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美虹
步入料理世界
其实在大学毕业前,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对食物料理有兴趣。毕业后离开家乡去了日本,身处异国,或许是出于对家乡食物味道的怀念,抑或是出于对异乡食材的好奇,我爆发出对料理的热情,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在日本一年半的学习里,记忆中最常流连忘返的是商店街和超市,因为东京市区没有传统市场,但对当时的我仿佛刚刚好。用当季的食材料理出在台湾家中日常的家庭味道,每天都好像在料理教室一般(没有老师,只有料理书籍),玩得不亦乐乎。或许正是因为身边没有长辈们的强力介入、指导,让我有无限想象的空间发挥,促成了我往后对于料理天马行空的美好想象,总之那是一段美好而又愉快的料理魂萌芽期。
婚后,有回到日本长住2年的机会。国际朋友常到家中聚会交流,我也非常得心应手地端出一道道台式料理:卤味、水饺、火锅、蚵仔面线,一应俱全。又因住的地方充满了异国情调,有韩国、印度、俄罗斯家庭,也有非洲、土耳其的单身留学生,我每天忙着带小孩,也忙着跟韩国妈妈学泡菜,跟印度妈妈学烤饼,跟非洲及土耳其大男生学非式鸡肉烩饭和土耳其饮食等等;料理文化的大融合,让我的料理想象更是飞向了无国界。
回到土地上的生活
回台湾后,因缘际会闯进了农村,开始了一场始料未及且持续20年的农村运动。起初只是因为先生赖青松的一句“想种田”,读完硕士、博士,都还想回到土地上种田,便一头栽入宜兰的深沟。当时带着2个幼童回到我自小就离开的出生地,与其说不安,毋宁说是兴奋——农村对我来说,虽是原始的起点,但也是陌生的,我出生后两三年便搬离所谓的农村地区,进了城,跟农村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连结,甚至在小学4年级后搬进了台北大城,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都市小孩。不知道是上天给了我什么任务,要我重回农村,回到原点,重新认识土地、认识自己。回到宜兰后展开了不可思议的农村之旅——跟青松一起创办的榖东俱乐部1走过了17年,女儿、儿子也从小小孩儿变成了少女、少男。
榖东俱乐部有三大节日,节日期间会邀请榖东们到田边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聊聊自己、聊聊梦想。三大节日不是情人节、万圣节、圣诞节,而是跟着稻作生长的插秧聚、收获祭、冬至汤圆日。在这当中我负责食物的张罗,接触多而不同的物产,还有农村特有的发酵、腌渍、加工食材,我因此走进了完全不同次元的发酵、腌渍、加工的迷人世界。
回到土地上,随着四季的更迭生活,食物仿佛是最重要的依据,春天盛产高丽菜、芥菜,就来做酸高丽菜、酸菜,酸菜晒干还可以变成福菜、梅干菜;夏天瓜类大出就来做酱油、腌渍小黄瓜,包你吃上一整年。夏天的宜兰是酿造最忙碌的时期,有太阳的恩赐,可以酿酱油、酿豆腐乳,做腌瓜、酱冬瓜。秋天忙完收割稻子,做完最忙碌的加工,让自己稍事休息(其实停不下来的人还是有很多工作可以玩),进入没有多少太阳的季节,聪明的祖先早就发明了不需要太阳的食品保存法,蔗熏腊肉、不用晒的萝卜干,也是食物进入发酵腌渍的另一种风情。在土地上生活,做食物工作时,常常会有一种跟几十年前的前辈一起工作的感觉,是很奇妙的体验,也开始理解她们的心情、想法,或许这就是一种传承吧!
后来因为孩子就学的关系更深入在地生活的脉络,接触到更多的生活者。学校是教育与学习的场所,在跟家长、老师们的互动中,发现有很多身怀绝技,而且很愿意贡献所能的朋友,于是在学校的配合之下,做了许多尝试:高年级小孩开始种稻、收成、卖米,带着妈妈们跟长辈学习传统的草仔粿、萝卜糕......因为现代生活的小家庭化及各种人情纠葛 , 已不复见的原本在农村大家庭生活中的美好部分,在这段期间却重现在学校的食农教育现场。我原本以为乡村地方的妈妈们,必定都是个个身怀绝技、飞天钻地,但其实大部分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学习传统的生活技能,一问之下才得出原委:家中婆婆或母亲什么生活技能都会,年轻人怕一旦学会了,生活中年节的重担就都落在自己的身上了。但是在学校食农教育的现场,从别人家找了婆婆来教别人家的媳妇,这可一点压力也没有,婆婆教得轻松,媳妇学得愉快,最得利的是别人的孙子。学校里的小孩,在看着这大家庭才会有的生活场景重现在学校时,竟也热情地参与其中,偷吃做了一半的粿、偷捏还没放凉的糕......让我这个从小就没体验过大家族生活的都市人,感受到了农村大家庭的生活样貌。而且没想到,这传承传统的沉重负担,竟轻而易举地变成了好玩的事情。
食物连接着家乡与四季
在跟土地、农村一起生活的十多年里,我不仅学会了许多有趣的传统酿造食物的方法,也在一年又一年重复的生活中,悟出了一些人生的道理。在不断重复的季节循环中,做着不断重复的事,不断做着一样的食物,做着、做着孩子就长大了。常常在想,有一天当孩子长大后出门在外念书、工作甚至远赴异国他乡,当他们感到疲累、想家的时候,不能马上回来,但是一想到夏日炎热空气中酱油的咸香或是冬日里烟熏腊肉的氤氲,或许疲累的身心就会马上得到疗愈和支持,又有了往前的动力。这些食物的记忆,或许是孩子们与家乡连结最快的途径吧!而家乡给予他们的就是往前迈进的动力。
然而,就自己而言,这一路走来的酿造生活到底成就了什么呢?我自己从未有过餐饮经验也非料理科班出身,其实就是一个对料理有热情、对食物有感觉的人,透过这些生活上的实践,走着、走着,居然还在村里开了小餐馆——“美虹厨房”,也开启了我与市场消费端的另一种接触,透过在地食材与友善种植、无添加烹煮的方式,又经历了一段全新的餐饮人生。在透过食物与空间跟消费者对话的日子里,我得到了很多回馈。常常有人跟我说起,冬天可不可以不要吃生菜,夏天吃多清爽;夏天可不可以不要净吃些丝瓜、葫瓜、长豆......吃多一点叶菜也很好。在这些对答当中,深感现代人离土地真是太远了,不是因为不愿意理解,而是没有途径了解,超市食材应有尽有,但少了一味“春夏秋冬”,让人失去了季节感。季节感有那么重要吗?或许有人会问。季节感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是人与土地的连结。春天赏樱秋来赏枫,春去秋来就是那么自然的事,好像也没有人想在夏天看樱春天赏枫,食物也是一件自然的作品,因应时节,大地才会给予我们最美味的食材。
食物也是风土人情
我在生活的每一刻里学习、看见,也借由食物看见农村不一样的风景。我被大家喊作“生活厨师”,后来也在杂志上写有关田野生活中的酿造、保存食物的专栏,开了一扇让更多人可以一起来发现农村生活可爱之处的门。专栏里当然有酿造、发酵食物的制作过程,但更多是从我的角度看到农村中人、事、物的故事,有趣的事都跟食物有关。
在专栏的写作当中,虽然是从描写食物出发,但是最终还是会回到做食物的那一双手。做食物的人、食物跟人、人跟土地之间发生的事,有风土有人情,有许许多多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故事。此时此刻站在农村的舞台上,看着一群新移居的年轻人和200年前就移居于此的旧移民,站在这块颇有历史的土地上,看着许多前所未闻有趣又好玩的新鲜事发生,总感觉这是一段值得被记录下来的历史。而我能借由食物来记录,感觉又是幸运的、丰盛的,不管世事怎么演变、人事怎么流转,上天与大地给予人类的爱,总是那么无私而源源不绝。在这个变幻的世界里,只要我们选择看见,就能从土地里看见一道光,不论从任何角度,只要看见,希望永远都会在那里。愿大地拥有永恒的平安。
1. 2004 年,赖青松携家人返回宜兰员山深沟村,发起了“榖东俱乐部”,邀请都市消费者集资预约订购稻米谷份,支持农民进行友善稻米的计划性耕作,建立起都市与乡村之间互信的连结。
■ 朱美虹 “美虹厨房”的掌锅人,因为总是做一些七、八十岁老人家才会做的传统食物,被戏称为宜兰深沟最年轻的耆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