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高健 林杰伦 文 | 林杰伦
高健(自然名:泰山)是自然之友 · 盖娅设计工作室的创始人、首席设计师。他在“参与式设计”和环境教育及生态景观方面,均有多年实践经验,尤其热衷于运用参与式设计普及公众生态景观教育。围绕“空间设计与生活”的主题,我们邀请高健分享他与“参与式生态设计”结缘的故事,不同设计思潮的演变,以及如何把生态设计和公众的日常生活结合在一起,从而让更多人参与到关照环境的行动中来。
冥冥之中找到方向
你毕业后便在设计院当景观设计师,后来是怎样走上生态营造之路的 ?
当生态营造师之前我在一间有艺术背景的设计院工作,它比较在意一些图形化的设计,讲究艺术构图,形态好不好看 ,曲线美不美,但忽略了科学和生态的面向。做了一段时间后,因为社会、环境问题频频发生,加上我在北大学习,接触了一些生态设计的理念,认为不应该再这样做设计了。
2011 年我辞掉了设计院的工作,去寻找自己的路和使命。当时我参与了不少自然体验教育活动,像自然体验师培训、无痕山林(Leave No Trace)、地球守护者(Earth Keeper)、绿希望行动等,参与过程中童年的记忆就回来了。用我创作的两首诗来总结就是:“微微春风放风筝,夏日炎炎捕知了,秋收麦忙斗蛐蛐,寒冬腊月打雪仗”,“邻里互助盖瓦房,儿童上学结成帮,村庄自筹闹元宵,老人锣鼓都在行”。这就是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在“自然的游乐场”里长大,邻里小区互帮互助。这些体验式的自然教育活动让我重新体验到大自然的美好,找回了心中对自然的热爱,还有以前村庄里简单纯朴的邻里关系。
在那三年里(2011-2013年),我也把时间投入到志愿服务里。当时我已加入了自然之友当志愿者,知道有伙伴申请了替打工子弟建设绿色校园的项目(后称绿校园计划),那里全是厂房、 平房,环境不太好,我就想用自己的专业能力为他们做点事。大家都知道在环保组织做事,基本上都是用参与式的方式,有了这些体会后我挺有兴趣带着公众一起营造绿色校园,但我不知道什么是参与式设计,参考了台湾一些案例便试着组织活动。我运用仅有的一点对“参与式设计”的懵懂理解,参与主持设计了3所打工子弟学校1的校园环境改造。我们每月举办一次活动,让小朋友画出他们对校园的美好愿望,然后把它整理成一份数据,找资助方申请资金,申请完以后再把它细化成为一个可实施的营造方案,然后带着志愿者和学校的师生一起共建,最后建成一个生机勃勃的结合了菜园和花园的校园面貌。那时候没有这种生态营造付费的行动,更多的是向社会招募志愿者,每次来的人还不同,所以接触到参与式的设计,是一个机缘吧。这段经历成为我后来“参与式设计”职业生涯的启蒙和活课堂。
直到 2014 年我参与改建北京盖娅生态花园才发现更明确的方向。当时用了两年时间在40平方米的庭院开设了24场设计营造工作坊,招募了600人次志愿者参与,把水泥造的普通院子改成具有环保教育生态理念的低碳花园。这场实验还获得 2016年度“福特环保——社区实践奖”,评委说我创造了一种新的社区营造模式,值得推广到更多领域去影响更多的人。我一下子被点醒了,因为我还是对在自然之友做的参与式生态设计比较有兴趣,因此跟自然之友沟通后,成立了现在的盖娅设计工作室,成为自然之友共同体的一部分。
有了这些体验,你对生态设计产生了什么新的理解 ?
我在北京大学学的景观设计专业,它讲究一种生态规划,以及协调人地关系。生态设计其实是用一种自然生态观的角度来做设计。大自然里有各种能量(地、水、火、风)的循环和流动,把这些能量和我们场地的功能,还有空间存在的问题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符合自然生态原理的设计,如太阳能的使用、雨水的收集、湿地的保留等等都是生态设计的体现。而我接触环保机构后产生了另一个思路,就是除了自然生态的可持续,还要照顾到人的部分,亦即人文生态,包括人和社群的连结、人的赋能、人的行动能力的构建,以及人如何参与到可持续环境的行动中, 然后成为绿色公民行动生态网络的一部分。因此我所理解的生态设计是一种参与式的可持续设计。
设计思潮的碰撞
你提到的参与式设计,以及我们现时较常听到的社区设计,它们有何分别,又是怎样演变过来的?
参与式设计是一种设计方法,它可以应用到不同场景当中,社区设计是其中的一种,另外还有公园设计、居住区设计。参与式设计跟传统的设计方式不同,传统设计是以景观设计或建筑设计的专业视角看一个场地有什么问题,然后进行方案设计。参与式设计则强调使用者的视角,设计师的责任在于用专业的知识去组织和协调在地用户的需求和期待,我们共同商榷去解决场地的设计问题。这是很重要一部分,参与进来才有认同感,以及产生他们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
参与式设计的思潮在二战结束后兴起,20世纪60年代末全球政治经济发生动荡,发达国家城市化进程放缓。美国是首先出现 “公众参与” 和 “社区设计” 概念的国家,一是源于业界内部的反省,二是源于人们对社会机制失调所形成的社会问题比如对种族歧视作出的应对。设计师开始反思,做设计不是只为长官、政府去做。这些先驱引起了更多人去关注个体和社会底层的需求。随后德国和加拿大也关注到公众参与设计。英国在 1969 年首次有建筑师与居民共同设计社区建筑,称为“庇护邻里行动计划”(Shelter Neighbourhood Action Project , SNAP) 。日本在上世纪70年代末兴起造町运动,就是振兴乡村,建造古街的运动,让整条街上的人一起出来表达,共同参与设计整个过程。
我看到参与式设计思潮的兴起和社会经济发展有关。二战以后美国经济迅猛发展,开始思考人民的问题,人的参与感,人的获得感;之后是英国、日本。日本受美国援助经济发展得特别快,然后也开始思考人的问题。后来台湾那边的经济发展也很快,被称为亚洲四小龙之一,上世纪90年代起开始面临居民参与的问题,进而关注到参与式社区营造。
另外一种也跟生态设计有关的思潮——朴门永续设计,可以介绍一下它的特点和演变过程 ?
朴门永续设计是源自朴门思想,简单来说是如何照顾地球上的生态系统,如何照顾这场地里的人,以及分享资源,形成一种社会、生态、经济三者相融合的生活方式和伦理;朴门设计关注的更多是公众如何在生活层面进行实践。
它是源自 1970 由澳洲的比尔 • 莫里森( Bill Mollison)及其学生所创立的朴门理念。莫里森长期倡导环保主义,但如何实际行动呢 ? 抗议不一定有效。他是生态学家,有一天他到森林里,注意到脚下踏着厚厚的落叶有机层,扒开一看,里边深深扎着土壤的根系,土壤肥沃,水份充足,然后他看着飘下的树叶,就顿悟了。他开始用自然生态的原理去设计我们的生活和生产。他后来和学生通过研究,巧妙地把跟自然生态有关的学科,比如土壤、植物、动物、能源、水、经济等等整合在一起,使一个社区变得有生产力,这样才是可持续的。朴门一开始是从农业的角度,讲如何让贫瘠的土壤变肥沃。因为它是开放给公众的课程,每次培训有不同背景的人参与,他们提供了一些不同的视角,后来慢慢地就扩展到一些生态的设计,生态的建筑,还有城市的修复、防灾等等。朴门把各行各业觉得可持续的,比较自然、永续、生态、环保的理念和思想都融合在一起,然后把它翻译成老百姓听得懂的语言,让公众能够从身边的空间如阳台、边角绿地、房前屋后的空地集结社群去行动。
这些设计思潮对于我们应对国内的环境问题,有什么启示 ?
我们国家的参与式设计是有一定土壤的,从政策制度上来说我国出台的《城乡规划法》,其中确切地强调了公众有参与城乡规划的权利,但是实施细则和相关制度不详。国家的建设更多是政府、房地产开发在营造人居环境,营造社区,这种建设方式会导致许多与使用者之间的问题。第一,我们都知道过去几十年里中国的经济发展非常迅猛。现在发展到一定程度,问题突出且明显,已经形成一种问题共识,即雾霾、水污染、环境、内涝和城市钢筋水泥化等问题受到普遍关注。环境问题单靠政府和企业是不能彻底解决的,需要公众的参与才能达到平衡。第二,我们现在居住的社区,人和人之间关系疏离,演变成一种原子化的社会,这存在着众多问题,比如彼此淡漠,社会的社群联动就会产生问题。人和人之间应该是有交流的,应该符合国家政策倡导的共建共治共享,所以国家的政策如何和人民群众的行动持续连接起来,就需要大量社会力量的协力共商,比如环保组织、研究机构等共同参与进来。同时需要一些进步的人士,先做出一些案例或行动,例如用参与式设计让更多人看到这种可能性,然后有更多人从事这样的职业。
这些思潮对你的实践又有何启发 ?
给我的启发是一个好的设计既能改善环境,又能满足在地使用者的需求,还能在人和人之间形成一种有力的行动社群,可以持续把营造的环境使用和维护起来,或者形成一股力量去营造更多的地方。朴门设计就好像一个增加人的行动意愿的助燃器。最初的启发是源于2013年我参加朴门永续设计的认证课程,当时老师在讲朴门的原则时,我一下意识到,噢!我原来已经做了类似朴门的事了。
朴门设计讲究的是一种可持续的生活方式,把专业的东西变成公众易懂的,让他们能够在生活里实践。而我当时跟自然之友的伙伴在北京参与的打工子弟校园改造项目,例如把雨水花园翻译成大家看得懂的内容,也是在讲如何把生态的设计和公众日常的生活结合在一起,让更多的人去参与,去行动。我坚定地把专业的生态景观设计、环保组织自下而上的摸索(参与式设计)、朴门永续设计三者融为一体,所以成立了盖娅设计工作室,它实际上也是我对专业界的一种探索。
生态设计的实践
盖娅设计工作室怎样让公众参与生态设计 ?
盖娅设计推动“参与式”、“可持续”的设计理念,以设计启蒙公众的环境意识,以增强公众参与改善环境的能力为目标。我们的工作分为两个部份,一是做可持续环境设计,另一个面向公众做设计培训,并联合社区、校园、自然教育基地的网络形成社群平台,推动可持续的环境设计。经过探索,我们在社区营造绿色环境,以社区花园为抓手,运用共建共治共享的理念,让居民参与建构社区环境及社群关系。因为公共领域有政策和资金支持,可先从公共领域发挥影响力,从而影响到个人和家庭。
另一个实践场景是在生态校园,很多学校有闲置的绿地可以被利用起来,把每一座校园建成可持续低碳的生态校园,让它成为一个活生生的自然教育课堂,一个户外教室。我们现在做了将近20所生态幼儿园设计实践,让每一个学校的孩子学习堆肥、雨水收集、种植食物、垃圾分类等,在校园中设计自然游乐和教学设施,有助于孩子的身心发展。
工作室开办了5个年头,有没有看到一些社区的变化 ?
有不少。比如在北京某个社区,我们要去做生态花园营造,一开始去的时候,居民对物业管理有些意见,自然不相信我们外来人;我们到现场听到的基本上都是抱怨。常规的参与式设计分组讨论无法进行,我们就让每个人发表意见,然后我在黑板上记录、总结,让大家看看这是不是大家共同面对的问题;问题形成共识后,我们再做设计并将方案汇报给居民。在实际营造的过程当中,对我们怀疑或反对的声音就慢慢消失了,他们看到了我们的真实行动。令我们特别高兴的是,最初的目标达成了。我们的项目结束后,社区居民还不断在花园中做营造行动,包括今天(2021 年11月末) 刮着大风,社区居民还在打理花园,他们在群里发了好多志愿者参与场景的图片。这是从一开始不太积极的局面转变而来的,从刚开始令人有点沮丧,到后来持续的参与,我体会到我所做的是令人觉得幸福的工作。
1. 分别是大兴行知新公民学校(2011年)、朝阳天通苑智泉学校(2012年),以及昌平燕京小天鹅公益学校(2012 年-2013年)。
- 林杰伦 社区伙伴城市团队项目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