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甘传 郭子怡 田蕾 文 | 田蕾
2015年,毕业于AA建筑学院(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的 Peter Hasdell 和郭子怡两位建筑师启动了“在地计划”,开始与乡村社区合作,通过参与式设计探索可持续发展。在地计划与广东绿耕社会工作发展中心合作,先后在四川庙圷村、湖南洞雷村、广东仙娘溪村等社区开展空间建造工作。2017年,在广州从化良口的仙娘溪村,从小舞台到小广场,村民们搜集本地材料、投工投劳,以极低的成本将废弃材料堆积场变为村民开展活动的公共空间。2021年12月,在地计划团队的郭子怡、绿耕的甘传与社区伙伴的田蕾,就仙娘溪的工作经验展开对话。本文主要内容来自此场对话,由田蕾整理和编辑。
建筑可以怎么做?做什么?
田蕾(下文简称“田”): 之前去仙娘溪,对村子里的小广场印象很深,它不像常见的统一的水泥地面或者地砖铺就的广场,而是由不同样式的小方块组成,很丰富也很漂亮。当时还碰到村民给我指哪块哪块是他铺的,说起来非常有拥有感和自豪感。起初为什么会想做舞台和广场的建设?一般情况下建筑要投入的资金比较多,但好像当时的资金并不充裕。
甘传(下文简称“甘”): 绿耕以前说我们的工作有三板斧,其中一板斧就是建房子,打造公共空间。在仙娘溪,从一开始就有空间改造的工作,比如最初做民宿,改造当地的老房子。但当时也没有想太多,只是看到老房子可能有一些历史文化的价值,希望通过老房子改造,让村民能重新认识传统的建筑。后来还重修了一个祠堂,祠堂代表村里某一些姓氏人的共同信仰,恢复后,大家好像重新找回了一种认同感。
当时的理解主要是关注村民生活的空间或者说生活的环境,希望把生活空间变得更好。虚的层面,是希望让大家重新认识家乡,以及让大家能够看到过程中的这种合作关系。最后这个建筑具体长成什么样子,我们最初没有太多的想象。
郭子怡(下文简称“郭”): 如果我来解读社工工作,我认为它是用空间去回应社区的需求,营造社区的公共性,组织或培育一些村民去运营,重点不是那个空间,而是他们怎么运行、怎么操作、怎么合作。到了建社区广场,因为我们更注重过程,所以我们把整个建造过程拆得很长,然后在每个环节尝试融合社区营造的工作。
甘: 是的,最初与村民讨论建广场,大家觉得很简单,比如村民拿出块地,社工拿点钱,买一些水泥,我们大家一起来干,直接用水泥硬化就好了。这是村民最直接的想法,但后来我们想是不是可以有更多的想象。
郭老师团队在村里做了材料的调研,发现村里有些烂钢,有很多石头、很多本地的树木,也有很多废弃的瓦缸、石条,他们就会在图纸、模型上把这些材料放进去,让村民看到这些“废品”也是可以用的,有了一些更清晰更具体的想象。村民就开始分工,拉着他们的小斗车,看到哪里有不用的烂砖烂瓦或者烂钢,就去跟主人聊,把这些收回来。后来,村民想象小广场边上是需要有些树的,我们又说不需要去外面买,看本地有没有他们自己觉得特别好看的树,很多村民就说有些树在秋天长叶子,有些在冬天长叶子,有些会结一些红色的果子很漂亮,然后他们就上山去找树了。
那时候,有一个年轻人组成的建筑研究小组,广场所有的石头都是这些年轻人去河边一块块捡回来的。他们几乎把村里的三轮车借了个遍,因为车是要烧油的,但他们不会加油,就靠“厚脸皮”去借。
整个建设的过程男女老少都有参与,而且一个人的行动会影响到其他人。记得当时有一个村民,村里很多人说他比较吝啬,但在建广场的时候需要用桶,他很主动,很愿意把自己的桶借出来,基本上从开工到结束,一直都是用他家的桶。可能因为他觉得这是跟大家都有关系的事情,这种社区的氛围让他愿意贡献。
过程中郭老师还用到了功德碑的方式。当时有做一个登记表,哪户人家,捐了什么材料,投了多少天工,每天都会记录,最后都会上榜。我们发现大家还是挺在乎这个的,最开始大家觉得投工投劳不可能,后来无论是收集材料还是整个建设过程,都是村民投工投劳完成的。
郭: 我个人觉得建筑是很有效的进入社区的方式,因为它很大,是个硬件,触及的面很广,而且很实在,通过各种方式影响我们居住的空间。我们以建筑作为一个目标,阿甘他们作为社工去开拓一些关系和交流,巩固一些价值观、一些很重要的关系,一起来营造一种梦想,或者理想生活的状态。刚才说到的功德碑,背后也是在建立一种社区自信、社区归属感、社区的梦想。
甘: 大家有了一个梦想之后,自己就会开始不断搅动。通过共同建造,大家开始看到自己的一些能力,重新有了自信,也看到共同去做一件事情的可能性。其次就是搅动了大家对社区更多美好的想象,这种美好的想象里面有“个人生活”的美好想象,但也是包括其他人的,比如说我作为一个年轻人,不仅仅是关于我自己生活的美好想象,也包括村里的其他人,村子的环境、空间。最后,其实还搅动了村民重新“看到”社区,举例说,村民现在觉得的资源,过去可能是没有意识到其用途而觉得是垃圾或废弃物。
比如建社区厨房,是村里的阿姨们提出来的,她们有一个小组在做饭,需要一个空间,于是请郭老师来做了一点设计和讨论。阿姨们是自己投工去建的,有时间就来一起合作干几天,平时大家又干自己的活去了。这么一个小厨房,包工头可能用一个星期就建好了,但她们用了差不多大半年的时间才建起来——慢一点,但有更大的认同感和拥有感。阿姨们也没有把这个空间完全变成自己小组的、私人的厨房,或者只是用来做生意赚钱的地方,而是把它变成一个大家聚会的地方,即使没有工资或者很少的劳动报酬,也愿意为老人家做饭的一个社区厨房。
厨房建好后,门口一开始什么都没有,但她们觉得门口应该有点花花草草,阿姨们并没有说要去外面买,而是从自己家里搬了一些花草放在门口。那几个花坛也是用废弃轮胎做的,广场建完之后,她们知道这些废弃的材料可以重新发挥用途。
田: 讲社区厨房的时候,感觉当我们谈“美好想象”不只考虑个人生活,也把别人考虑进去时,人与人会建立一个更稳固的关系,而且带来更多安全感,好像也不需要很多钱去购买材料或社会服务,某种程度上构筑了一种更有韧性的关系和生活方式。
甘: 所以我觉得要跳出建筑去看建筑,它不单纯是一种方法或者工具,更是一个媒介或者一个桥梁,带动一些关于价值的讨论,关于我们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的讨论。而且,在这种互为主体的建造过程中,参与的每个人都是有成长的,也相信背后的一些价值。
谁是设计工作中的主体?
田: 阿甘提到“互为主体”,平时也常听到郭老师和阿甘提起。看到在仙娘溪的案例里面,村民有很多参与,互为主体是指参与式吗?具体的含义是什么呢?
甘: 我觉得进入乡村很重要的一点是,是否愿意带着一种尊重进入乡村。互为主体是说我不是很强的,你也不是很弱的,我们各有所长,这是一个基本的态度或者价值观。比如在仙娘溪,感觉郭老师只是做一些边边角角的工作,大框架是大家一起来定的。郭老师画了一个图,做了个模型给村民看,然后村民根据想象自己去完成它。开始也只是说建广场,村民提出要有舞台,才有了现在这个舞台,然后是社区厨房。你说这些建筑到底是谁的想法?完全是郭老师的想法?不是。完全是村民的想法?好像也不是。大家的东西都融合在了里面,最后也很难说到底是谁建的房子,谁建的广场。
或者说,互为主体是虽然设计师带着某方面很专业的技术,但是也愿意放下自己,给村民空间。村民对一个空间也是有他们的想象的,在广场铺地的时候,村民会根据自己的经验,提出我觉得这样画比较好,应该这样铺等等。在这个过程中,设计师没有说大家一定按我的图纸来,没有很强烈地去引导某个东西就是好的,或者我设计的就是好的,一定按照我的设计来实施。
郭: 参与至少是互为主体很重要的一个方面,而且这种参与不只是来参加,而是大家一起来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参与决策。
我们追寻的互为主体,其实是找到一种共同的声音,而不是做事情之前有一个先入为主的目标。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它像生命一样,每天都要尝试做到互为主体,因为你总会做错事,每天都会做错事,它就变成一个生命的过程,成长的过程。我们团队也会吵架,可是我们要想办法去解决,重点也不是建筑设计,而是我们要一起找到共识,在村子里工作也一样。我觉得这是一个交友的过程,一个探索的过程,一个找到新可能性的过程。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都不觉得能做成,每次做完我都觉得好奇妙。
田: 你们讲互为主体的时候,我经常会有一种共同创造的感觉,有的时候大家会说村民是主体,社区是主体,我不是主体,但是感觉谈互为主体的时候,好像作为一个外来者,我也是这个事情或是社区的主体。作为一个外来者,我可能有建筑的知识、社工的经验,但进入到这个场域里边,我们是平等的,村民愿意接纳我,我们就一起来为社区做点什么,至于能做到什么,就像郭老师说的,有时候是一个奇妙的过程,也不能够先设想一定要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标,其实是在信任关系里面去完成一个共同的想象,可以这样理解吗?
甘: 进入村子的时候,外来者很难排除自己的想象,往往带着自己的价值观、希望做的事情。但你要坦诚地跟村民说,村民也会有自己的盘算,有些村民愿意接纳,愿意跟你们试一试,有些不愿意。可能过一段时间,有的村民也会走,这些都要接受。
互为主体不能回避自己的所求,但这种个人的私,是放在共同关系的寻求之中,这种关系是大家都会向往的,它就有了一定的公共属性。
郭: 我们讲参与式设计,不是说听听社区的声音怎么去设计,是推动社区共同建立一个目标,然后延续一种氛围。记得有一位老师问星哥(仙娘溪的村民),这群社工、建筑师走了,未来怎么样?星哥说精神会留下来。我也私下问星哥:为什么你们会做这件事?他说:就是想试试我们村民会不会有这样子的能耐,一起去干一件大家的事。所以他们抱着一种尝试的心态,也是一种对自己的挑战和对自己社区的期望。
我们的社会失去了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那么用心地投入到社区,也是因为在社区工作中找到了温暖,一种人性的温暖。互为主体是相同的,不是说进村帮什么忙,而是在寻找这种人性的温暖。为什么我们参与社区工作?说到底是为了我们自己。我觉得我们在寻求一种理想的人性,一种可能性。
设计师追求什么?
田: 作为一个设计师,感觉郭老师很少谈建筑是什么样子的,设计理念是什么,常常是在谈人性的温暖、人与人的关系,为什么呢?
郭: 可能跟我的教育背景有关,我跟Peter都来自英国的 AA 建筑学院,我们的教育背景总是要求我们思考什么是建筑,老师总是在挑战我们所做的建筑和探索是不是真诚,问你这个人可以为这个社会带来什么影响,所以这整个过程是在学做人。可以说,这个教育背景引导我们意识到建筑是一个探索的过程,跟人的价值观有关。后来通过古学斌老师1认识了像绿耕这样的社工,参与他们的工作,也影响着我们的一些价值观。
田: 在这几年农村工作的过程中,想法会有一些变化吗?
郭: 作为一个建筑师,总想试一些东西,(将想法)实践出来,是一个很基本的需要。起步时,还是蛮常规的,当初在仙娘溪盖广场,开始的时候画了很多图纸,对设计成什么样子有一定的追求。但对那种所谓的设计或样式的表面追求,慢慢地越来越少了,这也是我的转变过程。
田: 你说的这个转变过程,有来自村民的影响吗?
郭: 记得第一次到庙圷村,进一个大叔家,他邀请我坐下来吃饭,到处都是烟,厨房油腻腻的。然后我在那边跟他聊天,才明白厨房黑黑的,是烟熏的,而烟熏对房子防虫很有效,他还说这个筷子是他自己做的,墙上挂的一串串辣椒是他自己种的……环绕一个人的全部都是来自他身边的大自然,怎么可能?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大陆农村工作,前几天我完全被惊到了,因为我来自城市,我的所有东西都是买来的,没有一个东西是自己做的,在庙圷看到那种来自自然的智慧是很强大的。
这是比较物质的方面,也有精神的。作为在台湾长大的人,对于乡村我们有一种传统的价值。这样的价值在英国似乎没有,在香港这样的城市也好像找不到。当我们从千里之遥的台湾过来,竟然在四川找到很真诚、好似回到老家的感觉。那种人与人的关系,尊敬你,邀请你来我家,请你吃饭……在大陆农村,我又找到这种很亲切的感觉。
这几年的工作,让我渐渐觉得这群人总有一种很特别的氛围和价值观,是可以让我们追溯自己的根的,所以我越来越不注重建筑长什么样子,有时候做出来的建筑没有很漂亮,但我觉得更真诚。
1. 古学斌,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研究与发展网络中心执行主任;中国社会工作硕士课程主任。长期参与并支持广东绿耕社会工作发展中心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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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传 2013至2018年曾作为绿耕驻仙娘溪村工作员,把农村和行业当作自己的人生田野,从日常生活中找到感动和社区前行的资产与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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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怡 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讲师。毕业于伦敦建筑联盟学院,2015年开始参与乡村社区发展工作,与Peter Hasdell联合创办“在地计划 Insitu Project”的建筑实践研究平台,以社会性建筑方式介入社区工作,探索在地性发展理念。
- 田蕾 社区伙伴北京代表处项目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