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汪斌
我出生於鄂西的一個小山村,記憶中,村寨的大人們從田間生產到民俗生活都流行換工互助,小朋友們常常三五成群,結伴玩耍於山谷田野間,童年記憶一片熱鬧明朗充滿希望。此後進城求學十來年,鄉村生活離自己越來越遠。
工作後的我得以繼續穿梭在中國西南的諸多村寨。但在經濟與市場浪潮裹挾下人員大流動的鄉村,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田地半耕作半荒蕪、只有老少隔輩與帶著幼兒的少婦們在家、大部分時間都很安靜、公共衛生基本無人問津......加之當時我負責的專案找不到著力點,這些都讓我逐漸陷入深深的困惑中。
那兩年,我一度很不喜歡拍照和照鏡子,因為害怕直視自己那空洞又疲倦的眼神。轉捩點發生在一次偶然跟隨申頂芳1老師走訪他工作了十幾年的西雙版納布朗社區。
一進章朗寨門,申老師就忍不住開始介紹他與寨子的淵源,能感受到他的那種興奮與思慮摻雜,如同對故鄉的牽掛的情感......過緬寺,上一小段坡,就到了申老師在章朗的骨幹伙伴岩章往大哥家的院子裏。往哥的妻子在一樓,只是很平常地說「回來了噶」,就去忙自己的了。我們在申老師的帶領下自己上二樓,往哥擺手招呼我們進去坐下。一切都像迎接白天出門幹活晚上回家的自家人一樣,這樣日常的、淡淡的接待讓我生出不少好感。
岩章往大哥與申老師交集很早,兩人早期以拓展布朗文化中「賧」的內涵與外延為探索方向,開創了布朗專案的新局面。這次走訪的幾天裏,兩人不斷熱烈地討論各種問題,包括義務教育政策下維持緬寺教育的困難,以及把老傣文佛經漢譯以方便學生理解的做法之得失等。他們討論時我在一旁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往哥說話時眼睛習慣盯著前方地面,偶爾抬眼與我目光對視時,眼神中透出的那股不緊不慢、堅定又祥和的力量足以穿透我的內心。我看見他的眼中有光!
這次走訪對我的啟發很大,讓我打破對於鄉村要麼過於浪漫要麼過於悲觀的迷思,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一個個具體生活在鄉村的人身上,尤其是那些從眉眼神態傳達出智慧與力量的人。從這些人的思考、選擇與行動中,我似乎窺見了鄉村持續不斷的生命力。在隨後的鄉村社區發展工作中,挖掘和陪伴村寨骨幹成為我非常重要的思路,並且通過關注自己和村寨伙伴在不同時間透過眉眼神態傳達出的身心狀態來預估專案成效。鼓舞人心的是,我的工作有了新面貌,我得以再次真正地走進鄉村,認識諸多令我欽佩、眼神明亮的鄉村朋友。
同樣令我深受觸動的,還有來自遠在印尼的眼神。在觀看紀錄片《信仰之島》2後,片中那略帶沉思卻無比明亮的眼神和神態多日一直留存在我的腦海,觸動了我的記憶,與我過往生活經驗中接觸過的類似眼神相交匯。
全球氣候變暖、海平面上升以及由此帶來的一系列極為複雜的環境氣候變化,越來越成為人類生存所需直面的挑戰,這些挑戰與近一個世紀的工業化膨脹發展、人類生活不斷物化息息相關,問題的解決之道考驗著人類的智慧與心性。紀錄片《信仰之島》將鏡頭聚焦於群島國家印尼,從島嶼、沿海、山區到城市,從印度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到原住民萬物有靈信仰,綜合考慮印尼的環境和文化多樣性特徵,並且結合全球氣候變化的量化數據輔助說明,講述了印尼不同地區、不同文化、不同信仰的群體如何利用各自的智慧以保護環境為前提從事可持續生產生活的七個故事。
七位「主角」的講述中都有對各自文化信仰中關於人與自然關係的內涵做出當下的闡釋,以此為基礎,我們可以看到七個案例故事雖然存在文化、信仰與地域的差異,實現人與自然的聯結與平衡卻成為了彼此共通的行動目標。
片中有幾位「主角」各自紮根一片鄉土,擔起一個村寨/社區行動帶頭人的角色,令我欽佩不已。要擔起帶頭人的角色,不僅個人能力要突出,還需要極強的責任心、公益心和協調人事的智慧。
上世紀,婆羅洲的森林因砍伐活動消失了一半,在全球範圍內,此過程的排碳量引起氣候變化總量的百分之十五。在這樣的背景下,居住在西加裏曼丹省尤緹克河流域的一個原住民團體,選擇與森林平衡相處對於全球氣候調節有著重要意義。團體的首領宣導保護環境,堅持自我管理自己的森林領地,與周邊不保護森林從而一無所有的村莊相比,他們的森林依然像「超市」一樣為他們提供各種生產生活物資,他們可以狩獵,可以種植,泉水乾淨......對他們而言,擁有並不意味著為所欲為,而是長遠的責任:「森林裏的一切都屬於我們,因此我們要保護它......從森林裏採集必需品是有規矩的。」
類似的責任感也閃耀在傳教士Romo Marselus Hasan的眼中。位於東努沙登加拉縣比莫林的村寨交通閉塞,與無法進入印尼電網的160萬戶家庭一樣,多年來通過發電機和油燈解決照明問題,這樣的能源利用方式,不穩定也不環保。六年前,傳教士Romo Marselus Hasan帶領村民們開發了微型水電站,利用自然的水流發電,是一種零排放能源。不料該村遇到罕見洪水,水電站破壞嚴重,如何解決困境?從災情勘察,教委會協商,到召開群眾大會討論修復方案。最後,在一些骨幹的引導下,村民們決定用自己的力量來修復受損的水電站,而非消極等待外來的幫助和救援。當全村之力聚集,為維修水電站而搬動一塊大石頭,或排成長龍運送石塊時,傳教士Romo Marselus Hasan堅定的聲音響起:「地球上的一切都是上帝的造物,因此我們要彼此照應......」
但只有責任感有時候並無法解決困境。在亞齊省帕梅,失去自然棲息地的大象進入人類的村莊,村民的花園被毀,農作物全無。當地的宗教領袖M.Yusuf帶著村民一起祈禱大象不要繼續破壞村裏的莊稼。M.Yusuf洞見了現象背後的本質,「大象走進我們的村莊,吃掉我們的穀物,是因為我們奪走了它們的食物,我們把河岸變成花園。」祈禱開始前,有村民提出只有兩種辦法——毒殺或者獵殺大象才能阻止事情再度發生,M.Yusuf表示反對。雖然祈禱活動繼續,可是,人象衝突已經存在,要實現現實利益與精神信仰之間的平衡著實不易,M.Yusuf只能憑藉人類要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信仰,盡己所能地向村民們傳遞一個資訊,讓他們不要製作陷阱傷害大象,不要毒殺大象。這個案例以M.Yusuf為村裏的小朋友講解人如何換位思考,與大象、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場景結束,循循善誘中,M.Yusuf的眉眼之間露出笑意。
即使隔著螢幕,我也能感受到這些人對社區的關懷,對自然的敬意,對家鄉的熱愛,讓我也從某種意義上更貼近自己的家鄉,更理解家鄉的人。比如,我的父親近幾年結束外出務工生活回到家鄉,並且逐漸承擔起村寨「執事人」(紅白喜事的總管,需懂民俗禮儀懂人事調配,願意義務為鄉鄰服務)的角色,每每與他聊到家鄉人情世故、民俗發展時,我亦從他眼中讀出類似的光亮。
作家三毛曾說:「大家都在種麥子,那麼我就來種玫瑰吧......」是的,相對於隨波逐流種「麥子」的大多數,種「玫瑰」者多少顯得有些異類,但當你真心選擇了種「玫瑰」,當你打破資本經濟單一逐利的藩籬,紮根一片土地抑或一群人,做出的選擇中有更多的利他性和自然性時,久而久之,內心充滿力量的你,眼中又怎會不散發出光亮呢!
1. 申頂芳,農村社區工作者,昆明市呈貢區夢南舍可持續發展服務中心主任。
2. 《信仰之島》(Semesta),印尼紀錄片,導演Chairun Nissa,2020年上映,透過紀錄印尼七個省份的信仰和文化,呈現致力應對氣候變遷的多位人物故事。
- 汪斌 雲南大學民族學在讀博士,長期在中國西南山地行走,2015年加入雲南鄉村之眼團隊,有五年半的少數民族村寨可持續發展專案協調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