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亞軍
大學畢業後曾在家鄉貴州當過3年公辦中學的美術教師,因為不認同應試教育對藝術的忽視,我毅然辭掉公職,跟朋友合伙創辦藝術培訓學校。在這個過程中,我接觸到很多家庭貧困卻很有藝術天賦的學生,激發我立願創辦一個更具公益性的藝術工作室,讓貧困學生也有機會接受藝術教育。2014年,我從藝術培訓學校中退出,加入貴州民間助學促進會,開始了打工子弟教育的經驗摸索。
樂知園初探
2014年春,我與助學會的工作伙伴到貴陽的城鄉接合部調研。該區域因為房租便宜,吸引了大量外來打工家庭居住,但周邊衛生和治安條件都很差,居家環境肮髒混亂。家長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往往忙於生計而無暇陪伴教育孩子。由於外地戶籍、超生等問題,這些孩子大多不能進入城市公辦學校,只能在民辦打工子弟學校上學。學校教室多是租用當地居民的自建房,空間小、采光差。由於收費低,辦學經費有限,學校硬件不足,軟件更是欠缺。除考試必須科目之外,藝術、科學課教師基本沒有。另外,教師收入很低,每年只能領8個月工資(寒暑假學校沒收入,所以不發工資),也沒有社保,以致流動性很大。
我們根據調研情況並借鑒相關經驗,設計了一個名為“樂知園”的項目,針對民辦打工子弟學校學生基礎薄弱的情況,為學生提供免費課外輔導。2014年8月4日,“樂知園”開始在雲岩區黔新小學試運行。
黔新小學周邊環境欠佳,房屋雜亂無章,街道狹窄,污水橫流,與貴陽市的老殯儀館僅一牆之隔,經常聽到為逝者做法事的聲音。殯儀館後面的幾片老墓地,因為空間寬敞而成為孩子們的玩樂場所。
項目以志願者補貼的方式,請學校老師承擔文化課輔導,一方面為老師增加收入,另一方面也保證輔導穩定持續地開展,而專業性強的閱讀、藝術興趣課教師則從校外招募。為豐富校園生活,幫助學生樹立自信心,項目還設計了小比賽、外出表演、公益義賣等文化活動。為配合項目開展,學校將牆壁粉刷一新,看起來整潔有序。我們也協助學校規劃宣傳品,將學生的圖畫裝框展覽,孩子們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展出高興不已。
項目執行過程中我們發現,一些老師雖然文憑不高,但對學生用心負責,深受學生喜歡。然而,很多老師缺乏機會接觸新的教育理念,教學的思路和方式都偏單一。為此,我們極力尋找為民辦學校老師提供另類教育培訓的機會。記得第一次教育培訓,有的老師在聽課途中不禁潸然落淚,為自己對子女教育所犯的錯誤而愧疚。這讓我們認識到,老師也是為人父母,如果我們提供的學習能讓他們更好地教育子女,也可以更好地教育學生。自此之後,樂知園從單一的以學生為中心,轉變為雙管齊下的為學生和老師提供支持和服務。
同在發展
助學會的主要工作方向是貧困地區的捐資助學,與“樂知園”的長期教育支持工作有較大差異。打工子弟的教育問題,涉及教師成長、家庭教育、環境改善等方方面面,並不是一個樂知園可以統攬的。為更好地推進工作,我們於2015年將“樂知園”發展為新機構“貴陽市同在城市扶困融入中心”(簡稱“同在”),以樂知園為核心,延伸出園丁屋、藝術圓夢、家長課堂等項目。樂知園負責課外輔導及校園文化活動;園丁屋致力於教師能力建設;藝術圓夢重在挖掘藝術特長生;家長課堂則培力家庭教育環境改善。
傾聽與陪伴,是同在的訴求。經過一年努力,除藝術圓夢和家長課堂進展不大以外,其他各項工作都獲得很好的口碑。輔導課解決了家長無法輔導孩子的難題,讓孩子們的成績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同時,項目大大豐富了校園文化活動,除小比賽和演出,我們還組織孩子們去當小志願者參加公益義賣。教師培訓也獲得眾多老師的認可和青睞。
肯定經驗的同時我們也陸續發現問題,包括:閱讀課的校外老師不穩定,連續性不強;學校小比賽依靠項目組來設計和組織,人手不足;教師培訓的自主性和針對性不強;藝術圓夢專業性太強,不易招募到針對藝術訓練的志願者老師;而孤立的家長課堂,不能促進家長和學校在教育理念上形成共識,未能真正改變學校與家長的溝通方式。
針對一系列的問題,我們嘗試做出相應的調整和改變:
閱讀課我們放棄了邀請校外專家或作家的方式,而改為請學校老師利用語文輔導課的時間做課外閱讀,邀請老師給學生講故事。不論老師的普通話是否標准,講演是否生動,只要是聽故事,孩子們都歡欣雀躍。有時候需要多節課才能講完一個故事,學生們興趣盎然,等不及老師講就自己跑去閱覽室翻書看。
對於小比賽,則將主動權交還學校,由學校主導,我們只是支持配合,參與活動設計討論,並給予一定經費支持。這樣,既解決了我們自己人力不足的問題,也賦予學校更多的自主性,比賽的內容也更加豐富多樣。例如,有一所學校自己設計的趣味運動會,不再是學生比賽老師評分,而是將老師和學生組團上陣一起比,讓師生共享快樂時光,也促進彼此的情感聯結。
對於教師培訓,我們嘗試自己邀請本土教育專家或團隊,有針對性地設計和協作,既保證了時間,也節約了成本。對於外地的教育培訓,則有選擇性地安排骨干老師參加。通過培訓,不少老師會逐漸改變對教育的認知,更關注孩子的感受,更注意交流的方式,課堂上也更注重孩子的參與感。
囿於專業師資問題,藝術圓夢與樂知園藝術輔導課合並,而並不作為獨立項目操作。另外,家長課堂與學校家長會合並,我們提供經費支持,並參與學校相關活動的商議,從而減輕學校工作負擔。2017年黔新小學的家長會,我們與老師一起商量會議主題,支持老師通過幻燈片向家長展示孩子們陽光燦爛的校園生活,也從中傳播新的教育理念,獲得良好的效果。會上沒有家長和學生被批評,大家都很愉快。第二天有學生跑來對我們說:“老師,我發現爸爸開完家長會後,對我更好了。”
從捐助者到協作者
除工作方式的調整以外,我們還做了一些有趣的嘗試,包括校園種菜活動和學校藝術教室的籌建。
2017年,我們與伙伴團隊合作在學校開展校園種菜活動。菜種埋下去後,即成為學生們每天的牽掛。上學後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放書包,而是跑去看菜種發芽沒有。有一個孩子,因為擔心同學玩耍時弄壞他的菜,每天一下課就跑到種植箱前守護。種植活動奇妙地增添了孩子們對學校的牽掛,也因此改變了孩子與學校的關系。這讓我們明白,制造牽掛,協助孩子建立與世界的聯系,非常重要。
另外,黔新小學想籌建專門的藝術教室,希望我們幫忙尋找外部支持。我們和校長商量,可以請孩子們做小手工,通過義賣的方式籌集資金。為此,我們招募了一位手巧的市民,來學校帶著老師、學生及家長一起制作手工發飾,再讓孩子們帶到社區及商場的公益空間進行義賣。活動一共籌集了600多元錢,用於購買舞蹈排練的地毯以及看電影所需的遮光窗簾,一個小小的藝術教室由此成形。活動讓同學自信倍增——原來自己也是有力量的,不是等著被人幫助的弱者。
我們分析,孩子們為什麼會喜歡種植和手工義賣?是因為活動能讓孩子直觀地看見自己行動的結果,這種對於人的價值的認可,遠勝過每天對著黑板學習枯燥的知識。
這些嘗試和調整,讓我們更清晰自己的角色和定位:我們是協助者,不是捐助者。如果不尊重學校和學生的主體性,只是單方面地支持,即便做支教,也只是簡單的捐贈,並不能對服務群體所處的環境產生整體的影響。相反,我們需要看見並信任學校和學生的智慧和能力,事實上,很多時候他們會比我們做得更好。
盡管這些工作還只是零星的嘗試,尚未深入探索更成熟的方法和模式,但這是一個新方向。我們希望所有的工作設計,都細致考慮如何通過第三方的介入去打破封閉,讓人看見更多的可能性,激發出應有的活力,形成良性循環。帶著這樣的設想和反思,我們繼續調整工作方向,往深處扎根。
針對課外輔導對差生無效的情況,我們分析發現,問題不限於學習,涉及眾多家庭原因和個體差異因素,課外輔導的效果不大,可能種植、手工、義賣等活動對這些學生更有幫助。所以,我們決定取消樂知園的基礎課外輔導,而著力通過提高教師的能力來促進學生成績的提升。對於閱讀課量不夠的問題,我們將閱讀課由每周一次增加到兩次,並從小學延伸到初中,加大力度提高學生的閱讀量。關於藝術志願老師招募難的問題,我們改變思路,鼓勵校內有藝術愛好的教師嘗試承擔藝術輔導課,並逐漸支持他們參加藝術教育培訓。家長課堂也繼續探索一種家長和老師都能接受的模式,成為學校常規工作的一部分。園丁屋項目也相應作出調整,將重點放在教師經驗交流方面,設立激勵機制,鼓勵教師分享教育故事,協助總結教育經驗。
另外,我們也增加初中職業教育的內容。包括舉辦職業教育講座,邀請相關教師為學生介紹職業教育;為學生推薦優質的職業學校並指導學生選擇;也會邀請雖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卻依然成就非凡的伙伴分享自己的人生經歷。同時也進一步探索將種植活動、手工藝品制作等與初中職業教育融合的可能性。
以上的嘗試和設想,每一個鑽下去都是無底洞,都需要在一個有機的生態中去探尋,也需要特別的切入點。對此我們分析發現,校長是這個群體裡最具有凝聚力和影響力的角色,只有讓校長獲得支持,擁有更大的動力和能量,才能撬動起其他因素。為此,我們考慮設計一個校長成長計劃,協助校長梳理思路,增強團隊溝通能力、規劃能力和管理能力;並打破自身局限以創造更多可能。由於群體的特殊性及資源限制,民辦打工子弟學校的學生在考試方面很難與公辦學校競爭,但是民辦學校卻具備公辦學校欠缺的開放性,對此,校長會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我們可以通過支持校長的發展,協助民辦學校實踐有別於應試教育的另類特色教育,豐富教育生態,以凸顯其不可替代的價值。
回想同在的三年,困擾與挑戰讓我們更加知道自己的有限。我們做不了太多大事,只能盡量做好手中的每一件小事,努力為孩子們帶來一點好消息,這個好消息,也許只是一個微笑。
劉亞軍
貴陽市同在城市扶困融入中心執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