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山地
在速食新闻时代,每天有成千上万的“动态消息”在社交媒体爆出,真容得下一本慢媒杂志(Slow Magazine)?
这个问题,由来已久。自从20世纪90年代电子书出现,就有人说纸本书已死。到了今天,在社交媒体铺天盖地,电子信息随手可得之时,又有人说数位内容将取代纸本杂志。但这些年,独立纸本杂志的数目不跌反升。
英国的《再生与生态学人》杂志(Resurgence & Ecologist,以下简称《再生》),创刊于1966年,被誉为绿色运动的先驱,也被英国《卫报》(The Guardian)称许为“环境运动之生态与灵性的旗舰”。创刊五十多年来,至今仍两月发行一期,每期均耗时三个月制作,如此运作半个世纪之久。为何要坚持如此慢地去做一本纸质杂志呢?
“小即是美,慢也是美,美是最重要的。”萨提斯·库玛(Satish Kumar)如此回应。在访谈中,他把这话重复说了数遍,仿佛“美”就是答案。
许久之前,我曾听说一位印度26岁年轻人的传奇——
在20世纪60年代,这位年轻人不带钱囊,与友徒步,由印度出发走到当时四大核武国家首府:莫斯科、伦敦、巴黎、华盛顿,传达反核武信息。我听罢啧啧称奇,原本一两个星期坐飞机便能完成的行动,他偏偏选择用上两年时间慢慢行走。后来细看报道,才明白此趟和平朝圣之旅,展现的不是个人的勇毅,而是对他者的信心:相信人性本善,只要以仁慈相待,陌生的他族亦会和善待人。他刻意跨越种族地域,接受不同人无私的帮助,以此证诚人性之光,以单薄的身体证明和平的可能。
这位年轻人如今已八十过半,名为萨提斯·库玛,是知名的社会运动家、作家、演说家。9岁时出家为僧侣,18岁那年拜读甘地的著作深感震撼决定还俗,追随甘地的脚步踏上非暴力抗争之路。1973年,刚满30岁时加入英国《再生》杂志,供职至今五十年,成为该杂志服务最长的编辑。与此同时,他仍五十年不变地走在非暴力抗争之旅上,用的方法是“慢”——走得慢,行得久。
从未想过有机会能与萨提斯相遇交流,没想到有缘于2022年9月初在线采访他,寻问他为何慢、如何慢,又为何在急促变幻的时代慢媒仍有生存的空间?他眼神炯炯,声音洪亮,说了数遍——“小即是美,慢即是美,美是最重要的”。
在香港,我从事纸本杂志编辑十年,做的也是慢媒,两至三个月出版一期,以慢来挖深度,让人看见社会问题的真相。十年来,可以看见成果,但风高浪急,人也精力耗尽。维持一本杂志何其艰难,缘何萨提斯仍能如此坚持经营杂志近五十年?
萨提斯喜欢慢慢说故事,且从他当年受聘的经历说起,故事的开头往往最重要。
1973年,萨提斯与舒马赫(E. F. Schumacher)在英国相遇。舒马赫是著名的经济学者,提出“小而美”的理念,在经济起飞的年代,他反其道而行,主张发展要设上限,科技只需适切,经济要以人为本而非无限扩张。与此同时,萨提斯在讲求操控竞争的时代,追随甘地的“非暴力”运动,提倡与己、与人、与自然和平共处。两人的思想虽一东一西,却互应也互补。
当“小而美”遇上“非暴力”,舒马赫觉得机不可失,毅然邀请萨提斯担任《再生》杂志编辑。萨提斯第一时间回绝了,“我想回印度,继续推动甘地的运动。”舒马赫回应说:“在印度有许多甘地运动的推动者,但在英伦我们没有,请你加入《再生》,把甘地的信念引入西方。”
如此具远见的话,让萨提斯不再推却,他提出的唯一条件是请舒马赫每期为杂志写稿,继续把“小而美”的思想发展下去。直到1977年离世,舒马赫都信守承诺;而萨提斯亦坚守岗位近五十年,2016年,80岁的他才正式退下来,但仍以荣誉编辑形式参与每期撰文,一直致力于将人与自然和平共处的信息广传。
是一份承诺与情谊、是一生的信念与实践,造就了《再生》的传奇;然而,这传奇一如他的和平朝圣之旅,同样需要许多人的热心与投入才能成事。
“五十多年来,《再生》规模是变了,人手由以前数位编辑到现在15人的队工,杂志由20多页的单色印刷,到如今84页全彩,除了纸本杂志以外还有每年一百万流量的网媒、每月3次的会员活动,读者会员也由以往几百人增加至现在六千人。”萨提斯说,《再生》很幸运,得到一班忠实的读者支持,今天的《再生》不单是一本杂志,还是一个社群,或者用一场运动来形容更贴切。
“规模虽然变了,但由1966年创办至今,我们的精神并没有改变。”
在变幻的世代,初心如何保持不变,变与不变怎样拿捏?
对于一本杂志而言,不变的是定位。
做杂志之初,我曾被一前辈提点:“假如你的杂志是一个人,他的世界观与愿景如何,经历过什么,他的谈吐举止怎样,有怎样的品味与气质?”我幡然醒悟,做杂志跟做人一样,知道自己是谁,才会知道怎样演绎自己;在变幻的时代不至于随波逐流,而能找到自己的落脚点。这个落脚点,是精神所在,肉体所现,身份角色的拿捏——当然,知道自己是谁,从来是个大哉问。
萨提斯对《再生》了如指掌,劈头就说起三大特色。“我们跟一般的坊间杂志有三方面的不同:一是他们快,我们慢;二是他们太快而我们够慢;太快,信息就容易流于表面,是半熟的;够慢,才有时间消化。《再生》孕育于反战文化兴起的六十年代,当时其他杂志多以批判核武为主,《再生》也倡议和平,却另辟蹊径而行;三是坊间的杂志多负面批评,指出问题却不给予解决方案;而我们是解决问题导向的,搜罗世界各地正面的实践例子。”光是批评会让读者阅后感到失望沮丧,因为呈现的世界被资本主义所控、千疮而百孔;解决问题导向却让人感到希望和可能,因为知道吾道不孤,世上仍有人努力去实践争取公义与和平的生活。
“所谓争取和平,不止于反战,最重要的是先与自己的内心、思想、生命和平共处,你才能与他者和平相处。”这种由自己开始的和平最根本,但最根本的却往往被人忽略,萨提斯说到《再生》的核心精神了。
记得萨提斯曾在一个访谈中说到,“Resurgence的意思是‘再生’,把原有的再生;《再生》作为一本杂志,我们想提醒大家那永恒智慧(Perennial Wisdom)的所在。”换句话说,《再生》谈的不是“新闻”,而是在变幻的时代重提“旧闻”——此话何解?
原来,在萨提斯及他的团队眼中,这些旧闻就是大自然的爱、艺术之美、多元的想象力、创意与灵性——这些价值都古老如山,就在我们身边,藏于大自然,却被我们遗忘。《再生》要做的是从现代的故事中发掘这些古老的宝藏。
由起源说到与其他杂志之别,再由分别说到核心,若用一句话来总结《再生》的定位,那会是什么?“我会说,《再生》是社会运动者的灵感之泉。”对于此提问,萨提斯说得干脆利落,一锤定音。
《再生》的读者多是环境运动的社会行动者,致力于打破资本主义、消费主义、物质主义的牢笼,实践另类生活。要坚持如此,萨提斯知道读者最需要的不是什么最新信息,而是从古老的智慧中寻找灵感,当中的关键,仍是慢。
“因为小即是美,慢即是美。”他一再强调。
慢,为何是关键?萨提斯说起一幅“小而美,慢而美”的画面。他想象每次读者收到最新一期的杂志时,他们都会悠闲地坐在花园的沙发上,呷着咖啡,翻着杂志,慢慢阅读。看到赏心悦目,感到有所启发时,都会停下来,再翻看,沉淀思考。珍惜一年只有六期的刊物并放在书架上,而不是在地铁或厕所,匆匆看后便丢掉。
“快的杂志是信息性的(informative),慢的才是转化性的(transformative)。”他们做的,不是一本信息杂志,而是一本能让人转化的刊物。这诚然是一场社会运动,但一本杂志如何能改变人心?
“许多杂志都强调知性和学术信息,知性重要,但容易用脑不用心。我们想做的是感动读者的心,也给他们启发,平衡知性、情感及心灵,更整全地去接触读者。”
萨提斯向我们解释左右脑的功能:左脑理性,管语言逻辑与分析;右脑感性,管图像直觉与美感。现代社会教育与文化都强调左脑的线性逻辑,这条线可引向进步,却也会造成桎梏或执迷;《再生》尝试多从右脑切入,借由被现代人所遗忘的情感美感,触及读者的心灵,再联系左脑的分析。
“即使是环境主义者,只有理性而忽略心灵层面,他们的行动也只会带来伤害。假若我们心灵被启发,自然会明白什么是平衡、和谐、节俭、极简主义——这些都是灵性的特质。”萨提斯曾说,希特勒、萨达姆都是社会行动者,他们跟我们想成为的社会行动者的主要分别也在于此:心灵有否苏醒。
如此强调心灵,翻开《再生》细看,比较同是由文章与图像组成的杂志,我们会发现其专题文字倾向诗意与想象,有时以创意写作形式,跳出一般专业新闻、学术或技术文章的格式去说故事。图像就更是用心去绘制,艺术的内容更是每期必不可少的专栏。读着,读着,仿如逛了一趟艺术馆。
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再生》运营至今,虽然发展了网媒与活动,但仍坚持做纸本的慢媒。这种慢,不单想读者慢读,也在整个制作流程中,让写的、编的、画的、制作的,都有时间去细作。“我们两个月一期,但制作周期是三个月。我们很幸运有很好的作者,他们在出版前三个月交稿,我们用一个月编辑、一个月设计、一个月印刷,等派发到读者手上时,刚好是三个月后。”萨提斯自豪地说,他的团队成员十分稳定,许多做了十多年,仿如一家人。
他们强调右脑切入,这种切入也用在编辑过程中。“编辑时,我们都强调右脑的直觉、想象和创意,先让自己慢慢阅读,问自己如何被启发,才去定大题。”萨提斯很喜欢使用现代科学说的“展现”(emergence)一词去形容他的社会行动。他说,他的行动很少会事先仔细计划,也不会尝试操控,而是相信随着时机与人的聚集,事情会慢慢发展起来。他从来都只是过程的参与者而不是结果的操控者,编辑过程也如此。
“我相信过程若正确,美好的事情会自然展现。”
这已超越了左脑的分析、右脑的直觉,而是灵性上的谦卑,将自己看作大图景其中的一员,按自己的角色而行,见证事情的成就。
“遇上意见不同又如何?就大家慢慢谈,我们用的是共识制,跟其他机构的文化很不同。”他说,找出路的过程像爬山,一起边行边找,上到某一个高点,才会慢慢看到全貌。
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1曾说“媒介即信息”,意思是在内容之外,媒体的传播形式,已经传播出重要的信息,影响着接收者的思维和行为习惯。《再生》的慢,不单是传播形式,更是生命转化的本质。若用一幅图画来形容,就像是一粒沉睡的种子落在泥土里,慢慢吸收泉水的养分,发芽而破土再生。《再生》做的是再生工程。
我慢慢明白,萨提斯及他们团队的杂志,缘何可以五十年不变地前行,正因为他们的慢从而可以跟着生命节奏去走。同时,我也明白为何自己做了十年慢媒,却捱到身心俱疲,虽然过程中也体会到萨提斯所说的“展现”,经历慢而美,却看不到小而美,越做越艰深,以致超出团队的负荷。
“前路有很多困难,我们欢迎困难,问题本是生活的一部分。”萨提斯在结束前轻松地说。
但现在年轻人都习惯看网媒,未来怎么办?“年轻人重要,中年人不重要吗?我都是老年人了,仍在运动的路上。”萨提斯仍相信边行边走,看着事情逐步“展现”,最重要的是慢而美,小而美。
1. 20世纪原创媒介理论家,思想家、批评家、传播学家,著述包括媒介文化研究的重要著作《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s of Man)。
- 山地 前青少年杂志总编,从事专题报导及编辑工作十多年,近年与友人创办另类教育平台,在香港推动非暴力沟通及相关的情绪支援工作,在急促变幻的世代,学习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