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川西生態農人的日常
文 | 陳怡樺
於自身於外界,“農人”是一個如何理解或想像的職業呢?是晴耕雨讀那樣浪漫,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那樣勞苦?農人作為一個職業,除了管著一家溫飽,還想著哪些事?還有哪些期待?當工商業發狂地向前奔,該屬於生活、文化中一部分的農業早已用力地轉向成了一個產業鏈條,停下來看看當下,農產品早就成了市場上流來轉去的“商品”,不再只是過去意義上的“食物”。日日下田耕作的農人開始分飾多角,除了種地,除了到傳統市場銷售,現在需登錄網絡賣自己的產品。除了這些,現代農人還必須面對哪些挑戰?面臨哪些未知?本文通過4位從農者的故事,來看看當代農人的日常。
一、“上風上水”的福氣和責任
必綠農園:信任是小農自立之本
岷江水自都江堰入川西平原,滋潤大地、物產豐饒。古有溫、郫、崇、新、灌是川西最富裕的上五縣一說,其中郫與崇,就是郫都區和唐昌鎮。富裕原因無他,有機質飽滿的黑土地生機勃勃。
跟著必綠農園主人鄭軍鑽出河邊的鐵圍欄,陣陣涼風迎面,河水汩汩東流,流往成都。徐堰河不僅是成都自來水六廠的取水源之一,也是成都市飲用水水源地保護區、府南河上游生態保護區。住在上風上水之地的人,擁有上佳的福氣,也要肩負守護水源的責任。
“這塊是河灘地,地質較沙,但排水很好,適合種西瓜、馬鈴薯、紅蘿蔔,天熱時,也適合種萵筍和黃瓜。慢慢試,才知道那些地適合種什麼作物。”鄭軍指著像白色煙火的韭菜花說,韭菜剛采收完,二荊條也到季末了。鄭軍一邊遞給我們從河邊現摘的梨子,一邊說,從小在河邊長大的我們,對環境變化感受最深。小時候跳下河玩水,小魚在腳邊轉來轉去,隨便都能釣到好多魚,現在一條魚都沒有,河岸兩側都是水泥,以前可是螃蟹打洞做窩的泥灘地。
過去,鄭軍在成都上班,跑過業務做過銷售,空氣太差身體受不了,2011年回家種地,剛開始是慣行農法,直到2012年,隔壁鎮的農友高清蓉向鄭家租地,“那時我還沒接觸生態農業,很好奇也感興趣,2013年跟著轉作生態種植”。最開始鄭軍種兒菜,生態種植的約在處暑前後播種,到春節前後采收,慣行農法的大概8月中旬播種、9月中移栽,11月就能采收,期間除了殺蟲藥之外,為了美觀為了大棵,早期會用矮壯素,後來改用綠化素等。之後,鄭軍和高清蓉一起接觸生態農業,也一起參加樸門、活力農耕、自然農法的課程,甚至跑到重慶上課。“接觸生態種植後發現,自古走的就是這個理兒呀!”學了種植技術,經驗還是得自己累積。“我的農場雜草很多喔!”在一畦雜草上挖出一顆小馬鈴薯,鄭軍說,我最愛用割草機了,雜草割完後就地覆蓋,等草腐爛直接堆肥,過去買雞糞,無法掌握雞的飼養過程,不安心。“幾畝地的草堆出來的肥,很營養,種出來的小西紅柿又大又甜,口感好得不得了!”鄭軍得意地說。嘗過上一批西紅柿的人都說有早期西紅柿的香氣和口感。鄭軍也特別喜歡收集老品種,老品種的口感好,他甚至種過8個品種的西紅柿。
鄭軍的地塊分散,坐上農用嘟嘟車,在芒草綠道間搖晃行進,被風吹得恍恍惚惚。“這塊水稻田位置好,有隔離帶,沒有鄰田,還有一條溝渠隔著。最喜歡這種地塊。”站在飽滿的谷子邊,鄭軍說。今年的稻子預計一畝地可收600斤,五畝地估計能收3000多斤,留兩三分地,讓幼兒園小朋友收割自己插秧長大的谷子。
過去農友需通過中間商、或進市場、或上街叫賣作物,微信時代來臨後,每個賬號都可申請“微店”,小農得以經營客群、社群。“就算不認識的消費者提到我,都說‘我信任他!’……”鄭軍的客戶靠著消費者間的口耳相傳,微信也幫了忙。“做生態農業,秉著以心待人,用心去做,與人建立信任的互動。”鄭軍每次送菜到幼兒園,和這群爸爸媽媽消費者聊天都很愉快,家長們看到鄭軍,總回以微笑,感謝他種安全的蔬菜給孩子們吃。
2017年年初剛升格為“郫都區”的郫縣,周圍農村距離成都市區近,近些年有些隱隱的不安在周邊的村子擾動,政府資源陸續進入,進行形像工程、示範村等建設。農戶搬走,農地轉作他用,農事無以為繼,人心惶惶不定。對於生態農業,鄭軍期待,只求安穩種地便心滿意足,更希望大家一起找到更好的種植方式,跟化工農業較量一下。之前鄭軍務農,家人都反對,種太少不見利,種太多擔心賣不完。旁人總耳語,賣菜這點收入還不如去上班!其實每個農夫心裡都有一本賬,管賬的是老天。只見鄭軍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住在河邊空氣好,巴適!
王成家庭農場:黑土地上的一步一腳印
2006年,成都城市河流研究會[1]一句“府南河綜合整治工程竣工之時,就是水清之日。”幾經周折,整治未見成效,卻因此讓一群專家、學者、志願者循著往上游走找原因,發現農藥化肥對河流污染影響至深至重,進而展開了府南河上游的生態農業推動工作。就在那時,住在郫縣安龍村的王成一家成為成都河流研究會支持的第一批生態小農,10多年過去了,王成一家依然日日彎腰下鋤,一鋤一鋤間守護土地的信念越掘越深、越堅定。
采訪那天,王成家來了3批訪客,從院子的大桌聊到水稻田邊,再聊進大棚,再聊到生態池,王成看著每種植物說著它們長成的過程,口氣眼神像是說著自家的孩子那樣親密溫柔。我們趁空鑽進了廚房,鍋上正煮著米飯,和正打著蛋花的王太太夏瑞蓮聊天。
2010年,緣分牽引,老家在湖南懷化、在廣州從事瑜伽教學的夏瑞蓮懷著對鄉村生活、大自然的心神向往,嫁進安龍村,從剛開始的不習慣,一路成為王成不可或缺的賢內助。“瑜伽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和價值。”夏瑞蓮把瑜伽的精神運用在田間勞作,落實在一呼一吸、一仰一俯之間。
“有各種各樣的小生物生活在田間的不同的角落,它們可能是田裡更古老的居民。”夏瑞蓮談到田間的小生物眼睛都亮了,這裡還住了蝙蝠一家三口,它們很有家庭觀念喔!每次看到它們的糞便,我都特別高興;這裡也有野鴨、野雞、老鷹的完整生物鏈;今年有4個燕子窩築在這裡,剛過立春,在屋檐下看到它們的糞便就知道它們回來了,築巢那幾天,燕子嘰嘰咕咕一直聊天;還有冬天天未亮,每到配送的清晨,怕車子壓到睡在半路上的蛤蟆,得先用掃把請走它們。夏瑞蓮細數鄰居動物的生活小事,像講故事那樣停不下來。
2006年,王成拿出家裡的兩分地當試驗田,在成都城市河流研究會的支持下,農場裡建有污水處理系統處理自家的生活污水,還有沼氣池和旱廁,從收集發酵處理豬糞轉化成清潔能源,到用沼氣煮飯燒水,沼氣池產生的沼渣、沼液成為肥料回到田裡。夏瑞蓮說,每個農戶都是一個小且可持續的生態圈,不會制造任何廢棄物,反而變廢為寶循環利用,希望未來有更多人一起做。
許多人對農村存有刻板印像,認為農村生活是窮困的、辛苦的、落後的,城裡生活才是現代的、進步的;或說沒本事的人才留在農村。夏瑞蓮目光堅定地說,不是這樣的!生活在農村,和土地產生聯結,對生命的態度都會因此不一樣,人應該多在天地間勞動,歡迎城裡人來種自己的菜,對待食物也會有全新的想法和感受。自古以來,少見農村如此空虛凋零,除非天災人禍,豈料工商業發達後,拉開了城鄉的差距。放眼望去眼前這片黑土地,夏瑞蓮說,這是幾千年孕育而成的黑土地,一定要種莊稼,拿來蓋房子、蓋工廠太糟蹋了!
院子裡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王成的媽媽微笑著坐在一角感受這些活力。王成說,成都城市河流研究會還沒來之前,周圍只要一打藥,媽媽就得躲在屋子裡。2012年,村子被動員拆遷,王成一家選擇留守。“政府想征收一部分土地,我們舍不得,沒簽字,我們非常願意種這塊土地。”從小在這片土地長大的王成,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在這片豐美的黑土地上長大。王家投入很多心血經營農場,王成和夏瑞蓮深知,一旦放棄,一切就結束了、歸零了。
幾乎郫縣的每戶人家都有私房的食譜、獨家的秘方,做出自家豆瓣醬,傳承的香氣口味,一如每戶堅持生態種植的農家,都有各自的堅持和信念,奉行日日,只求讓好山好水代代相傳。
二、“理想生活”的現在和未來
時序入秋,9月的蓉城滿城欒樹黃燦燦,稻穗低垂、谷子飽滿,准備收成,二荊條也到了季末,來年的豆瓣醬也已入甕。當城鄉之距拉扯越劇,農村愈發埋藏在漫天黃土裡,閃爍在城裡的霓虹更遙不可及。每個返鄉青年的心中都存著進城打工求溫飽,還是返鄉務農生活的疑問和迷惘;在家族的期待和自我的期許之間;在留守和流動之間;在他鄉、家鄉之間;也在“理想生活是什麼”的漫天問號之間游移搖擺。除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動印像,返鄉青年想構織怎樣的勞動圖像?兩位八零後的返鄉青年代表唐亮、唐文蘋如今安住成都城郊,在迎面而來的未來中,試著一步挨著一步把自己、把家、把村子“種”回來,在順天應地的循環裡,好好生活、踏實生存。
亮亮農場:日常點滴聚家成風
采訪那天已近白露,成都平原擺脫連日的高溫,天清氣爽。
在成都生態小農圈子,唐亮和亮亮農場是大家都不陌生的名字。站在農場裡,望向龍泉山脈郁郁蔥蔥,眼前的牛角堰塘水漫漫,各色蝴蝶翩翩,小巧艷紅的朝天椒已到季末,跟著唐亮逛一圈,正聊到:曾有一群老農夫來訪,聞著這裡的泥土說,“這裡的土有70年代土壤的香味”。一陣雀躍的招呼聲從我們的身後傳來:歡迎你們來呀!原來是在街上幫忙鄰居的唐媽媽趕了回來。
回到屋子裡,一身唐裝、功夫褲的唐亮衝著茶,招呼我們嘗嘗自家種的棗子,還有脆如水果的花生。一旁熱水滾滾、清茶燙口,唐亮碎碎地回憶。為了家裡的生計,3歲時爸爸便外出打工,滿12歲的前一天,唐爸爸返家,換唐媽媽離家打工,一去6年,再回家時唐亮已經高中畢業了。“我是一個留守兒童,小時候常胡思亂想,擔心媽媽是不是不回來了?我可以幫忙種地賺錢,爸媽就不用再出去打工了。”每當鄰居說,你媽媽跑啦!不要你們啦!唐爸爸就得連忙安撫小兄弟:不是的,媽媽去打工,給你們賺學費、賺生活費。回想當時,唐媽媽回家一趟幾乎要花掉可以供兩個孩子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想想舍不得花錢便忍著對孩子的想念不回家。初中畢業的弟弟也接著出去打工了,唐亮到重慶讀大學後,一家四口分居四處。經歷過家庭經濟不好、父母不在身邊,改變家庭狀況的念頭一直藏在唐亮心裡,隨著時間萌芽。
“今年不去打工了,要去北京的‘小毛驢’實習。”回想2011年,唐亮這樣對媽媽說。當時唐媽媽只想著他上班開心,沒問太多細節。過了兩個寒暑,2013年春節過後,唐亮返鄉務農。“好不容易家裡培養了一個大學生,你要在家裡種地,是不是在外面犯錯待不下去啦?家裡沒有人想種地,反而你跑回來種地?”面對村人的閑言閑語,唐媽媽心裡嘀咕了好一陣子。起初,唐亮帶著先天身障的大伯、小叔在家種了一年,其他家人各自在外打工互不干涉。2014年過年,總結今年的種植狀況、收支情況,結果不錯。唐媽媽納悶不解地問唐亮:“你在家種這些,也沒見你拿到街上賣,東西就空了。”為此唐媽媽還曾偷偷跟蹤兒子,看他究竟是怎麼賣的,還偷偷翻發票查收據,一查發現“批發價1斤10多元,零售價20元”,更疑惑到底是哪些人買的?接著,家裡總有各地來訪的人,省內的省外的、國內的國外的,開著大車小車來,唐媽媽更疑惑:這些都是哪裡來的人啊?是不是壞人呀?唐亮以“帶媽媽去旅游”為名,帶唐媽媽參加成都生活市集,“好多大學生、好多爸媽帶著孩子,好多老人家來這裡買菜呀!他們為什麼不去超市買,不去市場買呢?而且他們也不跟我們講價錢,只說我們賣的都是生態種植的好東西。”唐媽媽這才恍然大悟。
到了2014年年底,唐亮租了周圍村民的地,擴大試驗面積共20多畝,原本在外地打工的弟弟唐進和弟妹帶著大侄子回家,加入農場工作。接著,被唐媽媽強迫留下的唐爸爸也回家了,其實種地對唐爸爸來說,是又苦又累且不願再經歷一次的過去,世代間矛盾、不理解也滲透生活的細縫。兩個兒子老是念叨,要爸爸想休息就休息,心情放輕松。如今兩年了,唐爸爸也漸漸地放松自在於田園之中。
2015年唐家翻修了老厝,由唐亮和弟弟唐進全權負責,花了近4個月完工,一家老老少少9口人終於生活在一起,“好多人家都羨慕我們呢!”唐媽媽臉上漾起的幸福是騙不了人的。唐媽媽扳著指頭數算日常,弟弟養豬、養雞、發貨也忙田裡農活,爸爸和大伯、小叔做農活,媳婦目前全職帶二娃,唐亮統籌規劃農事,我做家務,有頭有序地做事,有問題,大家坐下來一起商量改進。正絮絮說著的唐媽媽轉頭看了剛入座的唐亮一眼,甜膩膩地說:“作為一個農村婦女,養育了這樣的兒子,你的選擇是對的!媽媽給你點個贊。”
對唐亮而言,“返鄉”二字的實質意義遠大於字面,他想做的更多,聊著聊著,他談到“家風”。“家風”一詞從一個八零後的小伙子口中說出來,有些違和,但唐亮心裡自有一套理解,“家風的塑造是漫長的過程”。現階段落實在生活習慣和種植觀念的改變上,如到了午餐時間,唐進向我們說明,用茶籽粉洗碗、廚余記得分類。唐媽媽笑說,原本不願分類的家人,看著別人分自己不分也不好意思,一家人都養成習慣,小孫子在外面找不到垃圾桶,還把垃圾帶回家丟。
溝通是兩代人之間的觀念拔河。所有改變的過程都是辛苦的,也因此需要相對應的“溝通”,唐亮和唐爸爸一起進行生態種植,勢必要經歷一番新農和老農(或說兩代人)之間的觀念(或說習慣)的拉扯。唐亮不說“除草”,以“田間的雜草管理”稱之,讓田間的雜草平衡,有雜草覆蓋可保留水分,溝渠裡雜草一旦清光,水分很快就蒸發,施行慣行農法的老農會把草除得干干淨淨,再扔得遠遠的,做法完全相反。唐亮不直接下命令,如何有效溝通、讓長輩理解,進而達到改變才是關鍵,而這正是一段“逐漸”的過程,需要合適的機會。
唐亮在北京“小毛驢市民農園”實習那兩年,春節給父母紅包比過去少了一半。唐媽媽忍不住問,你在北京的工資多少啊?唐亮才說,剛實習是沒有工資的。結果挨了唐媽媽一頓罵,唐亮說,我不是去打工是去學習。“他有他的想法,我們有我們的想法,我們打工養他不容易,他要下定決心回來做想做的事也不容易,不如大家各讓一步,換位思考,我被勉強去做不喜歡的事情,心裡也肯定不高興。”唐媽媽說自己以前總愛大呼小叫,現在學會了唐亮的溝通方法,有事拿杯茶坐下來聊一聊,把心結打開、把話說開,家和萬事興。
談到未來,唐亮沒有明確的計劃,期待讓家庭生產更順暢、家庭成員過得更踏實。唐亮能感覺到這個小村子的氛圍也慢慢地在改變。他期待,生態農業的運作能支持的是一個家庭的運轉,未來有更多年輕人和家庭投入生態農業,靜待更多合適的機緣到來。
當生活和生計攪和在一起,唐亮一步步地和家人一起面對、釐清、解決,亮亮農場即將邁入第五個年頭,這一路從不解到理解,從矛盾到溝通,從冷冷清清到一家團圓。唐亮的心願,既輕也重,理想生活的雛形已現,待填入的是唐家人的酸甜滋味,以及待加入的唐亮的小家庭。
青蓮谷:有心種蓮無心成谷
原定采訪的時間遇上唐文蘋進成都市區辦事,我們沒去成青蓮谷,便約在一張家常的餐桌邊,喝著熱茶,吃著小金來的清脆蘋果,聽削著短發、穿著一身利落黑衣褲的唐文蘋說說這5年來創業路上膽戰心驚,還有那些山谷裡的雲淡風輕。
“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喜歡呀!如果不喜歡早就放棄了。走到現在,沒有偏離初衷,只是原本期待的小而美,現在大了一點。”說完,唐文蘋又笑到把眼睛眯起兩條細線。
面對來自家庭和周遭的壓力,是返鄉青年難以避免的共同課題,唐文蘋卻獲得全家族的大力支持。“你要創業就不要做小!”第一年開辟了1000多平方米的養雞場,包了60畝地,養了幾千只跑山雞,加上不太懂養殖技術,把原本學藝術設計的唐文蘋,累得半死。“越做越覺得不對,這不是我想要的。”唐文蘋深信,農業體系一定是建立在生物多樣性之上,小農經濟是有道理的,從創業的角度來說是為了降低風險。基於種養循環的互補概念,唐文蘋誤打誤撞選上了蓮子。
“返鄉需要條件,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就看哪一項先到,不合適也不勉強。可能我的個性比較強吧!認定了就要達成目標。”2009年在廣州工作時,一個偶然的機會讓唐文蘋開始反思“我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和“未來,我到底想做什麼事?”兩個大問題,也牽起了唐文蘋踏上迂回的返鄉之路,蜿蜒近3年時光,沿途經過在“北京小毛驢市民農園”的實習、回到成都拜訪了安龍村高清蓉的香草園等。2012年5月,為照顧生病的奶奶,返鄉待了3個月,就此沒再離開。當時唐文蘋用了山上1畝多的地,試養了幾百只雞,田裡種香草,開始了心神向往的“生活在農村”的日子。
對於唐文蘋返鄉,唐爸爸是全家族中唯一持反對意見的。奶奶過世後,心疼女兒會過苦日子的唐爸爸正色問:你是不是確定要做農業?在爸爸眼裡,我養土雞,就是要創業了!“說什麼‘生活方式’,跟爸爸也說不清,當時我只說了我的生活來源是養土雞賣土雞蛋,市場缺,不愁銷路。簡單交代。”唐文蘋明白自己的首要任務是讓家人理解回到鄉村發展生態農業是有前景的、是能掙錢的。
唐文蘋從小喜歡種花、畫花,創業之路卻沒那麼順遂如花開。2014年年初種植項目選定蓮子,清明節下種,豈料沒多久就遇災,先是水災,接著旱災,再來一個水災,原定可以收成一兩萬斤蓮子,損失了一大半,連地租都不夠付,甚至要家裡人再拿錢出來代付,那時一分錢都沒有了。在天安生活的協助下,發起眾籌,“沒想到竟然籌到了20多萬元!”渡過難關,拿到這筆錢,做了防旱工程、攔堤壩蓄水工程、建沼氣池等基礎設施。一路上,唐文蘋獲得很多外部的支持,沃土工坊和天安生活是兩個強而堅定的支持和通路。
經歷土雞養殖和尋找種植品項,唐文蘋恍然意識到,這不僅僅是個人生活方式的選擇,更是很多人的共同事業。創業基金全是來自家族親友的投資,一家湊1萬元累積來的,至今沒人盯著催著要分紅要利息,唐家人明理且支持唐文蘋的理想。“我們這一大家子沒一個經商的,你邁出了這一步,我們希望你走得更好。”唐文蘋在這句話裡感受到高度壓力和深厚的期望。“創業的壓力越來越大,但我喜歡也享受解決問題的過程,別人問我怎麼減壓,不在乎就好了。”創業3年,唐文蘋沒有領工資,農莊管吃管住。“賣手工創作、養雞賣雞蛋有小小零花,還有參加創業大賽,得獎有獎金,東弄弄西湊湊,生活還是沒有問題的。當然,媽媽也會在金錢上支持我!”唐文蘋一派樂天,笑眯眯面對未知的未來。
青蓮谷主要負責運營的有5個伙伴,小姨父主管餐廳,小姨負責加工、銷售和餐廳財務,唐文蘋負責總財務、推廣宣傳,一位鄰村來的伙伴是田間管理員,唐媽媽是看前顧後的總管。
占地300畝的青蓮谷多為流轉土地。唐文蘋了解農民的心態,因蓮子是經濟作物,不了解市場情況,加上對種植技術不熟悉,多數農民有顧慮不敢貿然投入,“我們的策略是,前期由我們先種,先把基地建設好,發展到一定規模再把田返還給農戶,分工做彼此擅長的事情。”銷售方面,組織蓮子專業合作社,讓產銷一體,解決農戶擔心的銷售問題。青蓮谷提供種子、免費技術指導,且協助銷售,目的在於鼓勵村民自種。唐文蘋開心地說,今年蓮子預計能拿到有機認證。農村勞動力的高齡化是唐文蘋的另一個苦惱,她期待有更多的年輕勞動力願意回流農村。
村民是伙伴,村子是基底。“還有好多事要做,做鄉村旅游的營造,做產品加工銷售,讓餐廳的營運自給自足,更精准定位農場,該往以蓮花為主題的環境教育基地走,還是蓮文化的文化創意園去呢?”坐在錦江邊的小區裡,夜涼如水,和唐文蘋一起遙想安岳縣裡青蓮山谷的無限可能。
期待來年蓮花盛開時一訪青蓮谷,探一探這處懷著恬淡清香的夢土。
三、幾點思考
9月中旬回到“秋老虎”烘烤中的嘉南平原,通過錄音檔案和照片整理回想已轉秋涼川西平原上的一切,農村裡一些若有似無的相似……
台灣的城鄉差距,意義上的距離大過於實際距離,畢竟幅員小,很容易就抵達有田有果的農村,但意義上的距離則是醫療、教育資源這類公共性資源稀缺的現實部分。不若童年的唐亮這般“留守兒童”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見不著父母,但因為父母外出工作,台灣農村不乏隔代教養的情況,也因此反映出農村勞動力流失的另一個問題,年輕人不留在農村,或不斷流出,農村越來越凋零蒼白,幸而近年慢慢地台灣也有青年返鄉的例子出現,個個都是激勵人心的美好故事,就像唐亮和唐文蘋那樣,試圖用一己之力攪動自己生長的村子,其中也不乏農二代的出現,跟隨著父輩的腳步,緩步在田間站穩。
除了眼前現實的相似,氣候異常讓不論身處在地球哪一個角落的住民都有所體會,靠天吃飯的農人肯定處在第一線的直面的一群,連續幾個月的干旱,或是突如其來幾天的暴雨,不幸遇上采收前夕,血本無歸,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理。因此連帶的問題是,盛產或歉收甚至絕收導致的市場問題農友如何應對,又有怎樣的機制保障農友的基本生活,這是一道政府必須正視的問題。此外,銷售一直是農人們共同掛心的問題,從過去交給批發市場,到參加市集,接著網絡時代來臨,年輕一輩的農人成了自營電商,科技改變了消費方式,也改變了產銷之間的互動形式。
這次的采訪,走進農夫們的生活,不僅聽農人說自己的故事,也巧合遇上了王成的太太夏瑞蓮、唐亮的媽媽,聽到農人身邊人的看法和感受,讓這些農人的嘗試和實踐變得更加立體,也因此讓他們多說點,瑣碎點滴也拼成了圖像。或浪漫或文藝,英文裡的農業包藏了一個“culture”,農業本不只是一個行業,更是一種貼近天與地的生活方式,一如夏瑞蓮所言。但生活和生計互依互存,某一方傾斜了,日子也搖搖晃晃。務農生活,正是如此,在氣候、銷售兩端,農人除了好好經營自己期待的生活之外,其他也只能雙手交托老天,更需要所有消費者的理解和支持。
陳怡樺
台灣田間地頭記錄者、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