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黄励
从自身需要出发
2015年到贵阳出差,通过一个自然教育机构了解到理查德·洛夫[1] 创办的“家庭自然俱乐部”网络,当时已经做了妈妈的我由此萌生了创建一个家庭自然俱乐部的想法。在把孩子带来这个世界前,我就有个愿望,希望他能和很多小伙伴一起在自然中成长,这也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市场上虽然不乏各种自然教育营期活动,但是都太昂贵了,只能偶尔参加,难以成为日常。看来,高质量且承受得起的个性化教育只能通过劳动和合作来获得。
但是一想到要在社区里寻找不认识的人,做一件大家都没做过的事,一股畏难情绪随即涌上心头。我自觉不是可以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的人,面对陌生人常有胆怯之感和偷懒的念头。而且,我觉察到自己对这件事是赋予了一些理念的,这在社区行得通吗?再说我也没做过什麽社区调研,以前有这个模糊想法的时候,只和先生的两个同学交流过,真的搞起来,谁知道有没有人来参加呢?不过转念一想,即便真的没有人来参加,我也需要和孩子在自然中玩啊。
有一天,到山里参加简朴生活营,站在竹林下,看着不远处的山,又在心里翻腾这件事,突然感到有一种力量促使我必须行动起来。
低技术的日常社区自然教育
下定决心之後,我创办了一个微信公众号“叠家”,写了第一篇文章《小洲家庭自然俱乐部召集》,希望寻找一些亲子家庭,每个周末一起到家门口的生物岛江边自然路径漫步,探索日常的自然教育,活动免费。文章写好後厚着脸皮扔到微信朋友圈。
第一个周末的傍晚,一共来了4个家庭,孩子都是一两岁,一见面就马上玩到了一起,在草地上开心地爬走,挥动小手哇呀呀地叫。孩子的笑声融化了大人的陌生感和尴尬感,我们也开始享受落日余晖,分享孩子带来的快乐。
随後,第一次参与的几个家庭联合建立了“叠家·小洲家庭自然俱乐部”微信群,并陆续邀请朋友进来。之後,我们每周都在微信群里召集活动,目的只是让孩子们自由玩耍,门槛和成本都很低。当时,我并不知道来参加活动的家庭是否认同“家庭自然俱乐部”的理念,自己也需要更多的学习,因而後来发起活动时,我们都会一起观察孩子们在大自然中如何玩耍和相处,对比他们在家中的表现;或者在自然活动中设计一些相关的公益行动,如清理自然路径的垃圾,并借机分享台湾荒野保护协会将自然体验和自然保育结合起来的经验,以及有关儿童秩序敏感期和审美敏感期的一些讨论。
这个过程中我也组织过一次算不上成功的学习。为了和家长们进一步讨论“自然育儿”,叠家申请了一次“正面管教”公益分享的机会,但是报名参加的家庭比预想少很多,从中也看出家长们对工作坊丶分享会并不是很热衷,很多妈妈都是独自带娃,因为孩子小所以很难全情投入。
为了呈现社区自然教育的各种可能性,叠家公众号分享了一些与孩子共享自然的故事,包括与孩子在家一起制作食物丶在社区种菜丶在森林或农场阅读绘本等。微信群则逐渐成为一个大家分享自然教育丶另类教育丶各种育儿经验的空间,偶有讨论碰撞。
有了责任和承担,我和孩子到自然中去的时间多了很多。有时候会想,即使只有我和孩子两个人,只要坚持下去并且乐在其中,下次可能又有家庭加入。其他爸爸妈妈也慢慢体会到,一起溜娃对大人也是一种解放。小孩们自己玩,爸妈们在旁边聊天,一群陌生的爸爸妈妈就这样逐渐熟悉起来。
这样一起玩了差不多半年。一天,有位妈妈说,她越来越认同孩子们一起在自然中学习这种方式,想邀请我和另一个活跃家庭一起创办一个共同育儿的空间。这个从叠家孵化出来的育儿空间後来取名为“咕咕园”,由3个创办家庭共同投入装修资金,并由3位爸爸亲手打造,好几个参加叠家活动的家庭也给予捐赠和帮忙。
关於运营,因为大家暂时都是业余投入,所以我们明确这个空间提供的就是一个平台,没有专职老师,家长根据各自的兴趣特长轮流带一些课程活动,一起探索自然的丶艺术的丶生活化的教育。大家对於家庭合作教育没有什麽信心,不知道从何入手。我想起伙伴甘宁在长洲岛创办的豆丁园,或许可以带来一些启发,於是我们3个家庭相约去豆丁园,希望通过度过一个完整的体验日感受什麽是家长合作。後来,甘宁专门来咕咕园给更多家长示范绘本活动,并分享豆丁园的课程体系和运作机制,包括每天安排自然徒步和菜地劳动,结合节气和本地生活习俗开展食育课堂,每周组织家长读书会,运作上财务公开丶成本共摊,每个家庭自愿加入不同的工作小组参与决策。看到真的有人将家庭合作教育实践出来,大家都很受鼓舞。
看到自身的力量
咕咕园正式运作後每周排课5次,由家长或者老人带孩子一起参加。在共同理念的激励和责任的“逼迫”下,几个创办家庭的成员大展身手,爸爸妈妈的职业积累或兴趣爱好都转化成了课程,让我们开始有了英文课丶手工课,户外自然活动也比过去丰富了,可以结合游戏丶唱诵等进行。一位有多年绘本馆工作经验的老师也志愿参与进来,她丰富的教学经验和对孩子的深情让我们受益甚多。
社区工作搞来搞去,吃喝玩乐丶聊天八卦总是关键,聊天中可以发现家长的很多“特长”。一位以前从事服装设计的妈妈刚开始不觉得自己可以“带课”,因为印像中课程都是很高大上的,後来却“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带领布艺手工课,教妈妈们缝制围巾丶帽子,之後还因为带食育课而成立了专门的手工烘焙坊。我们不禁感叹,咕咕园让独自带孩子的妈妈没那麽孤单,并且看到了自己生活经验的价值。
一切都在缓缓地激发着大家的热情。我们通过自身的行动呈现,父母在家里是怎麽和孩子玩的,或者擅长做什麽,所有这些都可以在平台分享,不需要有多“专业”。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回归生活日常,信任情感和直觉,看到自身的力量,共同学习成长。富有人情味的社区互助教育,可以与学校丶早教中心或兴趣班等教育形式共存互补。当然,对家长来说,最有说服力的还是孩子们在这个过程中的成长,他们每天都会念叨小伙伴的名字,嚷着要去咕咕园。
另外,我们发行了社区货币“咕咕币”,带课的家长可以获得一定的咕咕币,相应地扣减部分会员费。由於成本问题以及运营上的挑战,这个空间後来改成了民宿,咕咕园则转变为家长共治联盟,不再有创办家庭和成员家庭之分,也不再收取费用,重要事项大家投票决定。咕咕币开始发挥更大作用。带领课程丶承担公共服务可以根据投入时间获得咕咕币,而上课则需要支付咕咕币给带课的家长。咕咕币成为一个鼓励大家投入的重要工具。有了更多家长的参与,我们的上课地点和内容也更加丰富多样,包括在祠堂做绘本活动丶在果林做自然音乐会丶在不同的家庭上食育课……在此基础上,还有妈妈提出家长可以加入不同的课程小组,每段时间围绕一个主题来上课。家长们从生活出发,自发地用自己的创意回应着有关教育的思考。
近身肉搏的情真
大人小孩在一起,甜蜜的时刻很多,但令人内心崩溃的时候也非常多!
首先面对的挑战是“你家娃打了我家娃怎麽办”。在如何看待孩子“被打”或者“打人”背後,其实是关於“人是怎麽发展的”“教育是什麽”的不同价值观。我们为此讨论制定过冲突预防和处理规则,但并不总是奏效。有位妈妈长期带领家长读书会,促进大家共同理解孩子的心理和成长阶段,分享不同家庭的育儿经验。在一次读书会上,一位家长感慨道:重点还是能够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他人的孩子啊!另外,很多家长也发现,户外自然活动比起室内活动更能大大减少孩子间的冲突,大自然的开阔富足让孩子们更加慷慨大方,而且家长之间的感情越好,孩子之间也会玩得越好。所以,我们鼓励大家更多地串门丶聚餐,互相托管孩子。对於一个社区家长组织来说,情感联结是无比重要的,妈妈们尤其需要相互倾诉和支持。
尽管如此,因孩子冲突而起的家长矛盾依然难免,有一次还在微信群中爆发了争执。我尝试用非暴力沟通的方式,鼓励大家讲出自己的感受,但是线上沟通的效果并不好。很多时候大家讲的只是自己的“观点”,或者是自己认为的孩子的感受,这相当於还是一种“意见”,当缺乏关系联结的时候,光是观点和意见的碰撞很难解决问题。尝试“同理”的时候,我感觉每个人背後都有很多待处理的情绪和生命议题。大家在教育价值观上还没有达成共识,也没有去供奉一个已经仙逝的权威祖师爷,所以我们和孩子们一样都是“近身肉搏”,情真意浓。因为存在这些深层次的冲突,我们特别组织家长们一起参加由几个公益机构合作举办的“回到内在家长工作坊”,从不同角度出发探索教育的内涵。大家讨论後发现,最终还是要聚焦到家长的“自我成长”上,但怎麽做到,以及“自我成长”与社会议题丶社区公共性有什麽关系,有待更漫长的探索和实践。
另一个千古难题就是参与性。不同家庭对咕咕园的期待和投入程度并不一样,有的家庭把咕咕园当作幼儿园的替代,有的家庭则当作上幼儿园的准备或者补充。作为一个完全自愿的组织,如果大家投入和参与的程度相差太大会造成不平衡。为了保证每个家庭有最低限度的投入,我们商议决定每个月要扣除公共服务基金咕咕币,上课次数和服务次数不足还要再扣减咕咕币,咕咕币扣减到一定额度就要暂时退出咕咕园,而且不接受现金兑换。我们强调,如果想为教育注入活力,创造自己想要的某些价值,就得亲自动手,并用自己的劳动换取其他人的劳动。
v关於参与性,千古难题中还有个万古难题——爸爸的参与。咕咕园的理念是家庭合作,完整的家庭包含爸爸和妈妈,但现实中几乎还是妈妈们在参与。家长会议中曾讨论过“怎麽提高爸爸参与度”,大家提出的方案包括“爸爸集体带娃外出”“ 更多适合爸爸带领的课程活动”“家庭气氛的互相感染”等。我们体会到,爸爸们工作辛苦,生活压力大,以及社会对妈妈的传统性别定位,都影响着爸爸在育儿上的投入。为此,咕咕园曾邀请台湾盐寮净土创办人区纪复老师来分享简朴生活,还邀请一位超级奶爸分享如何在家庭中通过更多地参与育儿去实践性别平等。最近还有位妈妈提案把“爸爸参与咕咕园活动次数”与投票权限联系起来。除此以外,咕咕园里有半职甚至全职爸爸,有时候爸爸们也会带领一些很“带劲”的活动,这种氛围也有助於鼓励其他爸爸的参与。
浸入关系之中
当一群人走在一起,就会与社区产生关系。通过摆市集丶摆绘本书摊,我们经常接触到其他背景的家长。另外,社区里有家庭综合服务中心,还有一个社区公益组织“小行星儿童友好实验室”,面对外来打工父母和儿童开展活动,让我们有机会互相蹭课程活动,分享资源。最近我们觉得混龄教育非常好,希望可以招募一些大一点的孩子,於是讨论一起支持小行星的大孩子成为故事种子,给咕咕园的小朋友上课,也欢迎他们来参加咕咕园的自然游学活动。不同背景的孩子们相互融合,不同背景的家长们相互连接,将会令生命更加茁壮有力。
咕咕园很多家长是学艺术出身,所以我们经常组织去美术馆丶艺术空间游学。而我自己因为工作关系跟一些探索可持续生活的伙伴比较熟悉,所以会在自然游学课程中和家长们一起参加伙伴组织的市集换物活动丶探访生态农友活动丶无痕山林活动丶农场田间学校等,认识“做着各种奇奇怪怪事情”的人。我们也会在生活市集丶食育课丶农耕课上,分享自制美食丶生态良食,做手工皂丶做堆肥等,感受教育与健康大地丶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联系。
长久来看,虽然咕咕园的某些家庭将来可能会离开这个社区,但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生活的社区创办新的“咕咕园”,也可以一起在公园或农场成立周末自然学校。我们还讨论到,现在是家长合作,再过几年,说不定可以支持孩子们形成各种自主的学习小组,让孩子们成为真正的学习主体,结伴探索这个复杂的大千世界。
社区自组织有自己的生命力,在各种拉扯和共同努力中起起落落。作为一个身在其中的家长,有时候我会纠结自己是否太“用力”。不过,平等参与和共同决策的机制对我而言是一个很大的鼓舞,我可以坦然地提出自己的需要,尝试做一些事情,正如其他家长也在这个平台发挥各种手艺特长丶实践各种育儿思想一样。我不想拿社会工作领域中常说的“我们退出後他们能否独立运作”来评估成败。对於这场发生在家庭和社区中的生活实验,我和社区中的家庭一起构成了“我们”,并不存在“他们”。我们都在现场,如同我们的孩子生活在家庭和社区中一样,我们都浸入到了这些由内及外丶环环相扣的关系之中。
黄励
咕咕园联合发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