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楊文全
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網路時代,都市人的生活方式開始有了另一種可能性,同時農村也有了復興的機會。在網路普及、交通便捷的時代裏,半農半X的生活方式——一邊務農、一邊做著自己有興趣或擅長的事——已經成為可能。而半農半X的生活者,也會為農村社會帶來新的可能性。
半農半X生活者的農耕經濟模式,由一群分散在各地的消費者所支持。這些消費者透過購買農產(加工)品,產地拜訪以及參與各種農村體驗活動,不僅支持了半農半X生活者的生計,而且能夠為農村注入新的經濟動能。這是網路時代下農村的社群經濟模式。
然而,這種新的社群經濟模式要在傳統的農村發生,需要一個仲介的支持環境。因為新的社群經濟模式需要運用傳統農村的各種生產資源,但是,又會遭遇農村既有經濟體制的排斥。因此,這個仲介環境,必須有效銜接兩者,讓資源互通,又能緩和或化解兩者之間的衝突。
這個由半農半X生活者復興農村的理論概念,並非單純的抽象推論,而是源自筆者嘗試解釋過去二十年發生在臺灣宜蘭縣員山鄉深溝村的實際案例。這個真實案例在十多年前就開始受到關心農村發展的臺灣社會各界的關注:一個名為「穀東俱樂部」的消費者組織,支持當時年僅三十歲的賴青松與其妻子朱美虹,在此種植不使用化學農藥的水稻,開創了年青人以新形態的產銷模式入鄉務農的先例。
事實上,在2000年到2002年,青松與美虹一家已經因為想要尋找更適合生活的環境,而從臺北移居到宜蘭。多虧當年電子郵件已經普及,青松可以在對外交通尚不便利的宜蘭,為臺灣西部都市提供日文翻譯的服務,借此滿足家庭經濟的需求。與此同時,青松為了排解長時間坐在電腦前的工作壓力,開始去深溝村,在丈人的兩分半地上從事農耕。不料,其中一分半1地的水稻收成後,青松面臨如何去化這些稻米的困擾。在傳統有機通路無法支持的情況下,青松把這些稻米分送給親朋好友,剩下送不完的稻米,好友何金富大哥就協助將其銷售給自己的朋友們。意料之外的是,青松這兩年的生活,為未來紮根在深溝村,借由親朋好友的社群網路支持的半農半X生活,邁出了第一步。
2004年青松從日本留學取得碩士學位回來,決心正式投入稻米生產,在農村生活。有鑒於前一次稻米銷售不易的經驗,這回青松可是在種植水稻之前,就在何大哥的協助下,先把購買者找齊,並為這個消費社群成立了「穀東俱樂部」。穀東俱樂部最重要的產銷模式就是預約訂購。預約訂購讓農夫可以在投入生產之前,就確認所需要的生產面積。在足夠的稻米預約訂購數量支持下,青松可以安心地進行稻米生產,同時也確保了家庭經濟的收入來源。有意思的是,青松不再是一位傳統的農夫,他的主要工作不僅是從事稻米的生產,還需要花很大力氣經營穀東俱樂部這個支持他的消費者社群,強化這個社群的認同感,以確保每年的稻米預購數量。
青松在經營穀東俱樂部的努力方向,主要著重農村生活資訊的分享,以及對農村認同感的強化。在前者,青松努力經營自己的部落格,將農村生活的點滴都記錄下來,同時也經常會透過電子郵件直接分享給俱樂部的成員,稱為「穀東」。至於每個月的田間生活記錄,則以手寫的「米報」隨米寄送給穀東。至於後者,青松除了設計精美、富涵意義的稻米認購憑證「穀票」送給穀東,同時,每年都會依該年的總合心得,設計次年的年曆分送穀東們。最特別的是,在每年的插秧、收割與冬至,他都會邀請穀東們回家,一起過節。
然而,青松進入農村務農的企圖並不只是追求自給自足的生活,而是希望有更多的人進入農村,帶動農村的復興。在務農過程中,青松不斷地創造各種機會,帶領有興趣務農的都市人,進入深溝村參與農事。為了鼓勵穀東們來到農村幫農,青松還特地租下了房舍成立「穀東之家」,以提供穀東幫農時休息住宿之需。青松也曾辦過一分地農夫計劃,企圖直接培育新農夫,或將自己在深溝村租下的田地,再小量地嘗試轉租給其他已進場的新農夫,來測試深溝村民對於外來農夫的接受度。
雖然這些努力並沒有促成新農夫留在深溝村務農,卻讓傳統的深溝村逐漸開始習慣,外來的都市人在此從事不使用農藥的新形態農業生產。簡單地說,青松十年的努力,不僅為自己在深溝村找到立足之地,同時也為外來的新農夫打開了深溝村的大門。
2013年,在穀東俱樂部的基礎上,以及政府水稻田休耕政策的改變,許多長年休耕的田地都必須開始耕種的歷史機緣中,我所創辦的「倆佰甲」新農育成平台,開始大量地協助想要務農的都市人進入深溝村生活。這個育成平台並非事先計劃,而是我在人生半百之際,決定追隨青松的腳步投入農村生活後意外的發展。
那一年,青松將遠超過我自己所能耕作的兩甲半水田交到我手上。許多深溝村的老農迫於政策改變,將長年休耕的水田拜託青松耕種,青松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將這些田地再轉租給周遭可信任的小農耕作。在這些小農都無法再接收水田之後,青松把交不出去的水田都交給了我。這當然是基於我們倆已有十來年的互動信任關係,但我只是第一年進場的新農夫,其實沒有能力獨立照顧這麼多的田地。而我明知無法獨立耕作還是接下這麼大面積的水田,也僅是基於情誼,必須力挺青松到底。
為了去化這麼大面積的水田,我開始詢問周遭的朋友是否有興趣耕作水田。就這樣,消息在宜蘭的一個與小農連結的社會網路中傳開來。此時,其實已經有不少人來到宜蘭,想要務農卻找不到田地可耕。因此,當他們從這個網路打聽到我手上有田地可以分租時,很快就找到了我。就像打開水閘門一般,都市人務農的浪潮湧進了深溝村。第一年春耕,我們有六位伙伴共同耕作這兩甲半2田地,到了第二年底,已經有五十位伙伴共同耕作四十甲田地了。我們的伙伴基本上都是來自都市,想要過農村生活。這些伙伴中九成以上的年齡分佈在二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之間。
倆佰甲這個平台能夠順利地協助新農夫進入深溝村務農,有兩個關鍵要件。第一,土地代租的管理平台。基本上,深溝村的地主會將田地租給他們可以信任的青松,然後,青松再把土地交給我管理,由我轉租給新來的農夫。在這個平台中,青松對地主負責,而我則負責陪伴新農夫。第二,促成專屬的水稻代耕系統。由於我們是新的外來者,又是採用不使用化學藥劑的耕作方式,不適合直接運用現有的機械代耕,因此,我們必須建立自己的水稻機械代耕系統。在足夠的水田面積支持下,目前由新農夫自己投入的水稻機械耕作設備,已經至少有兩組以上的專業機械在營運。有了這兩個要件,解決土地取得與機械代耕的問題,新農夫的社群才可能與深溝村的舊社群接軌,在此開啟自己夢想中的農村生活。
令人驚豔的是,大量進入深溝村務農的新農夫,不僅為村子帶來了活力,同時,他們自己原來在都市建立的各種專長或興趣,也為傳統農村社會帶來了新的面貌。有人在村子裏開辦農村廣播電台,有人運用便宜的技術為村子建立簡易的氣象站;有人在做農村報導;有人在田裏進行科學研究;還有一些新農夫在村子裏開始經營自己的小店鋪、餐廳、背包客棧等等;快速地為聚落中心帶來嶄新的風貌。在這個風景裏,我們很清楚地看到了,半農半X生活者如何為傳統農村帶來新生命。
2019年中,我們成立了慢島生活公司,希望透過結合新農夫們的多元專長,共同經營一個屬於深溝村的消費社群。慢島生活公司主要由我們幾位合得來的外來小農,與幾位宜蘭在地——生活在小城鎮或漁村的年輕人共同組成。這個公司的初始目標並不清楚,大家僅僅基於過去單打獨鬥的經驗,知道必須相互合作才可能突破個人的格局,共同經營一個屬於深溝村的社群,但是公司明確要做些什麼,並不那麼篤定。
由於青松在深溝村的長期累積,結合眾多新農夫的力量,慢島生活公司第一年的經營,已經開始為來自各地的朋友們來深溝村拜訪,提供各種客制化服務。這些服務通常是一到三天的農村生活體驗,包含實際下田操作、餐飲、講課、手作等等。同時,慢島公司也透過「慢島選物」,選擇我們覺得合適的小農或農村產品,對外販售,或是結合理念相近的店家銷售。我們也嘗試與其他的農場經營者合作,結合兩方的農產,共同開發產品。
經過一年多的經營經驗,我們越來越看清楚,我們其實正在經營的,是一個農村生活愛好者社群所需要的服務平台。農村生活的愛好者們可以透過這個平台接近農村生活,甚至由此真正地進入農村生活。而我們在地生活的小農與在地耕耘生活的伙伴,也可以透過這個平台為更大的社群提供服務。在明白了我們這個階段的努力目標後,我們接下來的挑戰就是,如何為這個平台建立專業化、標準化的商業服務經營模式。
我們認為,進入網路時代,新農業的驅動力來自服務業化,而來自都市的半農半X生活者正是這個農業服務業化最適當的推手。在深溝村的案例中,我們看到,在新的時代裏,農村發展已經有了多元、豐富的可能性。事實上,在深溝村之外,臺灣甚至是世界各地農村,早已有許多新的農村發展模式百花齊放。我們相信,原來依附都市的農村因為人們的努力,正在翻轉它與現代都市的關係。新時代的農村樣貌,其實是在告訴我們,人類的聚落生活方式,可以有另一種選擇。
1. 臺灣計算農地面積的單位,一甲約等於14.55畝,一甲有十分,一分半約等於2.2畝。
2. 兩甲半約等於36.38畝。
- 楊文全 臺灣倆百甲新農育成平台創辦人、慢島生活公司共同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