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順馨
出生於香港且度過大半輩子的我,讀著五個有關地方感的故事,雖然沒有一個發生在香港,卻有一種異常的熟悉和親切,能感同身受作者在人物呈現中所飽含的情懷。事有湊巧,五個故事發生的地方,回龍觀和大理我去過;眾多的故事人物中,點點媽我認識;連那個少數民族聚居的偏遠山區廣西南丹,我也有幸通過社區支援農業的方式,吃到那裡兩位轉型有機種植農戶的農產品。為此,較容易對大家的生活經驗與文化生成產生共鳴。以下嘗試結合我自己的觀察與體驗,回應故事帶出的一些觀點。
因為爸媽曾在家鄉廣州番禺生活,所以老廣州甘寧筆下的生活點滴及瑣碎日常,我小時候曾從爸媽口中聽說過。例如兒歌「點蟲蟲,蟲蟲飛,飛到荔枝基」,媽媽跟手抱的小孩玩的時候,口中必會唱起這歌,只是我當時不知道荔枝基原來是典型的嶺南水鄉特色。後來跟爸媽回鄉探親,穿過仍然住著或遠或近親戚的石樓鎮小巷,一路在父母的指示下打招呼叫「大姑媽」「二伯娘」等,雖然這些未必真是我們的直系親戚,但由此親身體驗到鄉鎮裏的親密人際關係。 雖然番禺後來已經被城市化改寫,「魚米之鄉」的面貌已不復見,但祠堂仍然是社區的公共空間及中心,端午賽龍舟仍然讓附近很多村落都沸沸揚揚熱鬧非凡。
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一家辦事,全村支持」的傳統農村互助精神,不僅存在於新界的村落,像我父母那樣移居到香港後住在城市邊緣的貧民區或公共屋村的「打工仔」,也活出了這種精神。例如我家居住的和樂邨,是早期的公共屋村之一,生活空間很狹窄,但神奇的是,每年祖母生日,母親竟然能在面積不足 300 平方尺1的房子內「擺酒」,還能連開幾席。巧妙的做法是安排每次開兩桌,吃完收拾後再開,連續幾輪。這樣的流水作業靠的是母親的總動員能力,姨媽姑爹、左鄰右里等,都會熱情地幫忙洗菜、切菜、炒菜、擺桌、收桌、洗碗,一一包辦。外面的走廊則成為等候區,未入座的親戚朋友就坐著聊天,非常熱鬧。現在想來,這種情景真類似莊妙慈寫到台灣移民社區三重、蘆洲的那種「神明隨著庶民而移動」現象:農村生活文化隨著20世紀50年代的移民潮來到香港,扎根在物資仍然相對匱乏、鄰舍之間需要互相依存的庶民社區中,形成香港早期的所謂「獅子山下」精神。這裏,沒有了宗族或血緣關係的維繫,取而代之的是新生活的需要與原來鄉間美好生活的集體記憶。
台灣作為一個早期的移民社區,跟香港有相似的地方:移民主要來自中國大陸,都跟1949年前後的政治息息相關。不同的是,移入台灣更多是隨國民黨撤退的軍人和眷屬,例如住在三重、蘆洲的廖德勝老師。而香港容納的更多是在邊防仍然鬆動的時期為了生活而來找工作的移民及家屬,我的父母也是其中之一,及後來躲避政治運動而逃出來的非法移民,庶民味道更重。此外,國民黨出於政治考慮而提醒移民不要忘記家鄉,而英殖民政府則為求穩定社會而鼓勵移民忘記自己從哪裏來,進而以香港為家。當然,移民對一個地方是否能建立歸屬感,政治口號並不是關鍵,找到生活資源才能落地生根,正如莊妙慈在三蘆地區的觀察,「在一個外地人的新故鄉談『原鄉』,其實是一種鄉愁的託付與投射,更多時候是被拿來用在政治選舉時的人際動員」。20 世紀六七十年代台灣及香港的工業起飛,均促進了以經濟為基礎的本土化歷程,但更深層次的地方感的產生,即莊妙慈指出的,「移民與勞動的庶民百姓不只是為生計而拼搏,也為生命拼搏,搏的是一種人際、社群網絡的凝聚,搏回在經濟掛帥底下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係;搏的是鄉愁轉化、落地生根之後,對生活美好的追尋與行動;搏的是一種對生命、生存、生活的尊嚴,搏回對過去歷史的詮釋權,並重新賦予意義,世代傳承,成為年輕後輩重要的經驗價值與資產」,需要如台灣社區大學的參與者那樣,懂得利用耕種、食物、傳統手工藝、本土神明、社區報等方式「接地氣」,營造「人因土而親」的村落文化氛圍,讓一個「看不見的村落持續生長」。在香港,這種意義上的地方感比台灣來得遲些,最初只是由少數通過生態農耕「接地氣」及實踐社區支持農業的前行者作出個別的示範。能夠形成一種氛圍的,是受益於十多年前被稱為「本土運動」的推動者,從市區地標保育(如反對清拆喜帖街、天星皇后碼頭等)轉向鄉郊土地保育(如反對清拆菜園村、東北發展計畫等),讓更多人特別是年輕一代回歸土地、連接大自然、躬親耕種、重視傳承、建立互信互助的社群關係並實踐另類生活(例如生活館、馬寶寶農場、生活書院、鄉土學社、活耕建養地協會、土丘等)。
霍偉亞呈現的北京回龍觀是另一種混雜的移民社區,那是老城拆遷後的北京市民及全國各地的年輕北漂組成的內部遷徙移民構築而成的城市邊緣生活空間。與台灣及香港不同的是,這類內部遷徙的移民沒有「鄉愁」,或者說,「原鄉」不會因政治原因而回不去或者不想回去——對年輕北漂而言,那是隨時可以退回的「老家」;對北京清拆戶而言,那是完全消失了的舊區。但相同的是,最初移居進這個所謂「亞洲第一大社區」時,個體之間的陌生感與疏離感,應該不比離鄉背井的新移民低,「睡城」這個稱號某種程度標示了這種疏離關係的一個面向:人與牀之間比人與人之間親密。不過,通過北漂之一的點點媽的故事,霍偉亞讓我們看見生活的力量如何改寫一位普通婦女的生命歷程,以及由此建立起的社區網絡及自身的歸屬感:從賣玩具到辦童書館,點點媽的拼搏心態逐漸轉化為「觀裏人」的身份認同,留意那裏的一花一草,認識至少三千多位元社區居民。可惜的是,制度上的限制讓像點點媽這樣的外來人口,就算在北京生活了十幾年,也沒法拿到北京戶口定居下來,讓孩子入學就讀,最後不得不離開已經落地生根的地方——我在香港見到點點媽的時候,她確實已不在北京居住了。在這個意義上,回龍觀這樣的內部移民社區會有較大的流動性,較難如台灣三蘆社區那樣「接地氣」,建立深厚的地方感。除了制度上的限制讓點點媽這樣的北漂居民沒法留下之外,我在猜想,房子被清拆而搬進回龍觀的北京市民,隨著北京深厚的地方文化底蘊被急速的城市化及全球化歷程所削弱,富有地方色彩的建築、食物、傳統手藝等逐漸消失,人際關係逐漸疏離,他們也難以在一個居住了50多萬人的社區,尋回原有的老北京生活氛圍,也可能不會一輩子或世世代代住在回龍觀。也許,流動是另一種地方感,正如點點媽在訪談最後說的:「還會在回龍觀生活多久?不知道。如果哪一天離開了,我會想念這裏的很多人和事。」記憶會成為個人連接一個地方的永恆橋樑。
在內地,急速改變的不僅是諸如廣州、北京等大城市,全國各地的偏遠地區及農村都逃離不了被空心化或原子化的境遇,或是被納入城市發展、旅遊發展的規劃當中,導致生活與傳統文化都逐漸被改寫。然而,沒有隨著內部移民潮流移居到城市的老一輩村民,當中有些人會以他們的記憶與道德責任,擔起文化傳承的任務,雲南大理上關村的故事是其中一例。活化人們對位於大理著名景點蒼山洱海中間、曾經是魚米之鄉的上關村的方式之一,是籌備一個社區展覽室。這是一個由當地老人協會主持的項目,包括讓村民修訂自己家的族譜,調查和學習自己的傳統文化,並收集整理當地漁業和農業的相關資料和故事,從而通過展覽教育下一代,增進他們對自己成長的地方的情感與責任感。故事以田野筆記的方式書寫,通過作者的眼睛和觀察,我看到了這種參與式的文化建構工作有趣的地方。首先,村子雖然空心化只剩下老人與孩子,但他們並不是被問題化或視為服務物件,而是參與文化維護與創造的主體。其次,經驗、知識與記憶是老人的財富,籌備展覽室的過程讓這些財富得以充分利用、展示和獲得肯定,那不是懷舊之舉,反而富有內外雙重的教育作用,促進當地年輕一輩和外來遊客共同反思當下生活的 意義,正如作者所說:「傳統文化的價值是對外的展示,也是對內的認知與實踐,而它的意義不僅是傳承,更是不斷地反思與創新,重新尋找其對當下生活的意義。在變動中,尋找個體的走向,尋找村莊的未來道路。」台灣與香港的農村也正在經歷類似的過程,我剛巧在香港一個經歷了農漁業先後式微的農村,參與其中的口述歷史計畫,也在夢想一個地方展覽館的出現,這種工作方式很值得學習。在我的經驗裏,從歷史中尋找地方感非常有效及重要,能提供一個縱向的時間維度與視角,讓腳下的土地和當下的人、建築、關係與生活變得立體,也讓我們充分認知到,現在擁有的是那麼的來之不易。
同樣用田野筆記方式書寫的《奈何製衣》,作者汪斌細緻並系統地呈現了廣西南丹縣白褲瑤族在服飾製作上的自然之道與文化動因,讓我更加佩服這個偏遠山區民族的智慧、合作性與堅持。之前因訂購那裡的有機食物而得知,大米、玉米、黃豆等是農民長期留種的老品種,酒是用野生葡萄手工釀的,番茄酸是用自己種的番茄發酵的,臘肉是用自家的豬肉製作的,等等,無一不體現該地區的獨特的地理環境、氣候、生態以及該民族的生活智慧與合作精神。原來,穿在他們身上的漂亮服裝也在訴說同樣的道理:沒有豐富的生活累積與深厚的文化底蘊,是沒法抵擋商品化潮流的衝擊的,而服飾製作,由婦女們把關。我認為,「外婆—母親—自己、姐妹」所連成的工藝傳承學習及製作互助小組,已經不僅是家庭這個社會單位在發揮力量,還有性別及社區的元素。傳統上,紡紗、織布、 縫紉、刺繡都是婦女的活兒,這是出於定型化性別分工及想像,也就是所謂的男耕女織,男主外女主內。但現在農村的情況是,男人多出外打工,女人多在種地並處理生活瑣事(當然也有年輕女性出外打工),根本沒有時間做衣服,手工藝技術自然失傳。依我所知,無論男女,白褲瑤族出外打工的仍然是少數,男耕女織某種程度上仍然可以維持,但婦女也得參與農活兒,特別是在農忙的時候。所以,婦女為了維持「威要」榮耀或個人體面,要付出額外的時間與勞動。此外,汪斌提到,「鄰里互助亦是白褲瑤服飾製作的重要補充形式」,強調的是大家守「規矩」所形成的公共意識,讓互助得以發生,但按照我過往的經驗,我認為婦女之間較強的情感聯繫、較重視溝通與合作的傾向,也是製衣過程展現社區互助精神的重要原因。
總的來說,地方感可以是一個複雜的概念,包括地域、空間、界限、自然環境、政治環境等面向,但更重要的是涵蓋了人或族群在這些地域、空間、界限、環境中的日常生活實踐所創造及積累的文化和歷史。簡單說來,沒有日常生活,就沒有地方;一個地方沒有文化底蘊或歷史感,就沒有地方感。
感謝各位作者以自白、人物故事、田野筆記等形式,分享這些精彩的生活經驗,呈現不同地方的獨特感覺。
1. 此處平方尺為平方英尺,1平方英尺約等於0.0929平方米,300平方英尺約等於28平方米。
■ 陳順馨 土生土長於香港,曾任教於嶺南大學,並進行有關生態、生計、婦女與和平的行動研究,過程中有機會深入內地、香港、台灣三地的農村並接觸生態農耕議題,覺察需重新向大自然及土地學習,故退休後開始在香港新界東北一隅的南湧耕種並參加土地保育工作,現為活耕建養地協會的執委會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