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鳳嬌
「新村小商號」是一家位於台灣新竹的無包裝小店,致力回歸內心本質的減廢生活,減少一次性包裝垃圾,鼓勵重複使用包材,推動消費者使用手邊既有容器,來填充茶米油鹽及清潔等各項所需。
「新村」是指1949年以後來台軍眷聚居而成的村落。新村小商號創辦人之一的拉拉,因為爺爺是來自天津的軍人,所以從小在眷村長大。村裏的婆婆媽媽,都會有一份自己的生活地圖,知道買米要跑遠一點跟村尾的雜貨店阿嫂買,那裏才便宜又實在;生病了一定要找對面的大夫打針,兩天就可以康復;理髮就找巷頭的小姐,技術純熟又不會一直問你的小孩考第幾名。那是婆婆媽媽經年累月用心琢磨後,才畫給家人的地圖。
搬離眷村後,我們想起一群好朋友,這些百工認真地為我們準備日常所需。看著他們,我們也開始學習有意識地用雙手建立更圓滿的生活方式,用心縮短人際距離,並且深刻體認到,過多 的物質貪求有時反而讓生活一團糟。
新村小商號就是我們想分享的生活地圖,每個人也該有屬於自己的一份。
脫掉一次性包材,讓包裝垃圾少一點
有很長時間我們都迷思於:換上一個「好」的包裝,就是讓商品大賣最快的捷徑。「好」的包裝是指:最能打動目標客群的設計,喜氣的、氣派的、文藝的、實用的,不需要太精進內容物的品質,只需要換包裝就可以。
的確,相襯的包裝更抓人眼球,更不會讓生產者的用心付諸流水;然而,有多少時候,我們不因內容物的講究而購買,單純為了短暫擁有那些漂亮的包裝而埋單。
這樣一條「生產—消費—丟棄」的單向線性模式,便是造成全球廢棄物失控的主因。新村小商號作為一個極微型經濟體,示範性地演示了物質的迴圈經濟(Circular Economy)1,除了致力生產端商談進貨使用大包裝以外,還會直接將產品裝進店內的大桶,再邀請消費端自備容器並依所需用量來裝填,達到從源頭到消費減少甚至杜絕一次性包裝廢棄物的購物模式,挑戰大眾的消費習慣。
習慣的養成確實需要時間的適應與意識的修正,欣喜的是,不少消費者回饋:一旦熟悉自備容器的步驟,多有發現生活正向的改變——省掉囤積空間、省掉整理垃圾的時間、省掉購買包裝與過量內容物的金錢。
對於較難裝進大桶讓消費者裝填的加工品,如豆漿、花生醬、熟油麻椒等,則採取押金退瓶的方式,讓玻璃瓶罐可以回歸生產端消毒迴圈使用。以豆漿為例,每年台灣小島會產生一億個一次性豆漿瓶,較好的情況是能妥善回收,消耗大量水電資源降級利用,稍微延長進入垃圾焚化爐的時間;較難堪的情況則是丟棄於大自然,裂解為各式材質微粒干擾生態圈。相比之下,店內不斷重複使用的方式,的確能夠大幅減少生產瓶罐的資源消耗,也大大延長物品的壽命。
另外,就農產品與食品業來說,一次性的包裝不只產出大量垃圾,而且導致「識食」能力降低。
我有一個很深刻的印象,小時候常和父母親推著購物車逛超市,初中時期第一次走進傳統市場,看著一簍一簍的鮮蔬,我竟彆扭得一種菜名也喊不出來!原來我從不曾真正認識一樣家常菜的長相,而都是依賴塑膠包裝上的標籤,自以為叫得出每包菜的名字。
在經營無包裝商店時,有一回為協助忘記自備容器但有購買洗衣粉需求的客人,我找了一個印有「有機燕麥」的夾鏈袋做循環利用,幫他裝了一袋洗衣粉,沒想到客人一拿到手看了看袋上的文字,堅持認為是我拿錯了,他要洗衣粉,而我拿了燕麥給他。
我們是多麼地習慣,不在乎罐中的飲料長什麼模樣,這一罐芋頭牛奶色澤與濃稠度跟我們自家制的有沒有不同。通常我們只看品名、品牌、價格,稍微在乎成分和保存期限。這些在包裝視覺上呈現的資訊,搭上購物場所營造出的氣氛,便主宰了我們的購買行為。
現代的我們,離產地太遠也太陌生了。當食物赤裸裸地陳列在架上,我們很難叫出它們的名字,也很難親自去產地或者藉由閱讀瞭解個別品項生長的環境,再用五感試著判斷其品質。
種地,對於都市長大的我來說,很難。但為了奪回屬於自己渺小的食物主權(Food Sovereignty)2,而不再只能單一選擇相信包裝上的陳述,不再被營造出的感官氛圍操弄決定,不再因為特價贈品而激發消費衝動,我願意學習去瞭解每件產品背後的起源,盡可能選擇與環境、與勞工、與消費者共好的商品。
脫掉生產與消費間的陌生,讓產銷隔閡少一點
有差異化理念的產品,例如環境友善、老技藝傳承等,往往存在兩個主要問題,一是無法從成品的外觀讓消費者瞭解其背後的內涵,二是即使附上說明,能否取得信任又是另一回事。濫用的故事行銷,有時也讓假故事橫行,在此弊病下,產生了認證(Certification) 制度——由中立之協力廠商出具書面證明特定產品之程式。
對消費者而言,透過認證的標籤來決定購買與否,的確是個簡易獲得保障的方式,卻可能會忽略了認證產業本身也是一項商業行為,評判程式或許有營利思維的介入;更可惜的是,也可能會將多元的農業生產技術單一化——為了定義「有機」等法定名詞,法規化地去限制成特定的生產標準組合,間接否定各派別迥異且多樣的友善農耕方式,去迎合利用限縮的模組來產出,並付費請特定機構來認證。這樣的操作流程,除可能不利於友善農業技術的發展想像外,也對農民產生經濟與行政上的負擔,無形中摒除掉無能力或條件投入這套流程的農場。
儘管如此,置身於資本市場中,認證制度仍是相當有效且適合的機制,無法否定其價值,而我們想做的是提供「另一種認證方案」。新村小商號放大了「銷售者」的責任,除了處理一般性的經營工作以賺取差價利潤外,是不是也能作為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溝通橋樑?身為供需鏈上的仲介者,我們期許自己盡可能地去瞭解生產端——包括生產者的背景故事、理念、生產方式與環境等,再以銷售者的角度去闡述這些內容,來「協助導航」消費者所做的各項選擇;同樣地,也將消費端的質性回饋分享給生產者,來「協助理順」生產要件的各項決策。
舉例來說,店內有三項產品——美好花生醬、奇姆娃(Chimmuwa)手作織品、苑里掀海風藺草編織。
美好花生醬可從外觀辨識出品牌,採用友善環境種植的本土花生,但沒有任何認證標章,雖已在臺灣本島的小眾市場凝聚了一定數量的忠誠支持者,但我們仍會向所有了解與不了解的消費者描述我們看到的這對小夫妻的生活故事。報紙雜誌可閱聽到的一般都是,小夫妻為了與鄉下的父母有更多相處時光,放棄都市穩定的文藝工作,回鄉帶動在地花生產業發展的故事。但我們還會與消費者分享許多親身與這家人互動的日常小事,例如夫妻如何被老父親以貌似香腸的石頭捉弄,差點咬了下去;一家人討論用柴燒與用電發熱的熱水澡洗起來有什麼不同等——讓消費端更能感受到創業者的溫度。
奇姆娃手作織品亦有明確的品牌形象,它來自一位台灣女士在泰緬邊境扶植少數民族婦女自立的工作坊。海外創業的文化差異,使追求國際人道服務與自然有機的路更加崎嶇,且當所支援的物件不為台灣市場所熟悉時,更需要規則來供消費者辨識,如公平貿易認證。但是,如果小品牌執意追求這項標章,勢必受到龐大的成本壓力,很可能會無奈放棄,如是,倚賴口碑的方式來傳播背後的理念更顯重要。
相比之下,苑里掀海風藺草編織就更無明確的品牌知覺了。曾有不知情者拿起藺草杯墊打量了一番,再瞄了一眼價格,嗤之以鼻地冷哼:「相仿的杯墊,東南亞進口的才一半價格。」我們除了耐心地指出工法和原料產地品質的殊異外,也藉此機會向他介紹,在戰爭到戰後的年代,台灣中部小鎮「苑裏」特殊的藺編婦女文化;「掀海風」是一群曾離鄉的苑里青年,數年前為了反對財團在住家附近設立大型風力發電機而回鄉抗爭,因此機緣返家,才進而重新發現家鄉的底蘊,決心不再離開,常住在苑里,以復興藺編文化為志業。 客人聽了深表認同,又認真琢磨了一陣,選購了一片有著美麗簍空紋理的坐墊,「剛好最近在找椅墊,雖然有些超出預算,但能藉由購買支持到生產者,讓社會有更多良善的事情,也很值得」。這段從被誤解到相惜的過程,讓我們更堅信由銷售者搭起產銷橋樑的必要性。
不過,這的確是個容易被挑戰的「認證方式」——不夠客觀,偶爾還摻雜一些情緒;不夠巨量,容易把一些細微的反應過度放大。即便如此,它仍不失為在不能面對面(Faceless)產銷的消費行為下,作為互補訊息缺口(Information Gap)的一項手段。
這個概念的生成衍自「農夫市集(Farmers' Market)」這種由生產者和消費者面對面的直銷模式(Direct Marketing)。從農夫市集的理念上講,它在特定的時間地點舉辦,藉由最直接且原始的人際接觸行為,不靠包裝風格或標章認證,除了產品過往塑造的品牌認知外,更關鍵的是小型生產者的個人品牌基礎,讓產銷兩者在互相交流下完成消費。但落實到實務,市集通常囿於一處局限性的時空,再加上農事與銷售本是各司其職的兩項專業,一個不擅業務話術的農夫可能在銷售場域失去自信,而有限的時間想要兼顧兩者的完善,恐讓兩邊的效益都下降,互相干擾下產生更多不值得的機會成本。
於是,我們從2015年起嘗試以行動店鋪的方式,利用一台可在城市間遊走的小貨車打破空間限制。雖然無法讓各產品的生產者隨行上車,但大伙在竹蜻蜓綠市集3像大家庭般共事多年,我們對於每位生產者已有清晰的輪廓,所以由我們替代本尊而作為銷售者來介紹,成為一種取長補短、折衷的方式。在街頭游走兩年有餘,確實接觸到一些從未參與過市集的新朋友,有部分也順勢轉換成市集的常客。即便如今已有固定據點,我們仍未放棄「移動市集」,並且進一步在實體店鋪內搜集更豐富的生產者塑像。這是一間期盼社會共好的選物店,選擇了在衣食住行各領域與我們有一致理想的小人物,銷售由他們的雙手所完成的減塑生活雜貨、由他們的汗水所產製出的友善農產品與加工品。我們堅持向消費者描繪心裏所認識的他們,也和他們一起討論當前的市場偏好;同時,回歸到推廣差異化產品最核心的關鍵,這也是銷售者和產銷兩端建立信任的重要歷程。
脫掉人與人之間的科技冷漠,讓疏離感少一點
隨著科技的進展,商場會竭盡所能地利用大資料去算計每個人,精準地投其所好,也精算著每平方米賣場、每時每刻、每位勞工、每分投注,能否讓消費者掏出更多的錢。
是否也架設一套「銷售時點情報系統」(Point of Service,簡稱 POS)來符合營業標準,小店確實斟酌許久,最終還是選擇了傳統的電子秤來計價,笨拙又低效。
其實並非不曾考慮過使用條碼結帳,咻咻咻的快速刷過,快點送走客人,快點將鈔票落袋為安,將每單位營業時間的銷售額極大化;而且也明白,無人商店、機器人的崛起,可以讓我們省卻心力去迎接他人的情緒。這聽起來很誘人,在銷售現場的工作者,自然得建構出一套複雜的應對異己的機制,有些賣場上的相遇令人窩心,但也不可否認,失望憤怒等負面情緒也普遍存在。倘若換成一套不斷優化設計的程式,還能客製化地判讀模擬出,針對不同類型客戶的熱情招呼,降低因售貨員不完美個性產生客訴的幾率,看似無懈可擊。不過,也別忘了,機器人說出的得體應對,只是一段演繹出來的親密關係。
或許再過不久,我們就會有一個存有大量資料千依百順且從不會讓我們失望的社交機器人。如果有這麼一天,我們會不會因此而更難同理他人與自身的差異呢?這可能不是杞人憂天,在我們願意與人多交談幾句話一段時間後,反而更深地觀察到現代人的孤獨感,他們極欲利用採買機會,尋找人際連結,有時在賣場逗留多時不願回家。不禁延伸開去胡思亂想:會不會往後想找一個人來聊天、來辯論,還必須得付費,讓人際間的交流變成一個可悲的時代商機?
所以小店寧可藉由落伍的電子秤拖慢一些速度,利用結帳過程,真誠地簡短關心消費者。驚喜的是,這段原先我們預想為單向付出關愛的小時光,久而久之,銷售者和消費者竟一起成長,成為了彼此心靈和日常的導師,許多好意見和好東西在小小的銷售場域中來來去去,我們甚至覺得收穫的比付出的多上更多呢。
入來坐吧
最後,大大地歡迎一番。「入來坐」(jip-lâi tsē)是一句台灣方言的常見招呼語,哪天閣下光臨小島,歡迎進來我們店裏坐坐,食上一杯茶,感受脫掉各種包裝的美好!
1. 「循環經濟」一詞最早於20世紀60年代由美國經濟學家K•波爾丁 (Kenneth E.Boulding) 提出,主要指在人、自然資源和科學技術的 大系統內,在資源投入、企業生產、產品消費及其廢棄的全過程中,把傳統的依賴資源消耗的線形增長經濟,轉變為依靠生態型資源循環來發展的經濟。
2. 20世紀90年代拉美農民組織「農民之路」最早提出了「食物主權」的概念,主張食物生產者自主地進行食物生產和貿易,反對新自由主義制度下世界貿易組織及其他國際組織和跨國公司對各國食物生產和貿易的控制及資源的掠奪。2008年,聯合國糧農組織和世界銀行、世界各地數百名專家參與《國際農業知識與科技促進發展評估(全球報告)》,系統地介紹並弘揚了「食物主權」的概念,《評估》認為食物主權是「人民和主權國家以民主方式自行決定農業及糧食政策的權利」。
3. 竹蜻蜓是一個由台灣新竹清華大學心靈發電場課程激蕩出來的團體,學員們致力於自然耕種、健康食材、在地消費等綠色生活形態的探索。希望透過農學市集的形式,聯結在地綠色生產與綠色消費,並在公益、環保團體及社區、大學的協力合作下,打造一個友善土地、培力小農的在地市集,追求永續自然的綠色生活環境。
■ 鳳嬌 新村小商號的發起人與合伙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