂得肌肉运动的原理,换个路径去走,也一样可以达到。
在社会生活中,我们太习惯於按照统一标准行事,固化了思维模式,而遗忘了事情原本的意义和目的。人们总觉得要能做到这项运动才能锻炼,做不到具体要求就不能锻炼了。但运动本身其实是为了让人锻炼身体,为何不反过来想,如何变换方式以达到锻炼的目的?换一个更常见的例子,学校没有电梯所以使用轮椅的学生不能就学,但学校的目的不是让人接受教育吗,为何不想方设法让学生顺利上学呢?许多问题,归根结底都是人们对於事情本质的理解问题。参与这个肢体剧,让我亲身体验了一次打破标准丶以人为本去探索合适路径从而达到目标的过程。
除欣然发现戏剧丰富的表现形式非常有益於残障议题的呈现以外,我更是惊喜地发现“障碍美学”这片新内地。在这个肢体剧里,开头部分是每个演员轮流进入一个更衣室照镜子,欣赏自己最喜欢的身体部位,并企图掩盖最不喜欢的身体部位,然後在末尾部分,我们再自信地把喜欢和不喜欢的身体部位同时展示给观众。我选的“最不喜欢的部位”是我的左手残肢,我享受在剧的结尾时自信地展现它的感觉。在排练时,导演提议展现的时候可以让残肢动起来,用它跟观众打招呼,让这部分展示得更明显。同理,在这个剧的表演过程中,有一个设计是:前半部分我是穿戴着左下义肢的,而後半部分就把义肢脱掉,以单手单腿的形像继续演出。包括其中一幕,我与其他演员一起在舞台上慢走和疾走,我的跳动与其他演员的行走方式会有强烈的对比,但我和他们一样,只是扮演那一幕中主角躲避的路人甲。这些都是我自己同意的,但也是导演有意而为的。这让我想起曾带我们做舞蹈创作的共生舞导师,也鼓励我增强突显身体残缺部位的意识,也倾向於让我不穿义肢来表演,当我独舞的时候,舞伴也在旁边做着试图抓取我“隐形的手和脚”的夸张动作。
不穿戴义肢丶以单手单腿的形像在舞台上表演,相信已经很刺激观众眼球,我们却偏偏还要做更突显它的动作。显然,艺术家已经把我身体的独特性和生命经验视为一种宝贵的价值。相比那种将动作协调丶躯体完美健康视为美的标准,这样的审美品位更前卫丶更富创造性。正因为传统对於身体和社会的“完美”观念,导致人们对“残疾”反感丶远离,而在艺术中将残障作为美的特别视角,正是对传统观念的冲击和回应。
现在释文和我都在定期参与这些融合艺术,排练丶舞会丶演出等,也在把我们所学的分享给更多残障伙伴,呈现给更多公众朋友。我们看到,无论是共生舞还是肢体剧,或是其他艺术形式,与“残障”结合都能产生不一样的效果。相信越来越多的人能通过它重新理解身体丶理解“能”与“不能”,而不再只有“身残志坚丶励志丶感动”这样的感受。在参与融合艺术的过程中,我们自己也在不断深化对自我丶人丶关系丶社会的理解和认知。作为残障社群推动者,我们被艺术赋能的同时,也在学习和掌握一门社群工作的手法与技能,一方面,用它支持更多的社群伙伴成长;另一方面,也是从身体丶行动出发推动公众教育和社会倡导。
张秋玲
广州市恭明社会组织发展中心项目专员
残障社群辅导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