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黄奕
“木刻波流”是一个流动的木刻版画工作小组,也是一种流动的木刻版画工作组织方式。小组成员结合不同地区、不同社群的具体议题以及在地物料、人力情况,与各地社群联合开展木刻版画工作坊。在这种社群性的木刻版画实践探索中,木刻版画不再只是一种艺术创作形式,而是在社群成员的共同创作中建立连接、凝聚共识,并为特定的议题发声。在此期“见·远”栏目中,编辑团队邀请“木刻波流”发起人之一的黄奕来分享他们以木刻版画作为媒介,与社群伙伴合作互动的故事。
自2019年起,我开始在国内发起一个名为“木刻波流”的木刻版画活动,后来因为逐渐有了一些相对紧密和固定参与的朋友,有时候我们也会把“木刻波流”称为一个艺术行动“小组”。发起“木刻波流”的机缘,来自2019年年初我和朋友们去日本一起走访行动社群的经历,有机会参加活跃于东京的木刻版画社群A3BC(全称Anti-War, Anti-Nuclear and Arts of Block-print Collective,意为“反战反核版画艺术集合”)的木刻版画工作坊。在工作坊上,A3BC成员分享了他们的工作方法和理念,让我有机会切身地感受到他们面向业余参与者组织木刻版画创作的方法、流程和氛围。
A3BC面向业余参与者组织木刻版画创作的方法和流程,跟美术院校版画专业训练所强调的专业技术有着诸多的不同,后来我发现,A3BC所使用的方法,其实是在相互联系和互相影响的东亚/东南亚木刻版画社群之间广泛流传的。例如,在印画的过程中,A3BC会教大家脱掉鞋子用脚踩版,通过自己身体的重量来压印木刻版,以此摆脱专业版画工作室里笨重的版画印版机的掣肘;除此以外,A3BC还会教大家把作品印在布上而非精致的版画艺术纸上。通过这些方法,一来有助于大家共同创作大幅的集体版画作品,不再受到印版机和纸张的尺寸限制;二来也增进身体的感受力,通过身体投入共同踩版的过程,创造团结的感觉,回应A3BC作为一个“集合”(collective)的实践伦理;最后也表明了一种态度,即,A3BC并不追求让大家的作品进入美术馆的收藏领域,而是希望能够让这些作品进入到一些社会行动的场域里面——把作品印在布上,更便于将作品带到不同的现场展示和长期布置。
“木刻波流”在国内开展活动的时候,也大致延续了这样一种创作方法和创作态度。因此,我们与不同类型的生活/议题社群和艺术机构互动,通过与不同的朋友一起举办“木刻波流”版画工作坊,期望能够用木刻版画创造更多的联结与发声的时刻。
我们曾经和参与合作社的蒙古族牧民一起创作木刻版画。当时我在内蒙草原住了几周时间,尽管草原有不少动人的景致,但也不难发现,这几十年来草原也在经历深刻的变迁。当我开始筹备版画工作坊时,有个问题让我有些担忧——对于很多没有试过画画的牧民朋友而言,怎样才能支持大家在工作坊有限的时间内创作出有意义的作品呢?一开始,我设想可以在版子上提前设定一个轮廓,如蒙古包或者马这种蒙古族元素的轮廓,来提示大家创作。但很快我就推翻了这个想法,不想以一个汉族人对蒙古族的有限想象(刻板印象)去框限牧民自己的表达。经过与在地朋友的讨论,结合草原的实地见闻,“私有化——网围栏——合作社”这条线索慢慢在我脑海中成型——何不以“合作”为主题,来启发大家去创作呢?
在这场版画工作坊上,除了像往常一样由参与者各自创作自己的小型版画作品以外,也学习了A3BC把版画作品拓印在同一张布面上的做法。大家用脚踩拓印在布上的过程中,我们在旁边放着音乐,告诉大家需要踩“一首音乐的时间”,让大家耐心地在木板上“跳舞”。在“合作”这个主题的启发下,大家的创作欲非常旺盛。在其中一幅版画中,创作者甚至直接刻画了一匹飞跃网围栏的马——我觉得这个场景是对于在草原探索合作社实践的意义的最佳见证了。当这些作品被拓印在同一张布面上之后,立即产生了不一样的效果。这时候,只要看一眼就能发现在牧民的创作中那些反复出现的形象和主题,如,各种各样的太阳!这些形象和主题在过去的版画工作坊中从来没有这么高频率地出现。按照朋友的说法,这些画一看“就觉得和我们对生活的参照是很不同的”,而这些“不同”,恰恰成了提醒我反思自己、理解此处的一些有效线索。
《自由》,作者:照那斯图(达旗畜牧专业合作社)
在版画工作坊完成之后,一位蒙古族朋友很兴奋地跟我说,她参加了两三年的合作社培训,已经很久没见过大家这么开心、这么亲密地在一起去做一件事情,一起去进行这种情感上的交流。也正是做版画工作坊之后,我对于所谓的“知识生产”和“培训”开始有了新的想法,逐渐体会到,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都需要以“知识生产”为目的——友谊、爱、合作、连结、创造性、情感的流动、内在动力的激发、对共同体“在一起”的感知,这些同样是大家一起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值得去实现和觉知到的重要东西。
过去几年,我们曾与上海的一个社群共同发起木刻版画工作坊,请参与者用木刻版画来表达女性成长过程中的经历和感受;在广州,我们跟共生舞舞团的社群里具有不同肢体能力的朋友们一起开展创作;也曾和在深圳运作青年活动空间的朋友合作,组织关于巴勒斯坦问题的纪录片放映及支持巴勒斯坦的木刻版画创作等。在这些活动中,除了创作木刻版画作品,也会就社群共同关心的议题进行讨论和交流,从而建立彼此理解他人的能力,锻炼公共表达能力,并促进互相信任的关系。我们间或会接到美术馆或艺术机构的委托,举办一些面向公众的木刻版画公共教育活动。这类活动一般没有特定的议题,对报名的公众也不会过多地筛选,给了我们接触更多不同人群的机会。
此外,“木刻波流”小组内部会不定期开展创作聚会。这种创作聚会随时可以发起,有或没有特定的创作主题都行,重要的是朋友们之间可以通过这样的聚会见面,增进相互之间的支持,也会交流近期创作的个人作品,有时还会伴随着共同煮食和内部分享的环节。这样的内部聚会,也是借创作木刻版画之名,成为彼此交换意见、信息和想法,孵化更多社会实践的契机,使得木刻版画更进一步成为联结大家的关系和不同社会实践之间的纽带。
我们的木刻版画除了作为单独的“画作”而被创作,也会被印于书籍封面、T恤、布袋等物件上,以及用于制作日历、书签等流通物,我们尝试在日常生活的场景中拓展木刻版画的流动性和创造性,而这些流通物的交换过程,也成为关系增长和共同创作的机会。
总而言之,我们希望将木刻版画的创作过程置于一个集体、互助、互动的关系中生成(或者帮助生成这种关系),将作品看作在一个互相启发、互为主体的过程中实现的生产成果,而不是将艺术创作看作个人创造力的输出。正如一位朋友曾经谈到的,“事实上,完成一个作品本来就需要来自朋友和伙伴的大量知识和情感的互助,但在创造力生产的叙事图景中,似乎看不到这种互助镜头,或者完全不被重视。取而代之的是,我们看到的往往只是创造力的竞争,及对创造性劳动的压榨,背后反映了当下宰制性的社会制度的运作方式。而想象另一种创造力生产模式,也正是打破这种宰制的契机。”——特别是,木刻版画简单、易上手的创作过程所成就的“民主性”,以及“以(刻)刀代笔”、直接刻入木板的力量感所成就的“批判性”,恰恰成为了能够承载这一过程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媒介。在这种社群合作互动的过程中,新的生活在酝酿。
- 黄奕 “木刻波流”版画小组发起成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