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繆芸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藍天白雲,日出日落,霞光滿天,這是外來人眼裏,大理的洱海所代表的詩和遠方。而對於洱海邊的村民來說,這個地方承載著他們正在改變的生活。
上關村地處大理市喜洲鎮北端。一側看蒼山,一側近洱海,半農半漁曾是這裏主要的生計方式。近些年來,自然環境在變化,社會在變化,經濟在變化,生活在變化,傳統文化也在變化。對於個體生活及村莊未來的探索,每個人有自己的理解及應對。個體需求的多樣性,社區內部的豐富性和不同質性,或許將給村莊發展帶來不同的可能性。
漁業的改變
穿過窄窄的巷子,拐了幾道彎,我和朋友來到上關村北登甲本主廟。正在籌建的社區展覽室就在裏面。
那是村裏的老年活動中心,院子的一側是本主廟。籌建中的展覽室在另一棟樓的二層。
上次來是下午,樓下一群老爺爺在打麻將,自有熱騰騰的生活之氣。
這次來是早上,院子只有趙圭銘和王清兩位特意等我們的老人。
三個月前我們來的時候,房間裏擺放著村民自願捐贈的物品,有漁網、背簍等各種生產、生活用品,略顯雜亂地堆放著,有待進一步的歸類和整理。這一次來,全部物品都進行了歸類,每件上都寫著物品的名字和捐贈者的姓名。
村民整理的文字材料裏記錄了捐贈者的資訊。
1.趙圭銘,於2018年7月19日捐贈:手撒網1張、沙窗籮2個、三層鯽漁網1張、尼龍絲大漁網2張、單層大漁網3張、三層丙丙魚也叫非洲漁網1張、小麻魚也叫小滿漁網1張、手搬木槳 1根;11月22日捐贈:大杆稱1套和算盤1架。
2. 王清,於 2018 年8月1日捐贈:鉛把2塊、篾針3個、篾籮1個、小稱1杆、秋木浮漂10個、燒簊1個、尼龍絲和棉沙線各1板、篾制養魚籮1個、織網範本大中小共17塊、倒須籠1個、鯽魚網1張、打魚籠1個、海中穩船石1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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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有36戶人家合計捐贈了168件物品。
記錄很簡單。但每一件物品背後都有其故事,都曾陪伴過主人,見證過風雨。現在就靜靜地躺在那裏——手拉風箱曾是做飯的好幫手,加大火力,提高效率,現在已沒人使用。大漁船用的浮漂,曾經見證村民集體捕魚的勞作場面。
為了保護洱海,自1995年起,洱海開始每年一定時段封湖禁漁。自2017年起,洱海實行全年封湖禁漁。菜市場賣魚檔都相當謹慎,不會說自己賣洱海的魚。
如今,那些與打漁有關的物品的去處,只有博物館了。同去的朋友說,那麼長時間沒有用,主人卻沒有扔掉這些物件,一定是有感情的。
村民整理資料時有寫到漁業相關的變化:
打漁的船,從木頭船(獨木船)到小中大木板船、鐵皮船、各種各樣的旅遊船。漁網,從蠶絲網至麻線網、尼龍絲網、銀漁網等。洱海曾有 12 個品種的魚:弓魚、鰾魚、老頭魚、春魚、細鯉魚、春鯉魚、夏鯉魚、灰白色鯉魚、油魚、大嘴巴魚、厚唇鯉魚、鯽魚。新增草魚、青魚、武昌魚、蛇魚、非洲魚、小滿魚、十勾嘴魚、銀魚、西太弓魚。
在展覽室門口,趙圭銘和王清與我們聊著跟打漁有關的故事。
這是兩位普通的老人。坐在村子的某棵樹下,或是在巷道裏擦肩而過,大概不會給人留下特別的印象。而一些知識,一些記憶,就在春天的日光裏,緩緩地翻湧出來。
老人說,以前的技術不先進,沒有機械化,織網要靠手工。織網的線是絲線或是麻線,材質容易腐爛,得用豬血、牛血浸泡,並反覆地蒸,起到防腐的作用。儘管如此,花20天織的網,也只能用兩個月。
基於日常的觀察,大家會發現洱海的生態有了很大的變化。由於引進外地的其他魚種,影響了本地魚的生長。現在新品種的蝦,頭上有大夾子,會吃魚。以前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現在是蝦吃魚。
面對自然的變化,生活方式的變化,兩位老人談及展覽室的兩個目的。
這是對下一代的教育:「現在的日子好過了,年輕人吃喝玩樂,打麻將。要讓他們瞭解老一輩是怎麼生活的,憶苦思甜。」他們感歎。
「還有就是弘揚傳統文化、民族文化。」他們進一步昇華和總結。
前一個理由,能感受到是他們切身的體會,覺得有重要性和必要性,後一個理由,表述比較籠統,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政策宣傳或是項目的影響。大家都重視傳統文化的價值,但如何做,仍在摸索之中。
旅遊發展的想像
對於籌備展覽室,趙學奎不遺餘力,想方設法動員村民把不用的物品捐贈出來。
社區展覽室兼具歷史傳承、文化教育等功能。從社區展覽室介紹文字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趙學奎對旅遊發展的想像,及與主流話語體 的對接。「文化引領旅遊,旅遊促進傳統文化創新,二者相輔相承,促進全面發展,全面進步!」從日常交往中則看得出,以展覽室為基礎,他個人對於發展上關村旅遊的期待。
趙學奎今年62歲,是一個很活絡、做事目的性很強的人。
我和他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在上關村,一次是在大理古城舉辦的攝影展。
他住在下關鎮,離上關村有40多公里。第一次見面,他特意趕過來,侃侃而談已經消失了的江村漁火的場景。洱海上游的海面窄得如江一樣,周圍的各村都有打漁的人家。晚間漁船上的燈火在湖光裏搖曳,星星點點灑滿湖面。
我問到漁船上的燈。以前的煤油燈已經不用了,一起聊天的年輕女孩拿出一盞現在用的可以充電的燈。
趙學奎和我們說起上關花。大理的「風花雪月」,說的是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徐霞客曾在遊記中寫道:「其花黃如鈀,大如蓮,花開香聞甚遠,土人謂之十里香。」上關花的神奇之處在於,平年有十二瓣,而遇到有閏月的年份就會開十三瓣。那株花,現在也沒有了。
趙學奎說得很激揚,聲情並茂的。他並沒有太多緬懷的感傷,彷彿走出院子,走到村頭,那些場景就能見到似的。他想把美好的東西展現出來,也把驕傲展現出來。而說到的這些場景,是發展旅遊的文化資本。
三個月後,我們第二次去展覽室。趙學奎電話裏說,因為在下關鎮接送孫子上學,就不來見我們了。一再客客氣氣地表示歉意。
他安排了趙圭銘和王清帶我們看展覽室,並要張羅我們的午飯。因為要到老年協會張會長家吃飯,所以我們謝絕了。到了展覽室後,他又通過視頻和我們打招呼,並打電話問張會長要不要去展覽室見見我們,傍晚還發來微信詢問今天的行程怎麼樣。
這樣周到的考慮,能感覺出他急切想推動展覽室的進程,想看到進展,看到結果。
我對趙學奎的個人情況不了解,聽趙圭銘和王清說,趙學奎是在做公益,參與展覽室的事,並沒有任何收入,只要求一個獎狀作為鼓勵。
聯繫到上關村的變遷,特別是生計的改變,及大理古城與周邊發展的背景,不難理解趙學奎的急切。
半農半漁曾是上關村主要的生產方式。因為保護洱海的原因,打魚被禁止了。在2010年至 2014年期間,上關村曾發展過旅遊業,有魚鷹表演,村民可以帶遊客到洱海划船。現在,載客的船隻能開到附近的湖裏,不能進洱海,為此,上關村的旅遊業也就蕭條了。
除了漁業,農業也發生了改變。曾在蒼山上的一間茶室喝茶,遠眺洱海。朋友說,之前洱海邊是大片綠色的田地,而現在卻是愈來愈多的房子,愈來愈少的綠地。上關村的田地前些年種大蒜,經濟效益好。但大蒜種植需要大量的農藥化肥,土地板結嚴重,對洱海造成污染。為了整治洱海,政府已經禁止洱海邊的村子種大蒜。村裏的地,有的村民種上自家吃的菜,有的租給外人種花,有的就空著,或免費給村裏的其他人種。
村裏人對土地仍然保持著樸素的感情。大家會說,「人離不開土地,土地養活人……租出去可以,但不能改變性質。土地就是土地,就要種植,不能搞房地產……外來人多了,會帶來很多事情」。
現在的上關村村民,有的在村附近做生意,有的在大理古城打工。比起周圍以古鎮為特色的喜洲,以紮染為特色的周城,及更遠一些,以洱海湖景為標誌的雙廊,上關村還在默默地尋找發展旅遊的落腳點。
新家譜的意義
比起趙學奎的急切與務實,老年協會的張會長更關注傳統文化在精神道德方面的向內作用。
張會長人長得瘦,說話、做事慢條斯理的。
家中院落的一角是他日常工作的地方,不乏高原陽光的猛烈直射。
桌子上堆放著書籍和文稿。張會長不用電腦,寫東西都是手寫在信箋紙上。信箋是有紅色抬頭的那種,上面的筆跡工工整整。
從小就生活在上關,他對村子的感情,飽含兒時的記憶。
他說起小學時候湖邊的情景。那時候,經濟不富裕,有時兩個小孩子穿一雙鞋。去湖邊玩的時候,老師交代不能游泳。有個同學,個子特別高,沒有聽老師的話,偷偷地跑去游泳,被水草纏住了。
「後來呢?沒出什麼危險的事吧?」
「他大聲地呼救,附近漁船聽到就把他救了上來。」張會長簡簡單單地敘述著,沒有刻意渲染情緒。他今年69歲,聽他講那時候的場景,像是在翻看一張有些模糊的舊照片。
見過張會長好幾次,他說得最多的是家譜和傳統文化調查兩個項目。張會長說,原有的家譜,很多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毀掉了。這幾年通過家譜項目,把口述的、淩亂的資訊落實到文字,並將血緣關係搞清楚。這些事,做起來就知道為什麼要寫家譜了。他的記錄擴展了家譜的外延,包含了生產、生活的各個方面,比如傳統的耕作方式,村裏的祭祀活動,等等。他說,這是現代的家譜,與傳統的家譜不一樣。以前的家譜主要記錄男性,而他在家譜裏也記錄女性。以前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光宗耀祖,而他更希望通過這些家譜的記錄追尋文化的根,也是作為對後代的道德教育。張會長強調道德,是擔心「經濟上去了,道德下滑了」。他會提到「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忠孝廉恥勇」這樣的一些說法。還說,在辦喪事的時候,要想想逝去的人在我們思想上留下什麼。
上關村有十九個姓氏,因此有十九本家譜。在記錄的過程中,村民也曾有過很多討論,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值得記錄,是不是記錄女性,等等。各家的情況不一樣,有的人家出人才,希望多記錄一些值得自豪的事;有的人家沒有什麼名人,但對家裏母親、奶奶很有感情,記得她們勤勞、樸實、節儉等美好的品質,感念她們含辛茹苦持家糊口,希望帶著情感和記憶把這些女性記錄下來。
在張會長身上,可以看到老派文人的風範。
他以前是小學校長,身上散發著教書育人的使命感。
作為老年協會會長,他覺得協會有義務做一些傳統文化的收集與梳理工作。這是又一層的責任感。
多年來參與各種項目當中,也培養了他的「項目思維」。他會對照著項目書,一步一步地把事情做好。說起社區展覽室,他覺得現在主要工作是要把調查做好。上次開會的時候說到下一步的規劃,鼓勵年輕人多參與,在村裏組織五好家庭等一些評選,在精神鼓勵的同時,也有物質獎勵。這一次見到張會長時,他已經把獎狀詞寫好了。
與張會長聊起地方感,他的理解是,我是這個地方的人,大家在一起生活。
與很多村子的空心化及原子化不同,因為旅遊業的發展,上關村的村民很少在外打工,即使出去相隔也不遠,大部分村民都是留在村子裏。女兒嫁出去後,張會長與他兒子一家,住在一個院子裏。
這些因素會讓張會長在做事時,更多考慮日常生活中增強大家在一起的凝聚力,從群體層面來考慮道德感的維繫與重建。
在他看來,即使沒有外來項目的支持,很多事協會也會做。從他的談話裏,能感覺到他與項目正在做的事之契合。
土話的味道
在張會長家吃午飯的時候,聊起了2019年初的戲劇活動。活動邀請本地村裏的小學生,以戲劇的方式來講述本地的傳說故事,讓孩子更好地了解傳統文化。
這是一個為期十天的活動,剛開始我有些擔心,天性活潑好動的孩子能不能堅持下來。
第一天活動的間隙,我和幾個小女孩聊天。
「喜歡上關村嗎?」
「我喜歡昆明。」
「為什麼喜歡昆明?」
一個女孩說:「買東西方便。」另一個女孩補充說:「我最喜歡去昆百大(昆明百貨大樓)。」
雖然為城市生活所吸引,但家鄉的影響和印記,還是不時會閃現出來。
活動的負責人劍飛挑選了幾個備選的傳說故事,由孩子自己撰寫台詞。
其中一個是上關花的故事。
大家聊起了傳說中的那株上關花被砍的不同版本。一個女孩說,看的人多了,當地人覺得來的人多了會打擾自己的生活,所以砍了。另一個女孩說,官方把樹圍起來,只讓官老爺看,不讓老百姓看,所以老百姓把樹砍了。她加了一句:「這是一種反抗。」想必大多的說法都是孩子們從爺爺奶奶輩那裏聽來的。
排演的另一個故事裏有講到男主人公向鄰居請教如何種地,孩子們就回去採訪自己的家人。
擬了故事線,小孩子自己寫台詞。三五人一組,一邊用方言操練著現編的台詞,一邊在紙上記下來。不時因為自己的發揮而得意,笑得前仰後合的。
編好故事,寫好台詞,孩子們就開始確定演員,製作服裝和道具。
導演、統籌、道具管理等職務都是由孩子們擔任的。擔任導演的男孩帶領著大家排戲,不時會說「再來一遍」,行使他作為導演的權威。
十天的時間,孩子們都堅持下來了。最初有七個孩子,後來路過排練場地看熱鬧的小孩子也加入進來,參加的小朋友又邀約其他的小伙伴,最終一共十一個孩子參加了演出。
「放手讓孩子們去做」,這是劍飛最大的感受。
「那樣土味的話很地道。」張會長對方言創作很滿意。劍飛在活動過程中會把孩子們討論後寫在紙上的台詞整理、列印出來,方便排練,並保留了孩子們口語化的語言。張會長再用鉛筆在上面把一些方言用普通話標注出來。活動結束了,他仍然收藏著那些稿子,拿出來給我們看,甚感欣慰和自豪。
「現在他們只是感受到好玩,到一定時候,六七十歲,就不僅是好玩了。」這是張會長的感慨,也是他的期待。
如何潤物細無聲地把對地方的情感和責任感,播撒在孩子們的心田裏,是一個挑戰。
放在中國鄉村發展的歷史脈絡上看,上關村不甚特別,卻也是一個當下鄉村的縮影。一個小村子,在自然、經濟、社會、國家政策的影響下,不斷發生變化。每個個體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回應,而村莊作為一個命運共同體,又與每個人緊密相連。每個人的理解和行動,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出於對文化、經濟、生活等各方面的考慮,扎根於日常生活之中。傳統文化的價值是對外的展示,也是對內的認知與實踐。而它的意義不僅是傳承,更是不斷地反思與創新,重新尋找其對當下生活的意義。在變化中,尋找個體的走向,也尋找村莊的未來。
■ 繆芸 畢業於倫敦大學人類學專業。曾任記者、圖書撰稿人,現入職大理大學,涉獵人類學眾多領域。長期關注社區發展,曾參與多家非政府組織的調研與培訓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