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雲芳
我第一次聽到「社區大學」這個名詞,是在美國讀書期間。當時學校有些學生,之前曾在社區大學就讀, 再申請進入正式大學三年級就讀。社區大學的課程中,有許多關於技藝證照學習的課, 提供給想要習得一技之長的民眾,增加就業機會。回到台灣後,我在一所大學裡工作,負責「推廣教育」,適逢此時,台灣的社區大學也受到啟蒙開始逐步發展。
我工作的學校位於農村,附近沒有住家,放眼望去盡是連片的魚塘和成群的雞鴨。一所大學,除了為地方帶來經濟效益外,能否為地方居民帶來不一樣的改變?大學最大的資產是「知識」、「研究」與「專業人才」,而農村的資產是「農業」、「生態環境」、「地方耆老」。大學與農村,都是社會上重要的資產,兩者之間的碰撞,引發了我強烈的想要突破現狀的心願與學習願望。我閱讀了黃武雄1老師有關成人教育的相關文章,深受啟發。在長期的教育學習體制中,我只有線性的學習思考模式,而開放式的學習,卻是如此多元並富有創意,讓我的小宇宙發生了大爆炸。我需要重新認識自己並且透過反思,去實踐改變的批判歷程,讓自己真正成為一個「人」。
投入社區大學
投入社區大學的工作是一個不斷實踐和摸索的過程。透過觀察農民的生活作息形態,農作與信仰,地方文化與關係脈絡,尋找不同聚落與組織,透過各種切入點,每天與社區居民聊天,聊學習, 聊社區大學,聊在地情感。得益於社區大學工作,我認識了很多伙伴,深受啟發,學習反思社會結構、政策發展、全球議題,也包括自我覺醒,思考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這些年來,社區大學以公民教育的「倡導」方式,想要達到整體社會的改造,而在抽象的價值觀教育中,缺乏社會運動真正的關注與聯結,會造成公民養成教育與達到社會改造之間還是有很大的落差。不過,在社區大學20年的脈絡中,培養了許多人才,不僅是辦學專才,而是有能力改造社會的人。若能以這些人為種子,分散出去開花結果,最後成為結盟夥伴,推廣各地的實踐行動及生活模式與組織,將可達到社會改造的目標。
看見家鄉的環境問題與垃圾危機
我的家鄉台東縣,位於台灣本島東南方,面積是全島第三大,人口密度卻是全島最低,其中三成的人口為少數民族,是一個有豐富多元族群文化的社會,良善的子民是生活中最美麗的風景。家鄉以農業及觀光產業為主,沒有工業發展及污染,這裏的海水湛藍,海天一色,空氣清甜。我生長於農家,從小過的是順應節氣的耕作生活,長大後才離鄉讀書工作。
後來,離開工作了15年的社區大學回到家鄉後,除了回歸與家人一起的生活方式,也到家鄉唯一一所大學兼課,教授有關「環境教育」的議題。在談環境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並不了解家鄉。以前在外地工作都會一直「望鄉」,但真的「返鄉」後,卻一直沒有回家的感覺。主要的原因是,我只是將家鄉當成轉換不同工作的地點, 而不是為了回鄉做些什麼。認識到自己的態度問題後,我打破原有認知,重建回鄉的理由,構築扎根在地的生活。我熱愛教育,一直以來我所從事的工作都是教育,如何將教育的推動持續擴展到行動層面,實現社會改造的意義,這是我想做的事。
在社區大學累積的實踐經歷讓我有很好的系統架構。在這樣的脈絡基礎上我成立了「為環境教育,在環境中教育」的「禾耕生態環境教育有限公司」。取名「禾耕」,是感謝台東這塊土地及父母辛勤耕耘養育了我,回到這塊土地後,我也要為這塊土地努力付出。公司第一個案子是與政府單位合作,將一座沒有啟用的閒置的焚化廠轉型成為推動「垃圾議題」的環境教育中心。早年因政策推動與地方民意理念不合,導致焚化爐建廠完工後,地方居民上街頭抗議反對,成為台東這淳樸社會第一場也是目前最大的一場抗爭運動。最後,焚化廠成為閒置空間,十幾年未曾啟用。我花了兩年時間讓原本雜亂無章的閒置空間,重新改造成為環境教育中心,並培訓工作人員及志工,設立中心的營運目標、行動方案及永續經營方針。
離鄉二十載,家鄉變化很大,看似依舊美麗,但已開始一點一滴地侵蝕受傷。為什麼我選擇「垃圾議題」作為工作及研究的重心,是因為台東沒有啟用焚化爐,垃圾只能以填埋的方式處理,長期堆積的結果是填埋場全部飽和。在公民意識逐漸抬頭的當今,要設立新的填埋場並不容易。所以,家鄉出現了垃圾處理危機:垃圾該往哪裏去,如何處理。無論是哪一種處理方式,總會有不同派別的民眾或在地居民反對,很難達成共識。我常聽到民眾說,「我並不反對焚化爐,只要不在我家附近,若在我家附近,我一定抗爭到底」。面對垃圾議題,政府與民眾在資訊不對等的情況下很難進入理性的溝通,民眾最後只能單一選擇「要與不要」。
我們所做的工作,就是在單一思考解決垃圾問題的同時,突破教育倡導的成效限制,推動多元面向的思考,促進議題與民眾生活產生更多的意義與聯結,以尋求解決問題的方法。具體內容包括:
1. 環保倡導:此類的宣導工作,雖談不上是公民參與的運動,卻是很實際的可立即改變環境的行動,如減塑行動、垃圾分類、源頭減量、自備環保餐具等教育倡導。
2. 政策倡議:我們會將研究觀察提供給地方政府作為制定政策時的參考和建議,法規的制定搭配我們要推動的減塑行動的環保倡導,有加速的成效。
3. 組織聯結:結合地方環保團體,共同關注垃圾議題的政策與發展,參與相關會議,討論出共識共善的目標。
4. 實際行動:公司認養了一段海岸,作為實踐參與的場域,以淨灘的方式,解決該海岸段髒亂的問題。
我們將環境議題融入工作,試圖以教與學、政策倡議、組織聯結及實際行動,獲得民眾生活感受的共鳴,推動社會改造。此外,我們也藉由這樣的工作方式,提供社會實踐的平台與工作機會,讓年輕人擁有一個參與社會改造的實踐場域。
淨灘是教育也是環境行動
台東有美麗的海岸線,這些年來沿海地區多了很多開發,海岸上充斥著各種生產、生活垃圾。這些垃圾的來源,除了地方居民及廠商惡意棄置以外,還有一些是隨著洋流從其他地區漂來的。為此,除了需要清理海灘垃圾,還需要從根源上解決垃圾產生的問題。每個人看到的問題層面不同,需要有不同階段的解決方式,因此,我們的環境教育除了教育宣導之外,更強調公民參與的行動。
為了營造一個公民容易參與的現場,我們認養了台東縣環境教育中心2鄰近的海岸段,投入長期淨灘工作。首先,我們規劃了一門「海漂垃圾——減塑淨灘行動」課程,先藉由室內的課程活動,說明目前所面臨的垃圾問題,從全球到台東在地的危機。接下來,帶領參與的民眾去到海邊,進行實地的淨灘行動。結束後,回到中心做垃圾組成分析與秤重記錄,引導民眾深入探討垃圾來源。淨灘的資料會持續累積,年終時,做總重量的匯整與淨灘垃圾總類的排名。我們一年大約有20場次的淨灘活動,對公司而言,這是一項很費人力及時間的義務工作,活動前需要準備淨灘工具,活動時說明講課,淨灘後清理垃圾、清洗工具並匯整資料等。我們也藉此參與投入, 讓公司及夥伴們清楚公司的社會責任與個人責任。
這件事並不是默默在做,我們也會訴之媒體,透過各種網路公告達到宣傳效果,讓民眾了解我們正面臨的垃圾危機,分享的資訊包括公司做了哪些淨灘行動,有什麼結果,有多少人參與,也會不斷號召民眾參與。我們的淨灘活動平均每年有1000人參與,參與者包括鄰近的學校、社區民眾、機關團體,還有外縣市的學校專門來學習參與,影響層面不斷地擴大。鄰近的社區居民一開始只是觀望我們的淨灘行動,而現在看到總有一群人不分冷熱天氣堅持參與淨灘行動,也目睹了海岸環境的改變,社區亂棄置垃圾情況的減少,於是開始加入我們,守護自己社區的海岸,巡守嚴防亂棄置的行為。這種關係的改變,是從緊張、不信任慢慢發展為彼此攜手合作。
在淨灘過程中,我們會對淨灘後的垃圾如何處理、為何有清不完的垃圾等問題進行研究分析並與政府單位不斷溝通,也會將淨灘的科研調查資料作為向政府單位建言論述的依據,透過資料更真實地呈現各種問題的原因。台東是個很小的地方,我們透過淨灘活動攪動了在地居民、學校單位、公務單位及NGO組織等,一起合作動起來。雖然無法奢求每一位參與的民眾都有獨立思考、分析問題的能力,但透過各類人群的參與,以分層解決問題的方式,讓公共議題可以更普遍地被了解和關注。
年輕化的組織:創意,專業,活力
成立公司後,依自己當初成立公司的目標之一,我們捐出1/10的盈餘用於支援年輕人組織。我發現有很多新的組織都是由年輕人創立的,他們具有較高學歷,善於運用自己的專業學習背景,有豐富的創意點子,也熟悉各種網絡平台的運用,擅長用這些技能和優勢致力於垃圾議題的解決方案。他們所成立的並非 NGO 組織,而是工作室或公司。我很好奇,在如此競爭激烈的商業市場,以環境議題為公司的營業專案是如何營運的。
例如「海涌工作室有限公司」,由海洋大學環境生物與漁業科學系碩士畢業的一對情侶共同創辦,主要以海洋廢棄物為主題。他們除了長期組織淨灘活動外,還串聯企業、民眾、政府共同投入減塑的行動。而他們主要的營業收入,除了通過企業委託執行的淨灘活動獲得外,還會透過環境教育講座分享、體驗活動、環保產品研發與零售等來增加。我問他們:「公司營運,辛不辛苦?」話剛出口, 我就覺得自己像是說了廢話。其中一位創辦人回答說:「當然辛苦, 也因為收入有限,所以公司目前請不起人,大小事都由我們自己扛起。」是啊,環境教育工作,從來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但正因為如此,更需要全力專注在這個工作上,自己創辦公司不失為一種好辦法。
另外,還有一家名為「RE-THINK」(重新思考)的公司,由原來的非營利組織轉變為工作室。發起人曾在廣告界工作,擁有設計專業背景,因為覺得NGO在談環境議題時很難突破同溫層,宣傳標語總是「愛護地球」「守護海洋」「地球只有一個」等八股宣言,讓一般民眾覺得很有距離感,也不知該如何做。後來,他善用設計專長,做了很多讓人會心一笑或是很有感覺的文宣,內容是一些年輕人的用語,促使年輕人看了感覺不做環保好像就落伍了。因為設計很受歡迎,加上發起人本身也常參與淨灘,後來就辭職專心做淨灘行動。透過他的號召,許多企業與年輕人成為淨灘志工;另外,他也協助企業策劃大型淨灘活動,幫助企業提升社會責任形象。
除了以上兩個案例,還有更多的年輕人將環保落實在生活之中。他們不走傳統的環保路線或街頭抗爭行動,更強調落實在公民的生活層面。這些年輕人有超強的號召能力與感染力,也有多元的發展模式,完全跳脫了老一輩NGO的做法。他們運用創意的思維激發更多民眾參與行動。新一代的年輕人組織,選擇了不一樣的生活與創業方式,既讓自己可以「好好過生活,好好做環保」,也讓環保可以成為終身的志業與事業。
回首過去幾十年,在社區大學和環境教育中心工作的時光給了我影響一生的轉變,讓我看見了不一樣的公民參與模式和未來。
1. 黃武雄(1943年—),筆名鄭本、黃南,台灣嘉義縣樸子市人,數學研究學者、教育工作者、作家、社會運動參與者。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推動台灣教育改革;1973年編寫高中數學實驗教材,親自到高級中學試教;20世紀90年代投身社會運動,持續書寫教育思想著作不懈,並於1994年發起四一〇教育改造運動;1997年倡議普設社區大學,強調社會教育的公共性、通識性與根本性。2006年與徐仁修、小野等發起台灣千里步道運動。
2. 台東縣環境教育中心於2016年2月由台灣台東縣環境保護局首創成立,主要以廢棄物處理及資源回收等環境議題為教學目標。中心教學設備完善,課程豐富,並有專職環境教育人員,園區內以各式廢棄物作為裝置藝術,透過作品的呈現,讓人省思廢棄物與我們生活之間的關係,而廠區內的污染防治設備,更可讓民眾一窺究竟,深入了解守護環境的重要。
■ 陳雲芳 台灣禾耕生態環境教育有限公司負責人,並參與運營台東縣環境教育中心。禾耕致力於推動減塑、垃圾減量與分類及淨灘等行動,培養關懷社會議題的年輕人,促進公司朝向社會企業的營運模式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