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全海燕
懸浮的生活
回想35歲以前的自己,過的是一種懸浮式的生活。
和大多數人一樣,我自小就過著一種兩點一線式的生活,從家到學校,從學校到家,春夏秋冬,循環往復。在日復一日的過程中,自己逐漸習慣了在路上出神,沉浸到各種天馬行空的想像空間之中。
20世紀90年代,生活節奏很慢但似乎又隱藏著某種「嘈雜」,父母都是在「單位」工作,但「單位」卻在一點點發生變化。身為子輩的我們並沒有理解外部環境正在發生劇烈的變化,而且生活在邊疆的我們也完全不了解外部世界正在發生怎樣的變化。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生活,隨著年歲的增長,與本地的割裂感越來越大,尤其是在中學階段的我們,似乎與本地社區完全斷絕了聯繫,幾乎沒有參與本地社區生活的機會。
2004年的春天,我在深圳的一家工友書屋做義工,定期為工友舉辦打工詩會。那個時候,我生活在深圳的工業區裏,出門就是快速路,汽車轟鳴而過,隨時可聽見令人揪心的急促刹車聲,一些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尋找可以快速打劫的對象。工業區旁的城中村歌舞廳,每天晚上都會留下遍地狼藉的垃圾。擠滿了年輕面孔的大街,一刻不停轟鳴的工業城市,讓我的身心受到極大的震撼,當然也有極度的不自在。我開始好奇:
「你們為什麼要離開家鄉?」
大家的回答幾乎一樣:「在家鄉沒有未來,所有年輕人都出來了,留在家鄉會因為收入低而被其他人嘲笑。外面的世界充滿各種可能性,都是年輕人,我們要來闖蕩一下。」那時的我也年輕,也到處尋找適合自己的地方,在未知中創建可能性,家鄉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很模糊的過去。
在這個被年輕人塞滿的工業區,每當夜幕降臨,到處都是嘈雜的聲音。時間久了,我的內心便產生強烈的不適感。20年前,正是全球化浪潮席捲而來的時刻,經濟發展欣欣向榮;與傳統農耕社會生活不同,現代工業化信息社會,人的流動變得越來越便捷和隨性。看上去喧鬧的世界,豐富的信息,充斥著各種機會與可能性,但實際上人人都被拋到快速變化的大型機器中,只是其中的一個個「小零件」,我們看到的只是這個機器的局部。在這個漩渦當中我們越轉越快,逐漸遠離了生活,被世界裹挾,我們生活在世界中,卻看不見生活。
隨著流動的頻繁,大家與原有的土地、社會關係越來越遠,同時要在新的棲息地重建與在地的關係。當我們來到新的地方,卻又看不到全貌,我們如何理解這個世界,又如何建立彼此的關係呢?
帶著這樣的困惑,我離開了這座嘈雜的工業城市,嘗試來到與土地關係更為親密的西南山地——雲南。
在日常生活中建立與身邊空間的連接
2012年,我開始和伙伴們嘗試通過自然教育來回應環境議題,將自然教育作為反思行動的路徑,並將所在機構命名為「在地自然」。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重新認真地觀察身邊世界,並以自然筆記的方式記錄身邊的自然、身邊的人、身邊的故事。
每天夜幕降臨,便開始與自己對話的儀式——為當天記錄所見所聞。這是獨享的一段時光,有機會將思緒拽回紙面上,與自己對話,記錄生活中的細節,在記錄細節的過程中,重新建構對生活的理解。因為工作的原因,我開始接觸地質知識。從寒武紀到三疊紀,看古生物的演化;從古滇國到賽典赤·瞻思丁1修建松華壩,去探索滇池歷史。走進層層疊疊的地理空間,對我而言是一次重塑「世界觀」的過程,看世界的視角和層次感開始不同——地質形成、古生物演化、人類歷史等等構成了一個多層次複雜的時空世界。
在這個過程中,我開始意識到我們每個人的身體基因,都擁有著32億年的生命進程歷史。我們的日常活動,只是在一個當下時空中的具體呈現,而我們生存的環境,則是地球地質歷史、人類發展歷史連續交互作用下的一個體現,即「當下」。
我們站在過去與未來的交點——當下之中,開始閱讀大地之書——建立與時間的連接,建立我與時空、與社會、與自我的深度連接。在這個歷程中,我深度理解「個體即世界」的含義,且每一個個體都生活在時間這條河流之中。
帶著這樣的視角回到日常生活中,雖然日常跟往常沒有太多變化,但因為看待日常的視角不同,我所行走的每一步,我所遇見的每一個人及每一個生命體,都變得與眾不同,意義非凡。這樣的意義感讓人振奮且充滿好奇心——不急於粗暴地下結論,而是將自己置身於日常的瑣碎中,去觀察日常生活背後的層次感,全身心地投入在生活情境中,活出生活的「肌理感」。
在日常生活中,我繼續在路上觀察,講述我們的生活故事。
在不斷的跨越邊界中反思
2014年的春天,孩子出生了。我開始記錄孩子日常的吃喝拉撒,也記錄她出其不意的小動作。我在觀察她,也在觀察一個新生命是如何學習和理解這個世界的。我留意到,孩子會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當中,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是打開的,全然接納這個世界給予她的所有體驗,來者不拒。在這樣的觀察中,我會反思,作為成年人的我,其實是帶著偏見去看世界,也帶著局限去營造自己的生活。
有段時間,幾乎每天晚上,等孩子睡著之後,我就開始記錄一天的觀察,與內在的自我進行對話,探討這些發現。小生命的到來,讓我有機會重新回看自己的成長,反思在成長的河流中所遭遇的一些細節,探究這條河流所處的時代背景,看到自己的局限。有時候會想,正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局限,看到家庭的局限,看到時代的局限,我才會慢慢去思考,如何去超越這個隱藏的局限。
2020年5月的一天,在一個夏風習習的夜晚,我在家裏忙著處理各種項目報告的時候,內心突然有一個聲音在說:「出門去看看周圍正在發生什麼吧,如果寫不出來,就出去散散步!」遵從內在聲音的我,果斷選擇出門,沿著大樹營的米軌鐵路散步。沿途經過大樹營地鐵站的時候,我被那兒熱鬧非凡的景象給震驚了。大樹營地鐵站門前有一個小廣場,擠滿了形形色色唱歌跳舞的人們——
一群穿著藏裝的孃孃跟著一位年輕小夥子在跳藏族舞蹈;
一位懷裏抱著大三弦的大哥,準備招呼大家一起跳三弦;
還有的人們在廣場上支起直播裝備,開始廣場卡拉OK,裏三圈外三圈圍滿了觀眾......
僅僅幾百米之隔,就是迥然不同的世界。在特殊的時期,人們是多麼渴望彼此交流,共創更多的可能性啊。在回家的路上,內在有很多聲音在對話——
我們每個人真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這個世界複雜的層次一直存在,
只是,我們生活在不同的邊界裏,很少交流。
我將這些日常的反思記錄下來,提醒自己常常需要走進不同人群的生活場域裏,去觀察這個世界的豐富層次,用具備時間性的事實來擊碎內在的各種偏見,在觀察、實踐、反思中,重新建構自己對世界的理解。
在日常行動中,共情世界
2023年的春天,生活在昆明的人都明顯感覺到春旱的嚴重,這也是我感知到最為乾旱的一年。遙望滇池西岸,可以看見枯黃的樹木越來越多,我們不禁開始為山林的其他生命而擔心。3月底的一天,我們一家在滇池西岸的林間安放了「兩碗水」,期待能給山間的動物一點幫助。在紅外相機的記錄下,我們看到了各種山間小動物紛至沓來,女兒斑頭雁為此畫了一份比較完整的自然筆記——
在我們熟悉的生活場域附近,在我們不知道的時空裏,竟有如此多的生靈與我們共享這片空間。來來往往的動物們,共同構築了一個森林劇場,無數生命在這裏繁衍生息,生老病死,與森林共在。森林裏的動物為了生存,費盡周折,在破碎的棲息地裏,尋找著生存的路線,身為人類的我們,看到生物多樣性之美,卻不一定能洞悉這些生命的故事。
2023年春旱期間的小小行動,讓我們的生命世界變得異常豐厚。看著這些記錄,我忍不住熱淚盈眶,生活中小小的行動,讓我們有機會洞察林間動物的日常生活,那麼的生動,那麼的驚奇。在不知不覺中,在與生活親密的接觸中,我們逐步重建與這個世界的共情,不再僅僅看到自己,還看到更為廣袤的世界。
每個生活場域都是一個學習中心
最近有被問到:「你怎麼理解本土,你的本土是什麼?」
我說:「以自己為圓心半徑500米的範圍,無論移動到哪裏,就是我的本土。」
在這個問題上,我發現自己在逐漸收窄關於「本土」的理解,進而以「身邊的附近」來重新建構對於本土的理解——每個生活場域都是一個學習中心。
2023年的春天,疫情後重出家門的我們特別渴望與周圍的人交流。因為取快遞的緣故,也嘗試與快遞站的快遞小哥聊天,在一個小時的聊天中,我也收獲了許多信息。期間,快遞小哥真心實意地對我說:「在我遇到的這麼多人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善良的,不怎麼投訴,有問題及時溝通解決,問題也就由大轉小了。」
日常生活裏,快遞和超市就是社區情報站,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物很多,在快遞或超市的觀察學習很重要,可以收獲很多社會性學習。快遞小哥還告訴我說,他兒子的社會性學習就是在快遞站完成的,從而才能在新工作崗位中快速建立社會關係。
當意識到身邊的500米即是我的本土與生活,我會更加沉下心,放慢腳步,行走在我的本土,去觀察、去記錄、去反思,並開始微小的行動——哪怕只是出於好奇心的對話。
在生活中看見公共性
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建立與周圍環境的連接?我想,這有賴於我們能夠在日常生活場域裏發現公共性。當我們帶著這樣的理解,推開門,主動參與到世界中,面對的是一個跨越邊界的世界等待我們去發現和探索。
2023年的初夏,我和在地社區自然導師一起走進昆明安寧市雁塔村,探尋乾旱下村莊正在面臨的挑戰。
自然導師向日葵寫到:「此次雁塔村之行,讓我們深刻地感受到,農民和居民對缺水的認知非常不一樣,農民靠天吃飯,而城市人享有水庫的優先保障。只有真正走近農村,才能感受到這種城鄉差異。希望我們的調查,能讓更多人了解旱澇持續分化將加劇氣候變化的趨勢,讓更多人思考我們能做點什麼來應對這種變化趨勢。」
雖然有無數的邊界,但我們往往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五百米之中,因此,在移動中,在溝通與對話中,我們努力突破邊界,與伙伴一起共同建構生活的公共性,在生活的公共性中,將生活作為志業,在行動中反思。
從天空到大地,我們會一直行走在路上,每個生活場域都是一個學習中心,都值得深究和探尋。讓我們認真對待每一天,深入觀察每個個體所處的時間與空間,與相遇的生靈誠心交流,成為一個終身學習者,去持續地探索這個廣袤世界。
1. 全名賽典赤·贍思丁·烏馬兒(1211~1279),塔吉克族,元代初期政治家,擔任雲南平章政事(省最高行政長官)的六年間,對雲南的社會、經濟和文化建設都作出了重大貢獻。
- 全海燕 自然名榆錢兒,「在地自然」聯合發起人,致力於通過自然教育,推動可持續生活社區的共建,協助更多公眾參與生態保護與生態保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