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川西生态农人的日常
文 | 陈怡桦
於自身於外界,“农人”是一个如何理解或想像的职业呢?是晴耕雨读那样浪漫,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那样劳苦?农人作为一个职业,除了管着一家温饱,还想着哪些事?还有哪些期待?当工商业发狂地向前奔,该属於生活丶文化中一部分的农业早已用力地转向成了一个产业链条,停下来看看当下,农产品早就成了市场上流来转去的“商品”,不再只是过去意义上的“食物”。日日下田耕作的农人开始分饰多角,除了种地,除了到传统市场销售,现在需登录网络卖自己的产品。除了这些,现代农人还必须面对哪些挑战?面临哪些未知?本文通过4位从农者的故事,来看看当代农人的日常。
一丶“上风上水”的福气和责任
必绿农园:信任是小农自立之本
岷江水自都江堰入川西平原,滋润大地丶物产丰饶。古有温丶郫丶崇丶新丶灌是川西最富裕的上五县一说,其中郫与崇,就是郫都区和唐昌镇。富裕原因无他,有机质饱满的黑土地生机勃勃。
跟着必绿农园主人郑军钻出河边的铁围栏,阵阵凉风迎面,河水汩汩东流,流往成都。徐堰河不仅是成都自来水六厂的取水源之一,也是成都市饮用水水源地保护区丶府南河上游生态保护区。住在上风上水之地的人,拥有上佳的福气,也要肩负守护水源的责任。
“这块是河滩地,地质较沙,但排水很好,适合种西瓜丶马铃薯丶红萝卜,天热时,也适合种莴笋和黄瓜。慢慢试,才知道那些地适合种什麽作物。”郑军指着像白色烟火的韭菜花说,韭菜刚采收完,二荆条也到季末了。郑军一边递给我们从河边现摘的梨子,一边说,从小在河边长大的我们,对环境变化感受最深。小时候跳下河玩水,小鱼在脚边转来转去,随便都能钓到好多鱼,现在一条鱼都没有,河岸两侧都是水泥,以前可是螃蟹打洞做窝的泥滩地。
过去,郑军在成都上班,跑过业务做过销售,空气太差身体受不了,2011年回家种地,刚开始是惯行农法,直到2012年,隔壁镇的农友高清蓉向郑家租地,“那时我还没接触生态农业,很好奇也感兴趣,2013年跟着转作生态种植”。最开始郑军种儿菜,生态种植的约在处暑前後播种,到春节前後采收,惯行农法的大概8月中旬播种丶9月中移栽,11月就能采收,期间除了杀虫药之外,为了美观为了大棵,早期会用矮壮素,後来改用绿化素等。之後,郑军和高清蓉一起接触生态农业,也一起参加朴门丶活力农耕丶自然农法的课程,甚至跑到重庆上课。“接触生态种植後发现,自古走的就是这个理儿呀!”学了种植技术,经验还是得自己累积。“我的农场杂草很多喔!”在一畦杂草上挖出一颗小马铃薯,郑军说,我最爱用割草机了,杂草割完後就地覆盖,等草腐烂直接堆肥,过去买鸡粪,无法掌握鸡的饲养过程,不安心。“几亩地的草堆出来的肥,很营养,种出来的小西红柿又大又甜,口感好得不得了!”郑军得意地说。尝过上一批西红柿的人都说有早期西红柿的香气和口感。郑军也特别喜欢收集老品种,老品种的口感好,他甚至种过8个品种的西红柿。
郑军的地块分散,坐上农用嘟嘟车,在芒草绿道间摇晃行进,被风吹得恍恍惚惚。“这块水稻田位置好,有隔离带,没有邻田,还有一条沟渠隔着。最喜欢这种地块。”站在饱满的谷子边,郑军说。今年的稻子预计一亩地可收600斤,五亩地估计能收3000多斤,留两三分地,让幼儿园小朋友收割自己插秧长大的谷子。
过去农友需通过中间商丶或进市场丶或上街叫卖作物,微信时代来临後,每个账号都可申请“微店”,小农得以经营客群丶社群。“就算不认识的消费者提到我,都说‘我信任他!’……”郑军的客户靠着消费者间的口耳相传,微信也帮了忙。“做生态农业,秉着以心待人,用心去做,与人建立信任的互动。”郑军每次送菜到幼儿园,和这群爸爸妈妈消费者聊天都很愉快,家长们看到郑军,总回以微笑,感谢他种安全的蔬菜给孩子们吃。
2017年年初刚升格为“郫都区”的郫县,周围农村距离成都市区近,近些年有些隐隐的不安在周边的村子扰动,政府资源陆续进入,进行形像工程丶示范村等建设。农户搬走,农地转作他用,农事无以为继,人心惶惶不定。对於生态农业,郑军期待,只求安稳种地便心满意足,更希望大家一起找到更好的种植方式,跟化工农业较量一下。之前郑军务农,家人都反对,种太少不见利,种太多担心卖不完。旁人总耳语,卖菜这点收入还不如去上班!其实每个农夫心里都有一本账,管账的是老天。只见郑军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住在河边空气好,巴适!
王成家庭农场:黑土地上的一步一脚印
2006年,成都城市河流研究会[1]一句“府南河综合整治工程竣工之时,就是水清之日。”几经周折,整治未见成效,却因此让一群专家丶学者丶志愿者循着往上游走找原因,发现农药化肥对河流污染影响至深至重,进而展开了府南河上游的生态农业推动工作。就在那时,住在郫县安龙村的王成一家成为成都河流研究会支持的第一批生态小农,10多年过去了,王成一家依然日日弯腰下锄,一锄一锄间守护土地的信念越掘越深丶越坚定。
采访那天,王成家来了3批访客,从院子的大桌聊到水稻田边,再聊进大棚,再聊到生态池,王成看着每种植物说着它们长成的过程,口气眼神像是说着自家的孩子那样亲密温柔。我们趁空钻进了厨房,锅上正煮着米饭,和正打着蛋花的王太太夏瑞莲聊天。
2010年,缘分牵引,老家在湖南怀化丶在广州从事瑜伽教学的夏瑞莲怀着对乡村生活丶大自然的心神向往,嫁进安龙村,从刚开始的不习惯,一路成为王成不可或缺的贤内助。“瑜伽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和价值。”夏瑞莲把瑜伽的精神运用在田间劳作,落实在一呼一吸丶一仰一俯之间。
“有各种各样的小生物生活在田间的不同的角落,它们可能是田里更古老的居民。”夏瑞莲谈到田间的小生物眼睛都亮了,这里还住了蝙蝠一家三口,它们很有家庭观念喔!每次看到它们的粪便,我都特别高兴;这里也有野鸭丶野鸡丶老鹰的完整生物链;今年有4个燕子窝筑在这里,刚过立春,在屋檐下看到它们的粪便就知道它们回来了,筑巢那几天,燕子叽叽咕咕一直聊天;还有冬天天未亮,每到配送的清晨,怕车子压到睡在半路上的蛤蟆,得先用扫把请走它们。夏瑞莲细数邻居动物的生活小事,像讲故事那样停不下来。
2006年,王成拿出家里的两分地当试验田,在成都城市河流研究会的支持下,农场里建有污水处理系统处理自家的生活污水,还有沼气池和旱厕,从收集发酵处理猪粪转化成清洁能源,到用沼气煮饭烧水,沼气池产生的沼渣丶沼液成为肥料回到田里。夏瑞莲说,每个农户都是一个小且可持续的生态圈,不会制造任何废弃物,反而变废为宝循环利用,希望未来有更多人一起做。
许多人对农村存有刻板印像,认为农村生活是穷困的丶辛苦的丶落後的,城里生活才是现代的丶进步的;或说没本事的人才留在农村。夏瑞莲目光坚定地说,不是这样的!生活在农村,和土地产生联结,对生命的态度都会因此不一样,人应该多在天地间劳动,欢迎城里人来种自己的菜,对待食物也会有全新的想法和感受。自古以来,少见农村如此空虚凋零,除非天灾人祸,岂料工商业发达後,拉开了城乡的差距。放眼望去眼前这片黑土地,夏瑞莲说,这是几千年孕育而成的黑土地,一定要种庄稼,拿来盖房子丶盖工厂太糟蹋了!
院子里人来人往丶热热闹闹,王成的妈妈微笑着坐在一角感受这些活力。王成说,成都城市河流研究会还没来之前,周围只要一打药,妈妈就得躲在屋子里。2012年,村子被动员拆迁,王成一家选择留守。“政府想征收一部分土地,我们舍不得,没签字,我们非常愿意种这块土地。”从小在这片土地长大的王成,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在这片丰美的黑土地上长大。王家投入很多心血经营农场,王成和夏瑞莲深知,一旦放弃,一切就结束了丶归零了。
几乎郫县的每户人家都有私房的食谱丶独家的秘方,做出自家豆瓣酱,传承的香气口味,一如每户坚持生态种植的农家,都有各自的坚持和信念,奉行日日,只求让好山好水代代相传。
二丶“理想生活”的现在和未来
时序入秋,9月的蓉城满城栾树黄灿灿,稻穗低垂丶谷子饱满,准备收成,二荆条也到了季末,来年的豆瓣酱也已入瓮。当城乡之距拉扯越剧,农村愈发埋藏在漫天黄土里,闪烁在城里的霓虹更遥不可及。每个返乡青年的心中都存着进城打工求温饱,还是返乡务农生活的疑问和迷惘;在家族的期待和自我的期许之间;在留守和流动之间;在他乡丶家乡之间;也在“理想生活是什麽”的漫天问号之间游移摇摆。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印像,返乡青年想构织怎样的劳动图像?两位八零後的返乡青年代表唐亮丶唐文苹如今安住成都城郊,在迎面而来的未来中,试着一步挨着一步把自己丶把家丶把村子“种”回来,在顺天应地的循环里,好好生活丶踏实生存。
亮亮农场:日常点滴聚家成风
采访那天已近白露,成都平原摆脱连日的高温,天清气爽。
在成都生态小农圈子,唐亮和亮亮农场是大家都不陌生的名字。站在农场里,望向龙泉山脉郁郁葱葱,眼前的牛角堰塘水漫漫,各色蝴蝶翩翩,小巧艳红的朝天椒已到季末,跟着唐亮逛一圈,正聊到:曾有一群老农夫来访,闻着这里的泥土说,“这里的土有70年代土壤的香味”。一阵雀跃的招呼声从我们的身後传来:欢迎你们来呀!原来是在街上帮忙邻居的唐妈妈赶了回来。
回到屋子里,一身唐装丶功夫裤的唐亮冲着茶,招呼我们尝尝自家种的枣子,还有脆如水果的花生。一旁热水滚滚丶清茶烫口,唐亮碎碎地回忆。为了家里的生计,3岁时爸爸便外出打工,满12岁的前一天,唐爸爸返家,换唐妈妈离家打工,一去6年,再回家时唐亮已经高中毕业了。“我是一个留守儿童,小时候常胡思乱想,担心妈妈是不是不回来了?我可以帮忙种地赚钱,爸妈就不用再出去打工了。”每当邻居说,你妈妈跑啦!不要你们啦!唐爸爸就得连忙安抚小兄弟:不是的,妈妈去打工,给你们赚学费丶赚生活费。回想当时,唐妈妈回家一趟几乎要花掉可以供两个孩子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想想舍不得花钱便忍着对孩子的想念不回家。初中毕业的弟弟也接着出去打工了,唐亮到重庆读大学後,一家四口分居四处。经历过家庭经济不好丶父母不在身边,改变家庭状况的念头一直藏在唐亮心里,随着时间萌芽。
“今年不去打工了,要去北京的‘小毛驴’实习。”回想2011年,唐亮这样对妈妈说。当时唐妈妈只想着他上班开心,没问太多细节。过了两个寒暑,2013年春节过後,唐亮返乡务农。“好不容易家里培养了一个大学生,你要在家里种地,是不是在外面犯错待不下去啦?家里没有人想种地,反而你跑回来种地?”面对村人的闲言闲语,唐妈妈心里嘀咕了好一阵子。起初,唐亮带着先天身障的大伯丶小叔在家种了一年,其他家人各自在外打工互不干涉。2014年过年,总结今年的种植状况丶收支情况,结果不错。唐妈妈纳闷不解地问唐亮:“你在家种这些,也没见你拿到街上卖,东西就空了。”为此唐妈妈还曾偷偷跟踪儿子,看他究竟是怎麽卖的,还偷偷翻发票查收据,一查发现“批发价1斤10多元,零售价20元”,更疑惑到底是哪些人买的?接着,家里总有各地来访的人,省内的省外的丶国内的国外的,开着大车小车来,唐妈妈更疑惑:这些都是哪里来的人啊?是不是坏人呀?唐亮以“带妈妈去旅游”为名,带唐妈妈参加成都生活市集,“好多大学生丶好多爸妈带着孩子,好多老人家来这里买菜呀!他们为什麽不去超市买,不去市场买呢?而且他们也不跟我们讲价钱,只说我们卖的都是生态种植的好东西。”唐妈妈这才恍然大悟。
到了2014年年底,唐亮租了周围村民的地,扩大试验面积共20多亩,原本在外地打工的弟弟唐进和弟妹带着大侄子回家,加入农场工作。接着,被唐妈妈强迫留下的唐爸爸也回家了,其实种地对唐爸爸来说,是又苦又累且不愿再经历一次的过去,世代间矛盾丶不理解也渗透生活的细缝。两个儿子老是念叨,要爸爸想休息就休息,心情放轻松。如今两年了,唐爸爸也渐渐地放松自在於田园之中。
2015年唐家翻修了老厝,由唐亮和弟弟唐进全权负责,花了近4个月完工,一家老老少少9口人终於生活在一起,“好多人家都羡慕我们呢!”唐妈妈脸上漾起的幸福是骗不了人的。唐妈妈扳着指头数算日常,弟弟养猪丶养鸡丶发货也忙田里农活,爸爸和大伯丶小叔做农活,媳妇目前全职带二娃,唐亮统筹规划农事,我做家务,有头有序地做事,有问题,大家坐下来一起商量改进。正絮絮说着的唐妈妈转头看了刚入座的唐亮一眼,甜腻腻地说:“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养育了这样的儿子,你的选择是对的!妈妈给你点个赞。”
对唐亮而言,“返乡”二字的实质意义远大於字面,他想做的更多,聊着聊着,他谈到“家风”。“家风”一词从一个八零後的小伙子口中说出来,有些违和,但唐亮心里自有一套理解,“家风的塑造是漫长的过程”。现阶段落实在生活习惯和种植观念的改变上,如到了午餐时间,唐进向我们说明,用茶籽粉洗碗丶厨余记得分类。唐妈妈笑说,原本不愿分类的家人,看着别人分自己不分也不好意思,一家人都养成习惯,小孙子在外面找不到垃圾桶,还把垃圾带回家丢。
沟通是两代人之间的观念拔河。所有改变的过程都是辛苦的,也因此需要相对应的“沟通”,唐亮和唐爸爸一起进行生态种植,势必要经历一番新农和老农(或说两代人)之间的观念(或说习惯)的拉扯。唐亮不说“除草”,以“田间的杂草管理”称之,让田间的杂草平衡,有杂草覆盖可保留水分,沟渠里杂草一旦清光,水分很快就蒸发,施行惯行农法的老农会把草除得干干净净,再扔得远远的,做法完全相反。唐亮不直接下命令,如何有效沟通丶让长辈理解,进而达到改变才是关键,而这正是一段“逐渐”的过程,需要合适的机会。
唐亮在北京“小毛驴市民农园”实习那两年,春节给父母红包比过去少了一半。唐妈妈忍不住问,你在北京的工资多少啊?唐亮才说,刚实习是没有工资的。结果挨了唐妈妈一顿骂,唐亮说,我不是去打工是去学习。“他有他的想法,我们有我们的想法,我们打工养他不容易,他要下定决心回来做想做的事也不容易,不如大家各让一步,换位思考,我被勉强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心里也肯定不高兴。”唐妈妈说自己以前总爱大呼小叫,现在学会了唐亮的沟通方法,有事拿杯茶坐下来聊一聊,把心结打开丶把话说开,家和万事兴。
谈到未来,唐亮没有明确的计划,期待让家庭生产更顺畅丶家庭成员过得更踏实。唐亮能感觉到这个小村子的氛围也慢慢地在改变。他期待,生态农业的运作能支持的是一个家庭的运转,未来有更多年轻人和家庭投入生态农业,静待更多合适的机缘到来。
当生活和生计搅和在一起,唐亮一步步地和家人一起面对丶厘清丶解决,亮亮农场即将迈入第五个年头,这一路从不解到理解,从矛盾到沟通,从冷冷清清到一家团圆。唐亮的心愿,既轻也重,理想生活的雏形已现,待填入的是唐家人的酸甜滋味,以及待加入的唐亮的小家庭。
青莲谷:有心种莲无心成谷
原定采访的时间遇上唐文苹进成都市区办事,我们没去成青莲谷,便约在一张家常的餐桌边,喝着热茶,吃着小金来的清脆苹果,听削着短发丶穿着一身利落黑衣裤的唐文苹说说这5年来创业路上胆战心惊,还有那些山谷里的云淡风轻。
“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喜欢呀!如果不喜欢早就放弃了。走到现在,没有偏离初衷,只是原本期待的小而美,现在大了一点。”说完,唐文苹又笑到把眼睛眯起两条细线。
面对来自家庭和周遭的压力,是返乡青年难以避免的共同课题,唐文苹却获得全家族的大力支持。“你要创业就不要做小!”第一年开辟了1000多平方米的养鸡场,包了60亩地,养了几千只跑山鸡,加上不太懂养殖技术,把原本学艺术设计的唐文苹,累得半死。“越做越觉得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唐文苹深信,农业体系一定是建立在生物多样性之上,小农经济是有道理的,从创业的角度来说是为了降低风险。基於种养循环的互补概念,唐文苹误打误撞选上了莲子。
“返乡需要条件,需要天时丶地利丶人和,就看哪一项先到,不合适也不勉强。可能我的个性比较强吧!认定了就要达成目标。”2009年在广州工作时,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唐文苹开始反思“我想要过什麽样的生活?”和“未来,我到底想做什麽事?”两个大问题,也牵起了唐文苹踏上迂回的返乡之路,蜿蜒近3年时光,沿途经过在“北京小毛驴市民农园”的实习丶回到成都拜访了安龙村高清蓉的香草园等。2012年5月,为照顾生病的奶奶,返乡待了3个月,就此没再离开。当时唐文苹用了山上1亩多的地,试养了几百只鸡,田里种香草,开始了心神向往的“生活在农村”的日子。
对於唐文苹返乡,唐爸爸是全家族中唯一持反对意见的。奶奶过世後,心疼女儿会过苦日子的唐爸爸正色问:你是不是确定要做农业?在爸爸眼里,我养土鸡,就是要创业了!“说什麽‘生活方式’,跟爸爸也说不清,当时我只说了我的生活来源是养土鸡卖土鸡蛋,市场缺,不愁销路。简单交代。”唐文苹明白自己的首要任务是让家人理解回到乡村发展生态农业是有前景的丶是能挣钱的。
唐文苹从小喜欢种花丶画花,创业之路却没那麽顺遂如花开。2014年年初种植项目选定莲子,清明节下种,岂料没多久就遇灾,先是水灾,接着旱灾,再来一个水灾,原定可以收成一两万斤莲子,损失了一大半,连地租都不够付,甚至要家里人再拿钱出来代付,那时一分钱都没有了。在天安生活的协助下,发起众筹,“没想到竟然筹到了20多万元!”渡过难关,拿到这笔钱,做了防旱工程丶拦堤坝蓄水工程丶建沼气池等基础设施。一路上,唐文苹获得很多外部的支持,沃土工坊和天安生活是两个强而坚定的支持和通路。
经历土鸡养殖和寻找种植品项,唐文苹恍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更是很多人的共同事业。创业基金全是来自家族亲友的投资,一家凑1万元累积来的,至今没人盯着催着要分红要利息,唐家人明理且支持唐文苹的理想。“我们这一大家子没一个经商的,你迈出了这一步,我们希望你走得更好。”唐文苹在这句话里感受到高度压力和深厚的期望。“创业的压力越来越大,但我喜欢也享受解决问题的过程,别人问我怎麽减压,不在乎就好了。”创业3年,唐文苹没有领工资,农庄管吃管住。“卖手工创作丶养鸡卖鸡蛋有小小零花,还有参加创业大赛,得奖有奖金,东弄弄西凑凑,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妈妈也会在金钱上支持我!”唐文苹一派乐天,笑眯眯面对未知的未来。
青莲谷主要负责运营的有5个伙伴,小姨父主管餐厅,小姨负责加工丶销售和餐厅财务,唐文苹负责总财务丶推广宣传,一位邻村来的伙伴是田间管理员,唐妈妈是看前顾後的总管。
占地300亩的青莲谷多为流转土地。唐文苹了解农民的心态,因莲子是经济作物,不了解市场情况,加上对种植技术不熟悉,多数农民有顾虑不敢贸然投入,“我们的策略是,前期由我们先种,先把基地建设好,发展到一定规模再把田返还给农户,分工做彼此擅长的事情。”销售方面,组织莲子专业合作社,让产销一体,解决农户担心的销售问题。青莲谷提供种子丶免费技术指导,且协助销售,目的在於鼓励村民自种。唐文苹开心地说,今年莲子预计能拿到有机认证。农村劳动力的高龄化是唐文苹的另一个苦恼,她期待有更多的年轻劳动力愿意回流农村。
村民是伙伴,村子是基底。“还有好多事要做,做乡村旅游的营造,做产品加工销售,让餐厅的营运自给自足,更精准定位农场,该往以莲花为主题的环境教育基地走,还是莲文化的文化创意园去呢?”坐在锦江边的小区里,夜凉如水,和唐文苹一起遥想安岳县里青莲山谷的无限可能。
期待来年莲花盛开时一访青莲谷,探一探这处怀着恬淡清香的梦土。
三丶几点思考
9月中旬回到“秋老虎”烘烤中的嘉南平原,通过录音档案和照片整理回想已转秋凉川西平原上的一切,农村里一些若有似无的相似……
台湾的城乡差距,意义上的距离大过於实际距离,毕竟幅员小,很容易就抵达有田有果的农村,但意义上的距离则是医疗丶教育资源这类公共性资源稀缺的现实部分。不若童年的唐亮这般“留守儿童”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见不着父母,但因为父母外出工作,台湾农村不乏隔代教养的情况,也因此反映出农村劳动力流失的另一个问题,年轻人不留在农村,或不断流出,农村越来越凋零苍白,幸而近年慢慢地台湾也有青年返乡的例子出现,个个都是激励人心的美好故事,就像唐亮和唐文苹那样,试图用一己之力搅动自己生长的村子,其中也不乏农二代的出现,跟随着父辈的脚步,缓步在田间站稳。
除了眼前现实的相似,气候异常让不论身处在地球哪一个角落的住民都有所体会,靠天吃饭的农人肯定处在第一线的直面的一群,连续几个月的干旱,或是突如其来几天的暴雨,不幸遇上采收前夕,血本无归,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理。因此连带的问题是,盛产或歉收甚至绝收导致的市场问题农友如何应对,又有怎样的机制保障农友的基本生活,这是一道政府必须正视的问题。此外,销售一直是农人们共同挂心的问题,从过去交给批发市场,到参加市集,接着网络时代来临,年轻一辈的农人成了自营电商,科技改变了消费方式,也改变了产销之间的互动形式。
这次的采访,走进农夫们的生活,不仅听农人说自己的故事,也巧合遇上了王成的太太夏瑞莲丶唐亮的妈妈,听到农人身边人的看法和感受,让这些农人的尝试和实践变得更加立体,也因此让他们多说点,琐碎点滴也拼成了图像。或浪漫或文艺,英文里的农业包藏了一个“culture”,农业本不只是一个行业,更是一种贴近天与地的生活方式,一如夏瑞莲所言。但生活和生计互依互存,某一方倾斜了,日子也摇摇晃晃。务农生活,正是如此,在气候丶销售两端,农人除了好好经营自己期待的生活之外,其他也只能双手交托老天,更需要所有消费者的理解和支持。
陈怡桦
台湾田间地头记录者丶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