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楊金
從食物出發反思現代生活,魚鹽村在這條路上才剛剛開始,當我們越向深處探尋,越發現看似眾多合理的背後,有許多十分值得深思的地方。在我們不斷鑽研食物背後的深意時,如獲至寶地發現了《消失的城鄉邊界線——日本〈食通信〉的奇蹟》1,開啟了透過食物理解城鄉關係的新維度。作者高橋博之先生有著非常豐富的實踐經驗和對城鄉關係的思考及深刻的洞察。
作為讀者的我,經歷了中國快速城市化的過程,也目睹了城鄉的變遷對人們生活的塑造和影響。我借由食物梳理自己的成長,也期待能和大家找到背後的啟發和共鳴。
上世紀90年代初,我生於東北的一個小城市。1997年開始,隨著中國城鎮化的發展,我家從平房搬到了樓房。記得小時候,每年入冬之前,為漫長的冬季儲存食物,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在東北深秋的季節,家家戶戶門口都堆滿了一片片的大白菜,遠遠望去,綠色的菜葉,白色的菜幫整齊地排列在一起,有種彼此交錯的美感。找個好天氣,把酸菜缸刷淨晾乾,一層白菜一層鹽,直到把缸完全填滿,然後壓上一塊用了很多年的青石頭,接下來的事情,就可以交給時間了。
冬天的食物儲存是全家的一件大事兒,甚至整個家族都要一起——男性搬白菜,女性刷酸菜缸,孩子們也會被抱起來,放在酸菜缸上踩,因為據說小孩子踩過的酸菜會很好吃。隨著我們從平房遷進樓房,從大家族變成小家庭,空間的變化導致沒有足夠的製作場地,而新的小家庭,也難以消耗一大缸酸菜。於是,做酸菜的人越來越少,去超市購買的人越來越多。
我發現,我們似乎進入了一個越來越依賴消費來獲取的模式中,從自己積酸菜到超市購買,從自家做大醬到買袋裝的醬,從紅白喜事一起勞作的流水席到去飯店吃席......換句話說,通過購買的消費變成了主流。這樣最大的好處,就是十分方便,快捷,無需複雜的過程和漫長的等待,只要想吃,隨時都能買到酸菜、大醬等。食物的獲取從未如此便捷,這樣的變化之快,也僅僅是十幾年的光景。
我是個特別喜歡觀察生活的人,我問媽媽:「你覺得自己做的酸菜和買的有何不一樣呢?」她說:「好像少了些感覺。」追問之下,發現媽媽說的「感覺」,其一指的是味道,超市的袋裝酸菜和自己做的,確實味道上有些許差別,但是差別是很細微的。其二是一起製作的那種感覺,這或許就是「方便後遺症」?
方便是有後遺症的,最大的體現就是「消滅過程,只要結果」。我們都知道著名的分工產生效能,當我們進入一個龐大的分工體系中,每個人只需要做到自己的一小部分,就能產生巨大的經濟價值。食物的獲取變得越來越方便,其代價就是我們都成為了整個大分工中極其細小的部分,而難以看到整體,甚至要憑想像把自己和最終的結果聯繫在一起。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們喪失了作為整體的自我去感知整體世界的途徑。為什麼一些伙伴從零開始做手工會非常有「感覺」?這種「感覺」其實是對整體事物的知感,而非流水線的某個部分。這其實是作為一個整全的人,尤為彌足珍貴的部分。
很多傳統的食物製作,都是我們作為一個自然人在和自然不斷互動的結果,東北的酸菜,四川的泡菜,山東的饅頭,陝西的漿水,內蒙的乳酪,浙江的火腿,山西的老陳醋,雲南的臘肉和乾巴,青海的優酪乳,湖南的腐乳......都是數不盡的人間美味。回想一下,這些美味絕大多數是在自然環境中,為了更多地儲存和延長食物儲存時間所產生的。那個時候,我們的食物生產和儲存是受到極大限制的,很有意思的是,在種種限制條件下人們反而創造了豐富的美味。
當我們談到食物感覺的時候,首先跳出來的往往是味道,對味道過於注重往往容易忽略食物的其他維度,物質的食物也承載著生產者和消費者的關係,承載著家庭/社群共同製作的情感,也承載著聯結自然世界和人類社會的紐帶。《消失的城鄉邊界線》一書中,有個非常刁鑽的角度,即從未談及味道,讓人們有意識地超越食物的味道,去看到之前很少關注的部分。
當我們從原有的食物生產和製作,進入到通過消費獲取食物的生活中,食物越來越被「物化」,物的屬性在不斷增強,而聯結和關係的屬性在不斷減弱。
快速便捷地獲取食物背後的代價是我們和食物的接觸面變窄了,原來吃上一口酸菜需要幾個月的時間等待,現在只需要輕輕一點支付,就能吃上了。既不用辛苦的勞動,也無需漫長的等待,似乎就這麼嗖的一下,食物就做好了。當我們越來越習慣快速、快遞、快節奏的時候,確實很難慢下來。
所以當我們談起現在吃的食物少了些「感覺」的時候,我相信這些感覺裏面必然包含著食物所承載的非物質層面,它們和物質的食物同樣重要。
這並非是在懷古傷今,對現在的批判和想要回到過去。我想起小時候在東北,漫長的冬季只能吃到蘿蔔、白菜、土豆,對日復一日單調食物的恐懼還記憶猶新。當上世紀90年代種植大棚蓋起來之後,也能在冬天吃到一些新鮮的葉類菜,是非常令人欣喜的。
從共同製作到超市購買,從平房到樓房,從大家族到小家庭到個人,從一起操辦流水席到去飯店吃,從昨天和今天的視角看,變化是極其細微的,但從30年的角度看,生活的變化是天翻地覆。個人從集體中被解放出來,從集體化發展到個體化,從社群互助的食物製作走向了市場化,這個過程中最顯著的,是我們作為消費者的身份越來越凸顯。除了滿足日常生活的超市,最能代表消費的大型商場,也已經成為我們彼此聯結的場域。而當生活依賴消費時,想過得更舒適,只有不斷地賺錢。好像我們陷入了一個到處都需要消費,所以要拼命賺錢的迴圈怪圈裏,這也是高橋在本書中提到的城市人的「牢籠」之一。
城市關注每個個體,開放包容,農村重視共同體,多有互助的傳統。
隨著滾滾洪流的現代化席捲而來,從上世紀70年代到現在,幾乎所有人都被中國快速城鎮化所裹挾著發展。我們需要去理解當下的生活,看見其背後都是被怎樣的力量所推動,看見傳統中抱殘守缺的部分,也看見現代化中講究快節奏、效率至上的價值。而如何找到一條社群彼此互助支持,對自然友好,關懷生產者和消費者,更可持續的生活路徑,需要慢下來,從我們每個人開始去探索和發現。
高橋先生在本書中提到城市人的第二個「牢籠」,說到日本進入了一個「腦力」社會。何止是日本,我的直觀感受告訴自己,我們也正在不自覺地擁抱「腦力」社會。如果把一個人簡單地分,每個人身上都有自然人、社會人和經濟人的不同屬性。
自然人意味著我們都需要吃飯、睡覺、上廁所、打哈欠等等,是作為生物體的自然屬性。社會人指我們是某個公司職員、部門經理,同時也有不同的家庭角色,是兒子、媽媽、愛人等。自從更關注生活之後,我發現很有意思的是,我們因為加班而沒有吃晚飯,或者趕專案熬夜許久,向別人分享時,常會收到努力工作的讚許,卻很少有人關心吃飯和睡覺。這其實是非常典型的,為了實現和承擔我們作為社會人的成就與責任,極度壓縮自己自然人的屬性。不斷壓縮和犧牲自己的睡覺、吃飯時間,連吃飯都變成了和汽車加油一樣,人們甚至會認為這是合理且正當的。
我坐網約車常和司機聊天,了解到他們早上7點就開車,中午息一個半小時,一直開到晚上10點。他們在壓縮自然人的屬性,甚至也壓縮自己作為父親陪伴孩子的時間(壓縮社會人的屬性),只是為了盡可能地賺錢,把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賺錢的經濟人。諸如此類,網約車司機、外賣員、快遞員每天都經歷類似的生活。這背後是一種結構性的力量,有資本,有集體性的價值觀,是非常多因素綜合的結果,這群人只是一種表象罷了。
換句話說,馬克思所談到人的異化其實從未離開我們,我們離開了卓別林在《摩登時代》中所揭示的流水線工人的異化,卻進入了新的異化。自然人 - 社會人 - 經濟人,是大圈套著小圈的,只有回到自然人,回到好好吃飯,好好生活,才能成為完整的人。我相信這是改變的方向。
有很多組織致力於讓都市人跟自然建立更多連結,比如各種自然教育機構組織的活動,但我現在更喜歡的,是把自然嵌入日常的生活。我有一塊自己的半畝地,每天收集廚餘做堆肥,收集尿液做尿肥,集滿後運到我的地裏。堆肥可以改善土壤,尿肥是很好的肥料,它們幫助我收穫各種食物。我能完整地感覺到,我的食物來自土地,我的廚餘和尿液也回饋回土地,這是一個食物的迴圈,我也只是這個迴圈中的一部分,萬物來自自然,回歸自然。踩在土地上的生活,從未如此安心與踏實。
重新回顧此書,除了作者本身做的事情,也看到了作者作為一個生活者,自身的轉變:從西裝革履的議員到赤足走在東京的街頭,從對政治無比嚮往到在城市中也總想找到一絲自然的感覺,高橋先生在城市和鄉村之間往返,找到了自己。閱讀他的文字,能感受到一種關於他自己的幸福。
1. 《消失的城鄉邊界線——日本〈食通信〉的奇蹟》,高橋博之著,肖俏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8月出版。
- 楊金 魚鹽村聯合創始人、主理人,致力於通過食物反思工業化和城市化對人的模塑與影響,重建人與土地、自然和社會的聯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