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英剛 楊向若
環球尋愛的中年人
大家有沒有想過什麼樣的人會成為轉型城鎮的創立者?
故事可以追溯至很遠,讓我們回到15年前。那年榎本英剛參加了日本“和平之船”[1]志願者服務隊,花了3個月去了全世界20個港口,為有需要的人送去食物和衣服。每到一個地方,和平船還會安排當地的專家、學者做講座,談談當地的社會民生。榎本英剛一開始只是因為無所事事所以去聽一下,但是慢慢聽下來他意識到:我們的地球面臨著很嚴峻的問題。3年以後,榎本英剛辭去了在日本從事多年的企業教練和生活導師工作,攜妻帶女搬到了位於蘇格蘭的芬霍恩生態村。
2007年,榎本英剛前往倫敦參加一個名為“成為改變”(Be the Change)的會議,期間聽到了轉型運動創始人羅布·霍普金斯的講座。第二年,他參加了在芬霍恩舉行的一個名為“積極能源”(Positive Energy)的會議,再次聽到了羅布·霍普金斯的演講。深受啟發的他又前往塞倫賽斯特(Cirencester)參加了當年的“轉型網絡”會議(Transition Network Conference)。過往人生中的點、線、面似乎在那一刻被連接起來,榎本英剛看到了一個嶄新而又契合內心的可能性。在會議最後的圓桌交流中,榎本英剛站起來宣布:我要回日本開始轉型運動。
找到藤野
“其實我的思想也一直在轉型”,榎本英剛說。專業上,他一直從事的是生活導師的工作,幫助別人過上自己真正想要過的生活。不同於咨詢公司式的找答案和給予答案,他是以問問題的方式啟發和指導。但生活導師是一對一的,只能幫助數量有限的人。目睹世界上那麼多嚴峻問題,榎本英剛反省自己:“就像泰坦尼克都要沉了,你還在整理甲板上的椅子。”進而開始思考:如何去賦能人群,讓社會變得更好?
“目前的體制沒有賦予人力量,無論是從政治上、教育上還是生態上來說。”如果過一種可持續的生活,是不是可以賦能一個社區?榎本英剛為了尋找答案,親自搬到生態村去體驗。他發現生態村雖好但不夠開放,是與社會主流隔離的一種小眾模式,而且他並不想從頭開始建立一個生態村。有沒有可能將前者的精神注入一個已經存在的社區並激發其生命力?當榎本英剛遇到羅布·霍普金斯的時候,他知道,有路可走了,他要回日本做一個轉型城鎮。
這時候,藤野出現在他腦海。藤野是日本樸門永續運動[2]的發源地,20年前,榎本英剛就在藤野的樸門中心參加學習。由於有一批藝術家移居入駐,現在已經是小有名聲的藝術村。另外,藤野還有一所華德福學校[3]。更重要的是,當地的一個團隊也對轉型運動感興趣,並已經翻譯了轉型手冊。天時、地利、人和俱全,於是榎本英剛和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在藤野開始了前期的策劃和部署。
2008年,轉型藤野正式成立,成為全球第100個轉型城鎮。
一個轉型城鎮的萌芽
藤野位於神奈川相模原市藤野町,離繁華喧囂的首都東京55公裡,乘車約一個半小時。坐落在相模川和秋山川兩條河流之畔,這是一個有1萬人的森林小鎮。
不是自然環境好就可以成為轉型城鎮。究竟轉型藤野是怎麼開始的呢?榎本英剛笑道:“‘3’是一個神奇的數字。”他首先找到了另外兩個核心伙伴組成團隊,然後開始打聽調查誰是藤野當地有影響力的人,然後一一去拜訪並交談,介紹自己是誰、想做什麼。榎本英剛的團隊用了半年時間做了很多自我介紹,讓他們驚喜的是,大家態度都很開放、很積極。於是在第二年的早春二月,他們隆重地召開了第一次會議,向大家宣布“轉型藤野”成立,並發問誰願意參與行動。在場的50人裡,有20人表示要加入。
運動由此開始。他們每隔一周舉辦一次活動,從中發現,讓大家有意義地聚在一起的方式莫過於設立工作小組。於是根據不同的興趣和主題:教育、藝術、經濟……建立起大大小小的工作小組並行動起來。不得不說的一個秘笈是電影放映活動,它成了一個興趣篩選器,讓喜歡不同主題的人坐到了一起,開展屬於他們的交流。
第一個建立起來的工作小組是“當地貨幣小組”。在這個1萬人口的鎮上,有500人參與當地貨幣“萬屋幣”的流通和使用。2009年開始時,“萬屋幣”小組只有15位成員,後來慢慢擴展到如今約150戶人家。當地貨幣成員不僅可以用萬屋幣換購貨物,到餐廳用餐,還可以購買一些日常實際需要的服務,包括照料寵物、花園除草、接送小孩等。萬屋幣的使用不僅促進貨幣在當地的流通運轉,防止如連鎖超市等大型商業侵吞當地經濟,還促使社區成員在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上提供幫助和服務,進一步緊密聯結當地社區。事實證明,萬屋幣工作小組凝聚了一股神奇的龍頭能量,成為藤野工作小組的“打頭炮”,後來有8~10個其他的工作小組都是從萬屋幣小組開枝散葉出來的。
一家生產希望的公司
2011年3月11日中午,榎本英剛正一個人在家午休,突然間樓房開始劇烈晃動。持續的強烈震動讓這個島國居民感受到此次地震非同尋常。後來全世界都被震動了,當天13時46分,日本發生裡氏9.0級大地震,並隨即引發海嘯,後來更導致福島核電站發生核泄漏。
“3·11”的三重災難——地震、海嘯、核泄漏,所帶來的毀滅性打擊,不僅是自然的、也是人為的。在藤野,雖然沒有遭受到直接的衝擊,但是人們也被這前所未有的災難震驚了,一開始甚至是一種呆若木雞的不知所措。“如果要我形容當時的狀況,不僅是福島,全日本都籠罩在一種絕望當中,尤其是面對著非人力可以抗衡的核災難”,榎本英剛回憶道。
但絕望中,有些事物開始生發出來。不久後的一天,在一個兩百人的社區郵件群裡,有人發了一封信:“讓我們成立‘藤野電力公司’吧。”這個提議一呼百應,首次會議時更是擠滿了想參與的人。其實“藤野電力公司”不是一個法律意義上的公司,更像是一個社團,但是因為被稱為公司所以引起了來自全國的關注。這個名字更是給予人們啟發:“原來我們是可以成立自己的電力公司?我從來都沒想過!”在幾輪頭腦風暴後,“電力公司”決定開辦工作坊教大家怎麼自制迷你太陽能發電系統。工作坊提供相關的工具和設備,然後教大家怎麼一步步把部件連接拼裝起來,最後完成一個可以家用的發電機。
“關鍵在於讓他們親手做出來,而不是去買一個做好的”,榎本英剛後來總結說。當線路被聯通、燈泡亮起的一剎那,人們的臉龐也發光了,他們會奔走相告:“這是我生產的電呢!”這個過程不僅給人帶來電力,更是帶來能量。原來我們可以自己發電,不只是作為一個消費者坐等大公司提供電,我們可以拿回自主權。
太陽能發電工作坊非常受歡迎,那之後的一段時間“電力公司”每個周末都要去到全國各地開辦工作坊。很多社區受到啟發也開始創辦自己的“電力公司”,後來更是形成了一個地方電力公司網絡社群。
一百零八個好漢
除了燈泡,大家還因為電扇聚到了一起。
一位女士移居藤野前生活在宮城縣名取市,當地在“3·11”中受到了海嘯的重創。有一天,她給社區的郵件群發了一封信說,她在以前所住的小區曾經受到很多關照,而現在那裡的居民失去了親人和家園,住在臨時避難所,夏天到了,裡面酷熱難耐。她想要幫助在避難所裡的108戶人家找到一模一樣的電扇,因為當地政府要求賑災物資必須是一樣的並且需要在同一時間送達災民手裡。時值盛夏,市面上電扇本來就緊俏,商店於是規定每人每次只能買一把。為了高效地完成任務,他們調動起集體的力量:誰要是去商店看到所需的電扇就問店家有多少存貨,然後發消息到郵件群裡,隨後相應人數的居民就會拼車前往那家商店去購買。一開始大伙兒都覺得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沒想到兩周內就購齊了電扇,幫助當地解決了燃眉之急。
夏去冬來,同樣的事情繼續上演:藤野居民為了幫助臨時避難所的災民募集108台一模一樣的電熱炕,再次展開集體行動並又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了任務。這次的行動更是獲得了全國性電視台的報道,名取市的市長還給他們寫了感謝信,對他們的幫助表達感激。
“重要的不一定是我們取得了什麼成就,而是通過參與行動,讓藤野人在災難面前重拾希望”,榎本英剛看到了轉型運動的價值從外在延伸到內在。做點兒什麼,這本身就是治愈災後絕望情緒的一劑良藥,而且這種精神由媒體報道傳遞到全國各地,不同社區的人都因此受到鼓舞也開始做點兒什麼,於是就有了最重要的一個轉型:從“我啥都做不了”到“我們可以做點事兒”。
點亮內在的燈泡
雖然一直從事生活導師的工作,並且又是轉型藤野的創始人之一,但榎本英剛也沒有輕松邁過“3·11”。他前往福島參加災難創傷後應急障礙的心理疏導工作,近距離感受已經發生的毀滅,以及潛伏在未來的核泄漏帶來的陰影。歷史上發生過烏克蘭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嚴重泄漏和爆炸事故,上萬人由於放射性物質的長期影響而重病甚至失去生命。日本是否會重蹈覆轍?人們背負著沉重的精神壓力。作為一個6歲女兒的父親,榎本英剛也被恐懼攫住,除定期自費帶女兒到私立醫院體檢以外,他也在思考是否要像很多人那樣移民國外。
2013年,榎本英剛到美國參加一個名為“積極希望”(Active Hope)的工作坊。培訓期間,學員需要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講出遭遇過的痛苦。當榎本英剛試圖講述兩年前的災難時,巨大的情緒向他襲來,讓他無法開口,在震後第一次哭成淚人。之後他做了兩個決定,一是不再考慮移民,因為移民不能真正解決內心的痛苦和恐懼;二是從自身的經歷中獲得使命感,幫助他人找到生命的動力。
這也是榎本英剛的興趣越來越多地轉向“內在轉型”的原因。面對巨大的災難,人們無力,所以無望。如何打破魔咒?通過參與轉型運動,身體力行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然後發現:我是有能力做出貢獻的,我是可以幫助他人的。在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4]中,自我實現是最高的層級。而轉型運動正是幫助人們去充分發揮潛能,通過幫助他人從而實現自我價值。在這個過程當中,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那台太陽能發電機的一個部件,連接有無,通力合作,點亮燈泡如同點亮希望。
那麼,支持轉型運動的動力來自哪裡?在這個問題上,榎本英剛很看重一個項目是讓人獲得能量還是要人做出犧牲,在他看來,後者是不可持續的。政客會利用恐懼來收買人心,有些運動的活動家也會這麼做。但是恐懼不會是一種持續的動力。“如果不好玩兒,也就不可持續”,這是轉型運動的一個哲學。
“相比‘可持續性’(sustainability),我更喜歡用‘韌性’(resilience)來描述轉型運動的核心”,榎本英剛說道。因為“可持續”聽起來是持續一種現狀,而“韌性”則更動態、更能應對萬變。
一個大國和一小群人
目前,榎本英剛在上海生活,一邊學習中文,一邊傳遞正在做的事情。他看到現在的中國似乎經歷著和20年前的日本類似的情況:經濟泡沫破滅前,經濟一片繁榮快速增長,人們獲得前所未有的財富卻並沒有同等的快樂;“泡沫”破滅後,經濟放緩,人們也開始慢下來反問自己人生的意義,開始從追求外在物質財富轉向追求內在精神財富。
他很驚訝地發現,他的工作坊得到很多中國年輕人的積極回應,他們感同身受,深有共鳴。他更看到很多中國年輕人已經開始采取行動,轉型運動正在萌芽。“內在轉型已經在大城市發生了”,榎本英剛認為,“中國擁有著巨大的能量,如果中國改變軌道,這個世界就有希望了。”
可是中國那麼大,行動的永遠只會是一小部分人,如果投身轉型運動的中國人有這個疑問,你想對他們說什麼?
面對這個問題,榎本英剛停頓了2秒答道:“你有沒有聽說過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5]的一句話,‘永遠不要懷疑一小群有思想並且堅定的公民能夠改變這個世界。事實上,所有的改變都是這樣發生的’。”
榎本英剛
“轉型日本”及日本轉型城鎮藤野創始人
楊向若
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教育學碩士
- 和平之船(Peaceboat):日本非政府組織,成立於1983年,通過組織海上環球旅行倡議和平理念。
- 樸門永續(Permaculture):中文也有譯成樸門永續設計、永續農業。樸門永續於20世紀70年代起源於澳洲塔斯馬尼亞島,是由一對師生比爾·墨利森(Bill Mollison)與戴維·洪葛蘭(David Holmgren)共創的全球永續生活運動,它是永續農法,更是指導永續生活的系統。
- 華德福教育:魯道夫·史代納(Rudolf Steiner)根據自創的人智學理論創建的以人為本、注重身心整體和諧發展的教育,第一所華德福學校於1919年在德國創立。
- 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由美國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Abraham Harold Maslow)在1943年提出,該理論將人類需求從低到高按層次分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
- 瑪格麗特·米德(1901—1978年):美國人類學家,曾擔任美國自然史博物館館長、美國人類學會主席,先後提出文化決定論、三喻文化理論和代溝理論,並被譽為“人類學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