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安小农的实践
文 | 袁舍
都安位於广西桂中偏西,地处云贵高原南端,是号称“九分石头一分土”的石山王国,素有“千山万弄”之称。这些“山弄”被大山环绕,受自然条件的限制,耕地面积并不多,大多仅有几十亩。与此同时,都安又是一个人口大县,2014年都安人口为70.21万人,按全县耕地面积3.08万公顷来算,人均还不到1亩地,且七成是山地。因地方资源稀缺,当地政府鼓励年轻人外出务工转移就业,家长教育孩子以“跳出农门,离开农村”为求学目的,导致大批年轻人背井离乡外出务工。农村因为劳动力转移,留下更多老弱妇孺从事农业,种养殖仅追求简单化和高产量,慢慢地化学肥料代替了原本的堆肥丶除草剂代替了人工除草丶外来新品种代替了自留种,农业对於部分家庭来说更是可有可无的生计方式之一,以致农业耕作方式在近10多年发生了很大变化。
过去10年来,笔者一直在世界宣明会工作,负责都安的农村社区发展项目。世界宣明会是一个以提高儿童福祉为宗旨的机构,在推动生态农业的过程中,始终以提高项目社区的儿童获得当地所产健康丶安全食物的可及性为最根本的出发点。一开始项目组并没有太多去考虑生态农产品往外销售的问题,更希望社区自给自足,首先要满足自己及所在社区儿童的需要。初次与农户交流,我们很注重农户自己家庭是否吃得健康,然後是周边的人是否吃得健康,所以剩余生态农产品就近销售成为我们考虑的策略之一。本文是笔者在都安推动生态农业过程中与农友交往的故事,借此粗略描绘一个小县城的生态小农身影。
蔬菜:农友与学校的桥梁
胜哥是都安县弄豆屯的农民,2010年之前夫妇俩一直在外地务工。“家里有6亩旱地,每年开春种玉米,收割後再种上黄豆或红薯,收入不到2000块钱,地里的作物一年可以养两三头猪,可是要养上至少一年,减去购买猪崽丶运费等支出,可以再增加2000块,这样的收入很难养活一家人。要不是因为孩子上学,我是不会考虑回来的。”对胜哥而言,回到山里住实属无奈,只是因为孩子到了上学年龄只能带回村里上学。
回到社区後,胜哥作为社区组织者之一申请了世界宣明会的社区发展基金,勒紧裤带带领屯里乡亲们修路,两年多才让弄豆屯通了公路。在组织村民参与社区事务的过程中,胜哥个人的沟通丶策划及组织能力得以锻炼,在社区中也逐渐拥有一定的威望,随後开始参与村委工作,同时也在思考社区的进一步发展。社区发展的关键在於人的发展,而当前农村空心化的程度很严重,在社区中很难找到年轻人,特别是有组织能力的年轻领袖。胜哥等社区领袖的存在,有利於组织社区村民开展公共事务;另外,也容易成为新事务的实践者从而为周边农户作示范。为了支持他们的学习和工作,我们常常会安排各种交流与外出考察,以扩展他们的视野和想法。
通过参与宣明会组织的一次生态种植考察及经验交流活动,胜哥看到其他社区生态种植方式有不少成功案例,而且大家对於食品健康的关注也不少,便与弄豆屯的农户讨论,社区内如何开展对环境友善的种养以增加收入。大家觉得弄豆屯水源好,适合种植蔬菜,往年种植蔬菜收获比较好,选择大家比较擅长的蔬菜种植作为发展项目之一应该可行,可关键是以前路不通,大家都没有农产品对外销售的经验,种好了蔬菜怎麽销售成为最大的问题。
了解到胜哥的难处後,笔者同事与胜哥一起分析,是否可以就近找到一些有需求的客户。这麽一想,大家都觉得本地的学校可以试试,因为政府开始重视营养餐,每天学校蔬菜的需求量不小。但是与学校建立关系达成合作,需要一些前期工作的铺垫,於是,我们尝试与本地学校的领导丶老师进行儿童饮食健康的分享与讨论,与学校合作开展家长儿童健康饮食交流丶儿童种植体验等活动。通过这些活动增进学校领导丶老师丶儿童及其家长的健康知识,不仅让学校老师重视食品健康,也让家长关注儿童营养餐的健康。几经努力,终於促成当地小学校长与胜哥沟通达成合作意向,每天给学校供应50斤蔬菜。
2014年9月,5户弄豆屯的村民开始合作种植蔬菜,面积约5亩,第二个月便有了收成。种出来的蔬菜品相好的送到学校,品相不好的用来喂猪,猪粪作为肥料供给蔬菜种植,由此形成一个简单循环的生态链。为了让合作种植农户有更正式的身份,笔者和同事商量决定向县经管局的合作伙伴介绍这个合作小组的情况,邀请县经管局对农户进行指导,看看是否可以登记注册为正式的合作社。当时“合作社”这个名词对社区来说还是比较陌生的,为此,同事与经管局的伙伴来到社区,与大家一起分享统购统销如何提高市场竞争力,也邀请安徽阜阳的兴农合作社理事长杨云标先生来到都安做合作社成立及管理的培训交流。大家大致明白了合作社的内涵和意义之後,胜哥便跟农户一起准备好资料,注册了“都安绿色菜园种植专业合作社”。
蔬菜统一定价每斤2.5元,第一个学期最後两个多月,农户有4000多元的收入,第二学期有9000多元的收入。对於合作,因为都是邻近的农户,就像平时农忙互相帮工一样,翻土种植时每户一人一起出工,平时轮流浇水丶摘菜并配送到学校,由此,种菜成了大家的零工。如此坚持了两年,时有多余的蔬菜也配送至邻村的学校,200多名儿童因此得以享受健康的食材。蔬菜种植因保鲜丶配送都不容易,只能定量生产,所带来的利润有限,对农户来说,只能作为一种生活补助而非主要生计方式。但通过蔬菜种植,每户每年可增加4000多元收入,再加上废弃蔬菜用以养猪,让农户的家庭收入有了一定的提高。
在社区交流活动中,我们邀请胜哥将他们的蔬菜种植经验和销售方式分享给周边社区和组织,特别是一些经济独立的幼儿园。本地生态农产品与学校合作的形式,其实更适合幼儿园。正规的学校营养餐,因各层领导担心食品安全问题,以及食品供应利润的驱使,通常由大型食品公司供货,学校自主能力比较弱,与此相比,幼儿园的食品供给相对灵活,为此,我们也努力影响社区幼儿园负责人关注幼儿食品健康,鼓励他们自己种菜或者与周边农户合作,供应园内儿童食用生态蔬菜。如上朝幼儿园丶带河蓝天幼儿园便与附近农户合作建立了自己的菜园子,幼儿园2/3的蔬菜需求都可在村中满足。在宣明会与幼儿园合作的家长交流会中,幼儿园以保证健康食品作为自己的重要品牌策略向家长宣讲,得到很多家长的认可。
当然事情也并非一帆风顺,过程难免曲折起伏。2016年,国家开始加快精准扶贫进程,在评选贫困户过程中,有两个农户认为,因为自己是合作社社员所以未能入选政府贫困户名单,得不到任何救助,而别的贫困户却得到政府的物资并援助建房,於是多次表达出反对合作社的意见。为此,胜哥深感困扰,再三考虑解散合作社。在多次听取他的想法後,我们尊重他的意见,所以,合作社於2017年年初解散。胜哥自己会继续按原先的目标进行生态种养,给周边村民以示范,现在,胜哥与爱人独自种植3亩蔬菜,品质好的供应学校,品相差的用来喂猪。胜哥自己的农产品不多,与学校讨论定量生产,而出产猪崽则联系本地小贩上门收购。胜哥对经济要求不高,生活尚且稳定。
但是,目前从事的种养给胜哥带来的收入毕竟很有限,相对於越来越高的生活需要,两者很不平衡,如何增加适当的收入来支撑家庭的生活需要,是我们正努力思考的。
鸭间稻:家的连系和纽带
第一次见到金放,是在2015年7月。由於工作需要,我们经常通过与村民互动,寻找对发展议题感兴趣的伙伴及共同的关注点。当时在弄六村委的办公室里,我们正与村民代表探讨村民关注的发展议题,当同事分享与生态农业相关的案例时,金放认真倾听并不时提出问题,让我留意起这个刚返乡,一边从事农业一边协助村委工作的年经人。
对於农村发展工作来说,最关键的是要推动人的发展,由人去促成事情的发展。现在的农村,年轻人丶有能力的人都往外跑,只剩下弱势人群留守,非常缺乏能够自我组织丶敢於接受新事物的人。所以,如何寻找有潜力的在地或返乡青年人,陪伴他们成长,是我们乡村发展工作的重要策略之一,为此,在乡村走访的时候我们会有意识地观察对社区发展议题感兴趣丶有想法的人,特别是青年人。
时隔两月,广西青年实习生项目组将要举行新一期实习生培训,我於是推荐了金放参加。这一次培训让金放对生态农业及社区支持农业有了比较系统的认识,也就是在那次培训之後,金放开始规划自己的生态农业实践之路。
培训与外出访学,是我们协助农户学习的常用方式。每年我们都会组织村民与周边从事生态农业的社区进行交流学习,对於我们这样的发展机构来说,村民交流学习的收获比投入基础设施建设更有价值。自关注生态农业议题以来,我们项目的村民走访了广西境内的马山丶横县丶凤山丶柳州,以及贵州洛坛丶流芳村等地,在金放之前,已经有几个社区的村民开始尝试生态种植。
“实践,才是王道。”这是金放2016年2月参加广西青年实习生项目组组织的广州访学活动中深深记住的一句话。此次交流过程中,实地拜访了城乡汇丶沃土工坊丶伴诚品丶银林生态农场等机构,并与负责人进行深入的交流。过程中对於年轻人返乡有深入的探讨,也协助返乡青年思考如何在乡村找到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返乡前如何对自己及所处社区的资源进行充分的评估,给自己及所生产的产品以明确的定位。这一过程,让金放更清楚返乡发展所面临的艰辛,却也更坚定了他追求可持续生活的信心,最终金放还是选择了行动,先实践,在实践中学习和调整。
访学归来,春耕也开始了,第一年金放开启了5亩稻鸭鱼共作的耕种模式。本来他信心满满想做10亩,但在很多同行及朋友的建议下,最终决定先从5亩开始,待经验及相关网络成熟後再扩大规模。
大多农友在生态种植的初始阶段都是比较孤独的,周边有很多的不解丶疑惑甚至嘲笑,金放也不例外。他尝试向周边不理解的人解释为什麽要这样做,但成效甚微。对此,我们想了个办法,与村里的幼儿园合作举办幼儿家长美食比赛,通过活动与众家长分享食品安全问题和生态农业的理念,邀请金放现场参与互动,以增加村民对金放从事生态种植的理解。此外,通过组织村民一起完善田间道路,我们也参与到屯里的村民会议中,与他们一起学习生态农业和社区支持农业的理念和知识。返乡确实不易,发现困难并陪伴他们面对,也是他们坚持下去的力量之一。
第一年金放收获的农产品不多,主要供给自己家庭及亲友食用,事实上,金放并没有很重视销售及收入。我们曾鼓励包括金放在内的几位生态种植农户与农墟平台合作,参与农墟的消费者互动活动。金放觉得第一年种植转换期,产品品质尚不如意,不适合面对消费者。我们也觉得,参与这些与社区有比较长距离的平台活动,需要农人投入大量行政和时间成本,在产品并不多的情况下是比较难坚持的。因为产量不算很大,村里一些进城务工的伙伴认可金放的理念和行动,早早跟他预订生态稻米,为此,他以每斤6元的价格,将富余的500斤生态稻米出售给进城务工的同伴,让他们带到城里,不仅吃得安心,也抚慰浓浓的乡愁,就这样,销售基本都在本地完成。由此可见,富余农产品就近销售是值得推广的重要策略。
“虽然从事农业很艰苦,暂时没什麽利润,但因此可以与家人生活在一起,吃得健康,是我从事生态农业的信心的主要来源。”金放曾这麽告诉我。诚然,从事生态农业,实在是风险大且收入甚微。2017年8月初我再到弄六的时候,因为水灾,稻田中的鱼全部被冲走,鸭子也因为瘟疫受到严重损失,导致稻谷产量直线下降。看到金放时,他一脸无奈。那一刻,我内心有更多的触动——这些有志的年轻人留在村里,若没有适当的收入,拿什麽来支撑远大的理想和实际的生活?
陪伴前行
生态农业并不能仅凭一种情怀来支撑,我们也需要从商业发展的角度看待生态农业的发展,生产出有合理利润的产品,让农户有适当的收入,以应对农村生活的需要。2018年,我们尝试与几位生态种植的农户一起探索,先分析当前已有农产品在生产丶加工丶销售等环节的成本和收入,也分析农户一家人生活所需的支出,然後确定一个合理的收入目标值。最後我们发现,需要针对现在的生产状况进行很多调整才能满足这个合理的收入。
通过这样的探讨和分析,胜哥开始减少肉猪的养殖,而把更多精力放在饲养母猪上,母猪数量增加至5头。母猪不需要吃得很好,自家种的玉米丶蔬菜和红薯就可以喂饱,每头母猪每年生产两栏的猪崽可以带来不小的收入。另外,胜哥还计划养上几箱本地蜜蜂,不但对环境有益,还能辅助经济收入。
2016年9月,金放辞掉村委的工作,专职从事农业,通过商业分析,除了扩大水稻种植规模,还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生态养殖鱼鸭上,并考虑加工周边山上的野生柠檬。销售上,也投入一些时间在产品的加工丶宣传和与消费者互动上。
作为这些先驱农户的陪伴者丶催化者,我们也需要不断做出改变,以能更适当地协助他们发展。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又多了一个角色——作为市场促进者推动县域内生态农产品生产者与注重生活品质的消费者之间的交流与沟通,这个领域尚需要我们不断学习和探索。
今天,依然有很多年轻人走在离乡背井加入城市洪流的路上,而胜哥丶金放等农户却能在返乡和进城的艰难取舍中决定回归农村,这是让我一直非常钦佩的事情。通过陪伴他们的发展,让我学习到许多在大石山里生存的策略,以及更多的农耕文化丶社群互助文化,感受到农村生活之美。相信这是一个生命影响生命的过程,正是这些彼此的影响和关照,激励着我们继续走在农村发展工作的路上。像胜哥和金放这样的农户,虽然目前从事的生态农业规模很小,小得也许无法出现在某些官员丶机构的眼里,但他们却是这个号称“九分石头一分土”的大山里众多生态农友的一个缩影。如何让这众多的农友及他们的孩子过上有盼望的生活,体现发展的成效,金放与胜哥正在用自己的行动为社区作出正向的示范。我们相信,在某些适合的环境下,这些示范会带动社区走上更可持续的发展之路,所以即便很小丶很慢,我们仍然愿意继续陪伴他们一步步地努力走下去。
袁舍
都安绿根公益联合会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