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克莱尔·爱乐华、贾丽杰、邓巽婷 翻译 | 缪睫
法国籍的克莱尔博士在非洲塞内加尔度过她的童年,其后在法国接受教育,并取得生物学硕士及植物生态学博士学位,其博士学位课程的实地研究调查于印尼进行。她用了 8 年的时间在马来西亚及南印度进行森林病理学及生态学研究后,于 2001 年决定在孟买地区开展一个环境项目,并持续地管理这个项目直至现在。克莱尔博士从小就深感与大自然的紧密连结,从 2004 年起,她开始在不同国家及地区教授人们如何与大自然沟通和感受大自然的节奏与律动。
本期专题“自然生活”旨在探讨自然观与生活的关系。过去多年,克莱尔通过“大树工作坊”与我们分享了丰富的自然研究与自然体验的经历。在此,我们希望通过访谈,深入理解克莱尔的自然观,从人与自然的连结中获得对于内在成长与现实生活的启发和指引。
扎根于自然
Q1: 您是如何体会与自然尤其是与大树之间的连结感的,最初是因为怎样的影响或契机?可以分享一些童年中印象深刻的自然体验吗?
我有幸出生在一个热爱自然的科学家家庭。我的父亲是一位地质学家,母亲是一位植物学家,因此我们一有机会就会去探索植物、动物、岩石,欣赏和拥抱大自然的奇妙。我从小就爱爬树,爱呆在树上玩,这也是我远离喧嚣、自在独处的一种方式。
记得小时候我总喜欢在户外。我对非洲的记忆之一是在雨中翩翩起舞。在长达 8 个月的旱季后,每个人都欣喜地庆祝雨季的开始。当时,5岁的我站在水滩里手舞足蹈地捕捉雨滴,快乐而自由,至今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还记得在法国生活时,我们有一个大花园,里面种着很多美丽的树木。大约十岁时,在父亲的同意和帮助下,我在最喜欢的木兰树上搭建了一个平台。此后,我大部分的空闲时光都在这棵树上度过,或阅读,或聆听花园里的各种声音,或沉思,远离屋内的繁忙及众人的喧嚣。那是我的庇护所,我的后援之地......
Q2: 后来您在印度尼西亚进行实地调研,又用 8 年时间在马来西亚及南印度森林中进行科研工作,这段时期有什么深切的体会,对森林、大树有什么新的认识?
很开心我能徜徉在印度尼西亚美丽的森林中进行我的博士调研,后来又在马来西亚和印度开展研究。有时侯,我和研究团队会在森林里待上三个星期之久。在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岛上瑰丽的森林中进行实地考察时,我分明感觉自己是世上所有不同元素中的一种,在森林世界里与其他元素和谐共处。这种感觉给我带来存在本有的安宁与快乐,将我连接到比小我更伟大的事物。
一天,在印度西南部的山林里工作时,爬坡至某个区域后,我蓦然发现自己已在霭霭白雾之中,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云海之上,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我惊讶不已地坐下来,突然,从云层中飞出一只天堂鸟,它全身黑白相间,长长的尾巴在空中袅袅飘动。那一刻,我仿佛变回了孩子,亲眼目睹了世间的奇妙魔法,沉浸在惊叹之中,久久不能自已。
还有一次在马来西亚,我正在和两个马来西亚年轻人在森林里工作,突然听到动物奔跑时的踩踏声。随即,我们看见一头硕大的野公猪从离我们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冒出,突然停下来看着我们。它看起来很愤怒。我知道两个年轻人害怕了,想逃跑。我告诉他们别动,因为任何举动都可能激怒野猪使它转而攻击我们。我开始专注于呼吸,慢慢平静下来,两个年轻人似乎受到了影响,也平静了下来。当我继续专注呼吸时,我感受到某种和野猪的连结感。我觉得它在发动攻击和逃跑之间犹豫不决。这种感觉很可能持续了不到一秒,但我却觉得它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接着,我感觉到野猪决定离开了,很快它就朝另一个方向奔逃而去。没多久,一头野母猪带着幼崽来了,我们才知道那头野公猪是被野母猪追赶至此。这次经历让我明白,我们内在的平静会向外散布在我们周围,并对他者产生影响。而且,对呼吸的专注使我能更加集中,并在更深层的平和状态中与野猪保持连结。
Q3: 您提到经常在森林中待上很多天,那种体验是怎样的?
我在大自然中没有任何恐惧。我知道存在一些危险,所以会很谨慎,但并不害怕,也并无孤独之感,因为觉得自己与自然界的植物、动物,与所有众生息息相关,我存在于其他所有生命之中,也是这个巨大生命之网的一部分。我也从未感到无聊,因为总是有很多东西要看,要观察,要学习。我可以整整一个小时看蚂蚁成群结队、互相交流,也可以一个多小时静止不动,等待鸟类的移动或行为,然后用相机捕捉下来。自然,是我的老师。正是通过自然,我才真正学会与自己的心灵相连结。小时候的我很害羞,会因害怕受到伤害而紧闭心扉,远离人群。但在大自然中,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因为树木并不会评判,它们如实接受我们,而动物则自顾自地生活。因此,我学会了在大自然中敞开心扉,寻找我的惊奇,我的欢乐和幸福。这使我更容易向他人敞开心扉,因为我很想传递对自然的热爱。
Q4: 您还曾受到过印度哲学的影响,最开始是出于什么样的机缘?它对您理解自然有什么触动或启发?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的大姐曾教授给我极性疗法1。这种疗法的根基是阿育吠陀2,并与脉轮学说3及其元素如地、水、火、风和以太相关。这种疗法有助于平衡人体内脉轮的能量,并使其与不同元素的特质更容易建立联系。姐姐让我发现自己很容易感受到人的能量,并通过传达至我手中的能量来帮助他们。我还发现自己能与自然界中的不同元素及它们的特质快速建立连结。后来在印度生活时,我重温这一疗法,还发现了印度哲学描述过一体感以及神性无处不在。我首先看到并感受到自然中的神性,然后练习在人群中感受它,通过对生命的热爱和慈悲与人们建立连结。
延展与连结
Q5: 您通过工作坊的形式帮助很多人建立与大自然的连接,为什么想这样做?有什么期许及收获?
最初我只是想分享我对自然和树木的热爱,希望人们也从心底与它们建立连结。
随着工作坊的进展,我想探索得更深入些。我希望人们与自然连结的同时也能与自己有所连结,因为人们需要先感受自己,才能感受外界和自然。如果感受不到自己,怎么能感受其他生命呢?因此,我在工作坊中更关注连结自我,连结直觉,进而扎根,守中,与自己的心灵相连。如此,我们可以成为疗愈者;先成为自己的疗愈者,这意味着我们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特质和优势,才能走得更远。然后,我们可以根据我们的能力、技能或专业,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他人。我们可以为自然、为更大的善、为宇宙服务。对我来说这就是灵性。它会带来更多幸福和更多对生命的热爱与慈悲。
Q6: 您在工作坊中会教授大家学习信任自己的直觉,直觉是什么?为什么它这么重要?
直觉是与内在真知的连接,它是一种内在的智慧,来自我们与宇宙万物一体的那部分。有了直觉,我们不必依赖于理性推理,就可以直接获得问题的答案,因为我们同宇宙的知识和智慧相连。我们知道在恰当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当我们与直觉相连时,我们就进入了宇宙之流。对我而言,与直觉相连时,思想、心灵和身体是和谐一致的。此时我们会做生命中必须要做的事情——为宇宙服务。
Q7: 与大树的连结会带给工作坊学员怎样的体验或转变?可以分享一些学员的故事吗?
总的来说,工作坊中的大多数参与者会反馈说他们看待自然时有了不同的视角,与自己和内心更加紧密相连,并且更加了解扎根大地的必要性。有人甚至认为参加五天的初阶工作坊成为了他们生命中的转折点。
许多参与者(尤其是参加一天工作坊的参与者)告诉我,之前还没有意识到树木是活生生的生命,现在会更加关注身边的树木。
去年,在工作坊结束时,一位女士分享,由于疾病的缘故,她通常脾气很暴躁。但是在一整天的工作坊里,她一直忍不住微笑,觉得非常幸福。同样的,另一位癌症患者说,她在工作坊期间很开心,这种幸福于她而言久违了四年。
还有一位参与者分享说,参加初阶工作坊后,她变得不再那么爱掌控,更顺其自然了。她分享了自己对生活中微小却美丽的事物的欣赏,比如一朵绽放的鲜花。她还觉得自己不那么孤独了,与周围的环境和社区联系得更加紧密。
自然哲思与生活
Q8: 您在看一棵树时都“看到”了什么?
当我看一棵树时,我看到它的物理属性,它的结构,它伸展的方式,它的美妙与和谐,此外我还能感受到它的能量以及它主要的特质。大多数时候,我觉得树的特质能支持我自身的特质并帮助它们更深层地表达。例如,如果这棵树的根基很稳固,我会立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更稳固,因为连结到大地及其稳定平静的特质。如果这棵树的能量较轻,我会感到自己的身心更轻盈,更容易敞开心扉,因为轻盈感使我更加兴奋。
记得有一次在台湾阿里山,在当地最古老的一棵红桧——树龄有3200年——下冥想,我追问这棵树的主要特质是什么。我首先想到稳固,或是力量、慈悲等等,但都被否定了。然后,在冥思苦想之际,我突然接收到了答案:“宁静”。我立刻沉浸其中,沉浸于一种极为深遂而永恒的宁静之中,这种宁静感来自这棵已有数千年历史的大树,它超越了人们一生所能体验到的宁静。我陶醉其中,流连忘返,许久之后才随着访客的喧嚣声回到凡尘俗世,这次美妙的经历则留存在我心中。此刻我依然可以回忆起这种“超然世外”的宁静体验,总是被它深深打动,也为那棵树赐予我如此美妙体验的慷慨而深深感动。
Q9: 同样是看一棵树——有的人看树就是树,物质层面的一棵树;还有一些人比如您,会感觉到与树的连接和交流,会“看到”树的能量,甚至树背后一个更大的生命网络;两种不同的视角,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物质世界是如实存在的,我们通过自己的身体和感官与之连接。这是我们所谓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充分认可我们的感知非常重要。然而,还有一些存在使生命与其他事物有所不同。不同形式的生命,如植物或动物,意味着不同的能量,这种生命能量在中国传统中被称为“气”。当我们全身心地接纳生命力时,我们就会在自己以及在其他生命,人、动物或植物中感受到它。这种生命力,这种能量可以被身体和心灵感受到,而这就是超越感官进入更深层次交流并拥有一体感的时候。这时,就会感受到万物一体。
Q10: 我们在生活中难免会遭遇困境,面对痛苦,您如何理解苦难?对此,我们可以如何向自然学习?
痛苦源于执着。它是心智的一部分,与小我紧密相连。如果我们执着于一个人,执着于另一个生命,对已逝者或生命的变迁无法释怀,便会产生痛苦。而大自然是活在当下的。有情感,但没有执着,因为大自然接受生命中发生的一切。一棵树会因失去附近的同伴而感到悲伤,但并不沉湎其中。悲伤也好,欢乐也罢,它们都是一种情绪,是生命的一部分。一只鹿坦然接受自己生来就被老虎视为猎物,这是它生命周期的一部分,但鹿还是会尽其所能地求存。我们遭受的苦难其实来源于我们不接受生命轮回或生命的实相。
分别心或分离感使我们认为其他人与我们不同。当我们认为彼此分离,就会忘记当我们伤害他人、伤害自然时,我们也会伤害自己。如今这种情况日益严重,因为许多人与自然脱节,随即与自己脱节,与生命脱节。
通过心灵与自然连结有助于我们重新获得孩童时期的一体感。
Q11: 您怎样看待有限的人生和无穷的宇宙之间的关联?
生命自身会不断地更新其组成部分,甚至更新原子及原子的组成部分。18世纪的化学家安托万·拉瓦锡4(Antoine Lavoisier)曾说:“什么都不会失去,什么都不会被创造,一切都只是在变换”。这意味着当我死后,我身体的原子将烟消云散,谁知道呢,其中的一些可能会变成一只蝴蝶的翅膀的一部分......宇宙中的一切自有其寿命。对某些昆虫来说,寿命只有几个小时,对人类来说,大概是一个世纪,对一棵树来说,可能是几千年,对一颗恒星来说,则可能是数十亿年。但是,即使是恒星最终也会消亡、衰减或爆炸为超新星。
宇宙中有不同的生命跨度,这一点让我欣然,因为它带给我谦卑和慈爱。与一只昆虫相比我有更多时间去学习和享受生活,而与一棵树相比则是更少的时间......
Q12: 回到当下,您在日常生活中会关心哪些问题,又会如何思考及行动?
破坏自然是我关心的一大问题。我们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破坏自然。与十年前相比,无论是种类还是数量,我在花园里看到的鸟儿都少了许多,在食物链中至关重要的昆虫也变少了。但是,除了破坏自然之外,我们还在迅速地毁坏自己。人们的身心备受病患的折磨,无力抵御。与自然的分离也带来与自我的分离,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心理问题,备受压力和沮丧的困扰。大自然原本是一个美妙丰富又极易获取的充电站,但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很难疏导压力和沮丧。他们无法“充电”,最后精疲力竭。而与虚拟世界(电话、平板电脑等)的过度连接也使人们与平常生活、与社区、与当下的连结更加困难。这不光强化了人们的小我意识,同时还让人们远离比自身更伟大的事物,而在那些更伟大的事物中,蕴藏着许多美好的品质,如耐心,对生命的同情和尊重。
我相信我的行动是重要的,因为我是众人中的一员,如果一个人的积极行动加上另一个人的积极行动,那效果就会增倍,就像雨滴也可以聚成一个池塘甚至一片海洋。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我会尽力减少自己对地球的负面影响。我们不能改变别人,我们只能在他们愿意的情况下帮助他们改变。我也越来越有意识地去思考,我的工作坊到底可以提供什么样的工具帮助人们。在过去这些年里,我更加注重“扎根、守中”,因为我觉得人们非常需要这些,一旦与大地、与心灵连结,就会与生活和环境更加紧密相联,也更乐意为社区和为更大范围的宇宙服务,并为之感到幸福。
1. 极性疗法(Polarity Therapy)是刺激和平衡人体内生命能量流动的一种艺术和科学。极性是自然的基本定律之一,即通过一个平衡的中点来吸引和结合对立面。
2. 阿育吠陀(Ayurveda),或译为生命吠陀医学,意思是生命的科学,源于印度的一种医学体系,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医学体系。
3. 脉轮学说(Chakra)来自印度,认为人体中有七个能量中心,由下往上分别是:海底轮、脐轮、太阳轮、心轮、喉轮、眉心轮和顶轮。
4. 安托万·拉瓦锡,(1743-1794),法国贵族,著名化学家、生物学家,被后世尊称为"现代化学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