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彭月麗
本文根據沃土可持續農業發展中心組織的「篤農家共學舍」線上對談活動——「生態農業內生邏輯」整理而成,參與對談者有彭月麗、李立君1、郭銳2。社區伙伴的賈麗杰亦參加了本次對話的策劃。
從事生態農業十年,認識了很多返鄉務農的新農人,發現返鄉務農的新農人往往都要經過一個過程:首先就是接受農業和土地的洗禮,會從熱情飽滿的「田園夢」狀態被澆一頭冷水,然後有的人清醒了,踏下心來在土地上耕作,慢慢地臉上再度浮現笑容,活得輕鬆自在,農場也起死回生,風生水起,面對困難挫折,更具韌性;更多的人是被澆趴下了,掉頭走了;或者有的人不願意接受現狀,活在自己的夢裏,用虛幻裝扮自己,面對外界變化以及不一樣的聲音表現非常脆弱,自怨自艾,倒是也有部分人「買賬」。這篇文章比較關注第一類人是如何活出笑容的,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往往會發現土地和人的狀態驚人地保持一致,人的狀態越來越好的時候,土地的狀態也越來越好,不知道是人帶著土地在修復,還是土地帶著人在療癒。
異化的農業、異化的農人
我從小在鄉村長大,小時候跟著父母幹農活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了,除草、鋤地、割麥、播種等等都幹過,後來上大學也是學習農業專業,感覺一直沒有和土地斷了聯繫,也隱約感覺到土地、土地上的人以及土地和人之間的關係一直在變化。
二三十年前,我印象中我爸媽對地裏發生了什麼是非常了解的。我媽去到地裏看到一棵作物有什麼變化,她就知道什麼原因,因為她每天都來,跟作物很熟悉,自己做過哪些操作也很清楚,或者是這棵作物小時候經歷過什麼,她都知道。
後來,農民看見有蟲子或者作物長得不好,第一個想到的是找農資商買肥料或者農藥。大家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農資商推薦什麼就用什麼,很多時候會一下推薦好幾種,最後也不知道哪一種有效果,怎麼起的效果,他們開始失去自己的判斷力。因為農民不知道這些是什麼,用了之後產生了問題,也還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只能再去找農資商。就是這樣農人逐漸失去主動權,農民不再能掌握農地裏的情況,陷入惡性循環,人與土地的聯繫越來越弱,甚至除了播種、打藥、收穫,人們都不再去田裏,對食物的認知也越來越少。
化學農業無疑是對人的一種異化,讓人只能用農藥、化肥等農資去做農業,農人變成了化學農業當中的一個環節、一個工具。
生態農業是重現多樣化生命的生態系統
我們知道,太陽光是一切生命能量的來源。地球上只有植物或少數微生物能夠直接吸收光能,植物的光合作用就是植物葉片把太陽能轉化成了有機物中的化學能量使之進入大自然的生態系統。動物吃植物或者食物鏈中的高級動物吃低級動物,微生物吃植物、吃枯枝落葉、吃動物糞便遺體等,生態系統中的食物鏈本質是物質、能量的流動。能量是核心,物質是能量的載體,能量需要固定在物質中才能被儲存在這個系統中。農業生態系統的本質也是自然生態系統,只是通過人為管理影響系統能量的抓取和分配問題。怎麼把能量「抓取」到農業系統中,在保持農田生態系統的基礎上,多一點分配給人類,是生態農業的目標。
我們生態農友群最近幾個月在線上的「篤農家共學舍」(沃土可持續農業發展中心組織的圍繞可持續農業的讀書會)共讀《植物生理學》,其中有很多對植物微觀生理活動的認識,大家深刻地感受到植物是活的,她完全有自己的生存策略以及應對逆境的生理機制,她不是獨立存在的,她和周邊其他生物有重要的相互依存的生命關係,和周邊的環境要素中的太陽、大氣、水、溫度與土壤等都有著密切的互動關係。而現代農業往往忽視這些,強勢粗暴的生產管理操作切斷了植物與這些生物、非生物要素之間的自然迴圈機制,讓植物失掉自己的主動權和依靠,只能按照人類的需求和想法去生長,結果,植物不再是植物本身,結出的果實也不再是自然的味道。
植物和其他生物之間是合作共贏的關係,但在常規農業當中,一般是眼睛只盯著作物,把田間的其他一切生物視作「敵人」,或者認為它們之間沒有關係。因此,很多農田裏只有作物,沒有任何雜草、昆蟲,然後慢慢地土壤板結,土壤微生物也難以生存,農作物成了「孤家寡人」,只能仰賴人工施入「化肥、農藥」維持著生命。這是讓系統的生命變少的方式,而生態農業是讓系統的生命增加的。生命增加就好像讓一個大家庭有更多的成員,創造更多的價值;而生命減少的系統創造的價值當然越來越單一,最後就變成依賴人去投入農藥、化肥,植物才能生長。
我們可以以自然狀態下的土壤為例,理解土壤是一個由豐富的生命組成的系統。在農業生態系統中,植物製造了有機物變成葉子、果實等我們人類可以收穫的產出,它們的枯枝敗葉可以被昆蟲或動物吃掉,微生物可以繼續把動植物殘體等有機質轉化為腐殖質到土壤中,相當於把有機物的能量帶入地下,滋養土壤裏各種生物,加快能量的轉化、儲存;與此同時也在改善土壤環境,讓昆蟲、微生物和植物根系有更多的生存空間。植物根系有很強的穿透力(不同植物力量大小不一樣,一些常見的深根系綠肥常被用來改良土壤結構),能夠打破板結的土壤,配合微生物的活動,從而創造更深、更廣的土壤空間。伴隨著土壤結構的改良,土壤能夠儲存更多的水、肥(有機物和礦物肥)、氣、熱,從而能夠養活更多的生命,使得土壤生態系統逐漸升級,擁有更多抗逆境(旱澇等)風險的能力。這就是老農們常說的「地力」的內涵。
從上述自然土壤中的生態系統發展案例我們可以看出,每個生命生存都需要一些環境資源要素,而這種生命需要的滿足不是通過「掠奪」實現,而是通過和更多的生命和非生命的環境要素合作協力來實現,相互成全,培育共同的家園,這樣形成的生命共同體反而抗風險能力更大、更具韌性。這是一場系統的、整體的進化——依靠農業生態系統內多樣化的生命迴圈的協力,這是生態農業不同於化學農業的根本內生邏輯。
生態農業與在地生態系統
生態農業需要遵循「適時、適地、適種」的原則,首先要了解當地的生態系統,比如這塊土地的土質、當地的氣候特點、當地的物產以及耕作習慣等,然後選擇適合當地環境的作物適時、適地去種,這就是遵循自然規律,這是基礎。觀察當地的自然環境也是了解當地生態系統的重要管道,這些是當地土壤、氣候逐漸發展呈現出來的,可以告訴我們很多資訊。
兩位農友在分享中提到很多有趣的觀察。李立君注意到,有的果園周邊是常規的果樹,有的果園四周是林地,還有的果園周圍有棄耕的農田和自然植被,結果周邊自然植被好的生態環境給他的果園「提供」了很多瓢蟲、食蚜蠅和螳螂等昆蟲。說到雜草,一般農友會想盡辦法把草除掉,讓菜能夠長得更好。郭銳在種青瓜時發現,雨季把草除掉,青瓜往往很快就會死——原來把草除掉後,土壤被雨水衝擊,導致表面板結、不透氣,而青瓜根系很弱,不透氣就很容易爛根,所以除草之後會長得更差。雜草茂密的根系可以保護土壤結構,讓土壤環境更穩定,透氣性、排水性更好,還能防止太陽暴曬。原來我們一直把草當敵人,其實它可以成為很好的幫手,讓我們的菜長得更好。
當地的自然生態系統是一個生物庫,做生態農耕可以從當地的自然系統中獲取生物的支持,包括害蟲、天敵(瓢蟲、食蚜蠅、寄生蜂等)等。立君的果園最初棉蚜很難解決,從春天繁殖到秋天,但是種了野豌豆兩年以後,因為野豌豆有很多的花蜜,可以提供給蚜蟲的天敵瓢蟲、食蚜蠅、寄生蜂,這樣棉蚜的問題幾乎就解決了。病蟲害的發生有時候不是壞事。有一年,立君的果園有一片果樹長勢很旺,出現了棉蚜,結果讓棉蚜啃噬了的果樹,樹勢轉為中庸,更容易開花坐果了。所以,病蟲害的發生都是有原因的,它們是大自然的一種平衡,有過剩的營養需要轉化它們就出現了;病蟲害也是帶給人資訊的重要「信使」,提醒我們哪裏做錯了,要做出怎樣的調整,這是需要農人認真「閱讀」的,讀懂了,我們的農業管理水準就提升了。
在生態農業中,可以經常觀察到許多自然的資訊,當我們認真地與自然互動,就會收穫信心與驚喜。
有韌性的農耕——應對氣候環境變化
很多農友提到,這幾年氣候異常是挺大的挑戰,比如高溫、乾旱、暴雨、寒潮等等,頻頻看到農業受損的報導。而另一方面,農作物品種對於逆境的抵抗力也是達到了歷史最低,這源於我們的作物經過長期的育種——特別是近幾十年育種的進度非常快——再加上人的呵護、化學農藥的「保護」等,作物品種本身的抗性就很低。立君提到,從事生態農業很大的挑戰是農作物被「慣」壞了,經過長時間的育種和農藥呵護(當代作物育種往往以高產、質優為育種方向),在自然界中難以立足,好多缺點並沒有通過自然的選擇篩除掉。
關於育種,我們看到很多生態農友已經在行動,選擇更適合本地環境的老品種,或者通過自留種選擇更有抗逆性的品種,都是增加農業韌性的方式。
另一方面,重視生態環境和土壤復育的生態農耕方式本身也在增強農作物應對逆境的能力。郭銳認為農業的韌性主要體現在土壤上,氣候我們沒辦法掌控,但是我們可以增加土壤抵抗自然災害的能力,比如改良土壤,讓它的結構更好、耕作層更深厚,作物能夠長得更好、更健康、抗逆性更強。郭銳的農場地勢較低,雨季經常有水淹的情況,以前淹過之後菜都會生病或死掉,但經過幾年的生態種植,2019年水淹後,過一段時間菜又恢復正常生長,這給了他們很大信心。這是因為之前土壤比較板結,雨後空氣很難進去,根會腐爛;改良土壤之後,土壤的排水性、透氣性有了改善,水一退,空氣就能進去,所以對作物的影響就會小很多。這個就是土壤的韌性。
西安的沃野青青生態農場,因為幾年的土壤改良與生草栽培,在常規種植的果園蚜蟲發生很嚴重的月份,他們的桃園幾乎沒有看到蚜蟲,反而看到很多瓢蟲、食蚜蠅等蚜蟲的天敵。再如前文提到的立君果園種野豌豆和多種花草抵抗棉蚜的例子。這些讓我們看到,農田生態系統的穩定性可以抵抗和緩沖許多外在壓力和不利因素,生物多樣性越高,系統越穩定,這就是系統的韌性。
生態農人:自然地生活,回歸本真
訪談圍繞「人和土地的自主性」的話題,兩位農友分享各自的生活體悟和思考。郭銳說,他做生態農業前幾年是比較焦慮的,感覺做了很多年還看不到盈利,壓力比較大,總想著怎麼讓農場能夠收支平衡。人的狀態也比較緊,會想得很多、很忙碌。後來有一年到泰國遊學,發現當地的人做生態農業的出發點是為了自己的生活能夠更生態一點,能夠吃得更好,能夠少去接觸農藥、化肥,讓身體更加健康,他們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圍繞個人生活和家庭生活。那時候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回來做農場的初心也是為了過更生態的生活,只是後來因為經營壓力而忽視了自己的初心。自那之後,他慢慢在調整,更多地去關注生活方面的事情,這兩年整個人的狀態會比較放鬆一點,經營的狀態也更好,工作的時候也更享受、更投入。「我很喜歡耕地,感受到犁和土壤之間的互動,了解土壤的狀態,感覺很幸福,很滿足。」郭銳說。
回看這幾年的經歷和感悟,他說:「真正了解認識自然規律對生態農人來說很重要,但我覺得除了對技術的學習跟掌握以外,對自身的認識和對生活的認識也可以提升我們的內在力量。我之前更多在關注生產,那時候是缺乏力量的,當我們關注自身生活的時候,感覺是很不一樣的,也可以讓自己更有動力地去做生態農業。處理好跟家人、朋友、同事、客戶的關係,也能夠從他們身上獲得力量,讓我們更好地堅持走這條路。」
立君在分享中說到,做生態農業就是回歸一種自然的生活方式,首先要照顧好自己,關注自己的成長才更容易去滋養到別人,「就像生態系統某個環節的功能正常的話,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滋養到其他環節的功能,系統就會轉得比較好」。對於現在的生活,立君說自己現在越來越「自私」,主要精力花在做好自己的事情上——讓自己對農業的理解更深入,在調控農業的過程中能夠更遊刃有餘,有足夠的內生力,能在社會中有自己的立足點,對社會的價值也會更大。
結語
我們認為農人的自主性是指農人面對自然現象有自己的獨立觀察、認識跟判斷,能夠根據當下的情況,做出合適的決定。這種自主性建立在清晰的認知基礎上,能夠在不斷的觀察自然、學習與實踐中建立自己對農業的認知,並且具有開放性,能夠不斷在遇到新的狀況或者理論、技術的時候,融會貫通,不斷拓展自己的認識、提升自己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
這樣的農人不會迷信某一種「農法」,能夠客觀地看待、分析,回歸到技術的原點——「自然規律的原理」層面看待某一項技術,然後靠自己的實踐去驗證,知行合一,形成自己獨立的觀察和判斷。池田老師3認為篤農家具備四種基礎能力:觀察力、判斷力、洞察力與應用力。「我覺得這也是形成農人自主性的基礎和路徑。而與同行者的互助、陪伴、交流,無疑是一種很大的支持力量,我們做『篤農家互助共學網路』的初心也在於此。大家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同行者網路,互助共學,照亮彼此前行的路。」
而有自主性的農人要去做的事即是再現土地的自主性。土地自主性不只包含土地,也包含土地上生物的運作規律,前文提到生態農業原則中的「適時、適地、適種」,其實就是尊重土地的自主性。而人如果不考慮土地是不是適合,只是看到哪個賺錢就去種哪個,這就剝奪了土地的自主性。我們希望再現土地的自主性,即是允許土地和植物按照自身的規律去成長,農人們只是順應自然規律幫助土地和植物自主、健康地成長,不把人的想法淩駕於自然之上。
《中庸》有這麼一段話:「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我覺得這段話用來描述「自主性的農人」很合適。我們生態農人首先是要對自己真誠,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做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情,即是活出自己的幸福與喜悅,這樣才能真正地影響到身邊的人,影響身邊的人活出幸福與喜悅。當我們能夠活出這份喜悅的時候,也更能觀察和感受土地與植物的需要,了解自然規律,然後才能幫助土地與植物活出它們的完整性,這不就是「參贊天地、化育萬物」嘛!
當人和土地的自主性都找回來的時候,就是和諧共生的天地了。
1. 李立君,立君生態果園負責人,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碩士,2010年開始學習有機農業,在有機蘋果課題中取得突破,實現了有機蘋果畝產9000斤以上。多年致力於將農場與自然環境融合,實現生活、農場與自然的深度結合,為可持續農業發展提供一個可借鑒的案例。
2. 郭銳,銀林生態農場負責人,華南農業大學生物科 專業學士,2008年返鄉創業,和伙伴一起創辦銀林生態農場,2013年轉為生態種植,從關注產品產出到回歸土壤的保護和培育,致力於可持續農業發展。2016年和一群新農人成立銀林生態社區,關注可持續生活。
3. 池田秀夫,日本福岡縣人,生態農業專家,致力於土壤改良與堆肥製作技術推廣。20年來,行走在中國鄉村的田間地壟之間,傳播與推廣土壤改良與可持續農業的理念與技術。
- 彭月麗 畢業於山東農業大學,曾任職於沃土可持續農業發展中心,多年來致力於土壤改良與生態農業推廣,發起田間學校,組織生態農業共學,主持編輯《可持續農業》。 希望連接城鄉伙伴,為大地復育助力,共創自然而豐盛的可持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