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 周思中 李俊妮 梁笑媚 整理 | 梁笑媚
2012年社區伙伴曾組織兩岸三地的伙伴齊聚香港,交流和分享社區支持農業的經驗與挑戰,探索社區支持農業如何回應關係的重建、生活文化與新生活倫理價值的重建,後來集結成《落地生根——社區支持農業之甦動》1一書出版,其中<香港社會青年的歸農路>一文就記錄了周思中和李俊妮的歸農故事。
十多年過去了,當年從社運回歸土地的歸農青年也步入中年,他們現在怎麼樣呢?編輯組製作「生活作為志業」專題時,碰巧想起了阿周和俊妮,便邀請他們結合生活館的經驗聊聊。阿周久經思量也多番努力,還是無從下筆,後來碰巧有機會相見,於是撰稿改為了訪談,有了以下的分享——
菜園村的啟示
土生土長於香港的阿周和俊妮都曾是關心社會的熱血青年,曾參與利東街2、皇后碼頭3等保育項目,嘗試通過個體乃至社群的努力回應社會問題。年輕的時候,總會想得很宏大,心心念念要改修政策、改造社會、改變世界。保育的過程異常亢奮,但隨著事情進入尾聲,大家似乎又回到地獄式的生活或工作模式,如此循環往復,讓人不由心生疑惑:眼下的一切是真的嗎?沒有了亢奮人就要頹廢嗎?而保育的人與事,都快速地成為過去式,大家還沒來得及挽救就已經要哀悼其消失。解決問題的初衷,似乎引出更多的問題,生活在香港這個國際化大都市卻有著揮之不去的漂泊感、無力感和挫敗感。
2009年香港政府因要推動廣深港高速鐵路香港段計劃而清拆元朗石崗菜園村,由此引發保衛菜園村的運動。菜園村事件也起源於抗爭和保育,但隨著大家開始鬧哄哄地下田學習耕種,慢慢地從個體到社群好像都沉澱下來,在鄉村的情境下,接觸泥土,結識老農夫,好像讓大家開始觸碰到一些「秘密」,泥土裏好像存在一些困擾大家多年的問題之答案——
原來在香港這麼一個寸金尺土的地方,還有鄉村可以生活,還有田地可以耕種;原來鄉村郊野還有很多政策監管寬鬆甚至留白的空間;原來不是只有資本才可以起家,一無所有但憑借雙手也可以創業;原來生活中不只有抗爭和戰友,大家還可以透過食物和泥土去建立新的友誼和關係;原來大家不只是香港公民,也是地球的公民,改變泥土可能比改變政策更重要,泥土裏的生命意義與價值並不低於任何其他生命意義與價值;原來伺候田裏的蚯蚓也是在回應糧食危機、氣候變化等宏大的世界議題;原來生命不只有哀悼,也可以創造......
在菜園村事件中,阿周和俊妮相識相知,攜手同行,致力於將自己從主流的生活範式中逐步解放出來,紮根於腳下的田間地頭尋找另類生活的可能,因緣際會之下與伙伴合夥創辦了生活館菜園,開始了種菜賣菜的農夫生涯。
生活館菜園
第二天的訪談約在生活館,其實那天大家都很忙,阿周和拍檔要採收配菜,俊妮和同事有活動課程。因為想實地看看他們的工作與生活場景,所以冒昧跑去打擾添忙。
第一次走在香港的田間,沒有地圖指引所以迷路了一小段,在附近兜兜轉轉幾個圈,企圖尋找一個長得像「館」模樣的建築物。走了一會兒,問了幾位附近的農人,終於遇見阿周的拍檔萍姐把我帶到「生活館」——原來所謂的「館」就是一個簡陋的大棚,因為成本高昂也非必要,所以十多年來菜園一直沒有接通水電,為此,冰箱、風扇、熱水壺都是沒有的,大家每天需要帶備足夠的飲用水;午餐需要帶便當——方圓幾里也沒有茶餐廳之類;配菜剩下的蔬果,阿周得放上自行車帶回家才能存放到冰箱保鮮。
萍姐帶我到四季豆的田裏,見到了正在採摘的阿周——雖然前一天見識了阿周的黑——不是咖啡色,真的是黝黑,但是那天穿了一件破了好多洞洞的T恤衫,讓人很難把田間地頭的他跟「博士」或「大學講師」的頭銜聯繫在一起。
菜園村清拆之後,阿周和俊妮在村民的幫助下找到了位於元朗錦上路謝屋村的十斗地4,作為生活館菜園,常年用於種菜的地約四斗,餘下六斗會休耕或種草以獲取覆蓋物。菜園現在由阿周和拍檔萍姐、麗麗和華哥四人合力管理,每周配菜四次,供應市區幾十個家庭以及一兩個批發平台。除了田裏的耕種勞作,還有銷售、客服以及課程等工作,佔據了大家主要的時間和精力——雖然每個人都還有其他生計工作,但比例上農務遠遠超過了一半,所以「半農半X」在他們身上並不那麼確切,而對於一周七天都要下田的阿周來說,完全是「全職農夫」的節奏,且工作生活不分家。
生活館創辦十多年來,大家走過很多彎路,交了不少學費,最近兩三年才慢慢摸到門路,「找到感覺」,早期跟師父學習的很多耕種方法和道理,再結合這些年的實踐,似乎連接了很多理論與實踐的鴻溝,讓土地的狀態越來越好,雖然犁田除草的次數越來越少,但蚯蚓越來越多,作物產量日漸穩定,品質也更好,收成多了,浪費少了。
生產顯著改善提升源自於大家的信念與實踐。平時很多人會認為生態有機蔬菜就是長得又醜又小帶蟲眼或斑點之類的,看到粗壯漂亮的蔬果就會投來疑惑的眼光,真的沒有打藥嗎?在生態圈待久了才理解,只要技術和管理到位,生態的蔬果同樣可以長得健碩靚麗,甚至可以媲美常規種植的蔬果。阿周和拍檔不允許自己以「生態蔬果就是又醜又小又長蟲的」為借口,在種植、管理、揀選或打包任一環節上偷懶,「認認真真去種,全心全意去做,像傳統老農一樣,幾十年如一日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從育苗到定植到最後採摘、揀選、打包,每一道工序都有很多的講究和功夫。阿周希望生活館的蔬果擺在其他農場或農戶的蔬果旁邊時,不一定取勝但絕不能遜色。從這個意義上,就可以理解阿周說的,「我們自己不用說話,瓜果蔬菜裏面承載了我們所有想說的話」。
在日常工作中,阿周會因為自己種植的觀察和經驗相對多一些而經常「大大聲聲」,但自從意識到這一點,也隨著大家經驗的不斷深化和積累,大家的合作柔和平緩很多,反過來阿周會感銘拍檔的柔與慢,讓他有空間觀照和調整自己。從合作機制上講,大家完全沒有任何層級關係,報酬都是根據大家投入的工時來平分菜園賣菜的收益,就連配菜挑揀出來的次品菜,各人都會因為內斂的性格而不好意思直接拿,於是通過石頭剪刀布的方式來瓜分——輸的先挑,贏的後拿。看起來很好玩的一幕,在腦海回憶起來卻充滿欽佩——背後透露著大家對於彼此的理解、尊重和接納,也是因為有這樣堅實的基礎,大家才能一起走過這麼多年。
生活KidsClub5
阿周和俊妮都很熱愛教育,考慮到通過賣菜接觸到的市民朋友畢竟很有限,如果可以通過其他方式更好地分享再生農業與可持續生活的理念,也是很有意義和價值的事——多年來致力於社會改變的心意從來也沒有熄滅,只是融化在每天心無旁騖的辛苦耕種中。在創辦早期,生活館每年都會舉辦社區電影節,以及相關的自然教育活動,也會接待一些學校團體或家庭的來訪,零零碎碎做一些與農耕教育有關的內容,為此,生活館以生產為主的同時也兼具了部分教育的功能。
大概四五年前,隨著女兒瓜瓜的出生,阿周和俊妮拉開了人生的另一篇章。在泥土裏摸爬打滾的幾年,可以說徹底改變了他們的人生坐標,女兒的到來又引發他們思考,如何讓孩子在泥土裏自然而然地成長?與此同時也要考慮,育兒如何與工作和生活相結合,既可以照顧和陪伴孩子,也可以繼續農耕生活與志業的探索?為此,阿周和俊妮找到一些志同道合且剛好有同齡孩子的朋友,商討一起在田間地頭共同養育孩子的可行性。在村民的幫助下,他們找到了離生活館三站地的清潭一處山腳窪地,佔地幾萬尺,有幾間客家青磚屋,以及大片農地。俊妮第一次置身其中,腦海裏已經浮現出課室、花園、廚房等空間的模樣。於是,借助過往種菜賣菜積累的情誼和關係,大家合夥籌措了啟動資金,翻新了青磚屋,創辦了生活KidsClub——將育兒這件相對私密的事情變得集體化,同時也開始系統的農耕教育的探索與實踐。
創辦之初,俊妮就將KidsClub定位為學習型農場,以區別於消費性的休閑農場。KidsClub開辦很多不同類型的課程,包括水稻班、耕種班等,一個課程通常會囊括作物完整的生長周期,有13-15節(周)不等。前些年因為有運營的壓力,也不想被項目化的運作束縛了想像力,所以主要面向中產家庭開展課程,自負盈虧維持運營。疫情之後,關注到基層家庭也迫切需要喘息的空間,所以最近一兩年也有尋找項目支持,開展面向基層家庭的課程——與食物和泥土的聯結,無關乎階層、年齡。
參與KidsClub課程內容協作過程中,阿周會覺察到自己心態上的變化。早期耕種的時候,會有點瞧不起所謂的周末農夫或短暫農耕體驗,覺得「自己不是那樣的」,背後可能蘊含著自己對於農夫身份的焦慮。近兩年在課程中慢慢發現,生活在城市空間的朋友,無論成人還是孩子,中產還是基層,大家都承受著很大的壓力,尤其是疫情三年,彷彿被囚禁在牢籠裏。有機會來到農場,大家可以暫時放下各種焦慮和束縛,有點閑情逸致去端詳一下花花草草或菜菜果果,感受萬物在陽光下的熠熠生輝,哪怕只是短短幾分鐘,都有可能讓人真的放鬆下來,享受美好的時光;如果在農耕體驗裏,因著菜園的分享啟發大家去接觸食物,了解作物的生長、習性、特徵,有機會重新在生活裏與食物和耕種建立連接,誠然已經功德無量,不一定真的要大家學會去種什麼,或者以後真的要去務農。
作為農耕課程的協作者,不必帶著「成為農夫」的目標或目的去期待大家,也不必因為大家不夠認真或者不想做農民而沮喪,這麼想的時候,阿周有種釋然和放下——原來大可不必去改變他人、解決他人的根本問題;自己享受的工作與生活合二為一的狀態,可以真誠坦然地分享給大家,也不必背上任何宏願或標籤。這背後透露出阿周對改變理解的層次更豐富,甚至,他都不一定會用「改變」這樣的詞語去形容當下所做的事情。
從泥土裏生發出的社會改變
如今,阿周反而堅決不推薦別人走務農的路。訪談中他多番強調,自己確實從泥土裏獲得很多的滿足感,但絕不會推薦別人將務農作為生計或主業。最近兩三年研讀很多相關的書,讓阿周對再生農業的歷史有了更深的理解,原來一百多年前已經出現再生農業,一百多年來一直被常規化學農業強勢壓制著,如今還能苟且活下來已經相當不容易。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尤其是在香港的語境中,選擇務農作為生計,沒有任何政策的支持,社群也特別小,需要學習和掌握的內容又很多,試錯的成本非常高,以農為生的生活可能朝不保夕,三餐不繼,從這個意義上想,阿周堅決不推薦別人走上這條路。每次聽到女兒問,「爸爸,點解你沒有假放的?」(為什麼你沒有假期的?)他都不知道怎麼回答,後來女兒似乎也明白了,自己回答自己說,「因為爸爸要賣菜咯......」
儘管如此堅決地不推薦,但回到個體層面,阿周卻又真真切切地從泥土中獲得其他任何地方都無法比擬的滿足與滋養——雖然只是十斗地,只聯結了地球上70億人口中的幾十個家庭,但就在這麼一個小小通路裏,植物很開心,昆蟲很開心,微生物很開心,種菜的人和吃菜的人都很開心,阿周感覺自己就像一趟裝載著眾生開心的列車,義無反顧地馳騁於天地間——這種幸福感和滿足感,與生活館耕種賣菜的艱難和壓力,毫不違和地融合在工作和生活裏。
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個農夫用心專注地鑽研務農,讓自己和菜園可以活下去,自己也苦樂在其中,可能就是這個農夫作為個體回應社會與時代問題的方式;個人的私也可能是社會的公,最私的地方可能也是最公的地方;雖然一個人或一群人拯救不了全世界,但至少可以讓腳下泥土裏的蚯蚓很快樂,而服務蚯蚓的自由與幸福,只有每天踩在泥土上的農夫才能深切體味;這種從泥土裏生發出的改變,也只有農夫才深諳其意義和價值。
後記
第一天的訪談過程將近三小時,女兒瓜瓜全程沒有任何哭鬧或打擾,偶爾好奇地聽爸爸媽媽說話,其他時間自己在本子上畫畫,或者依靠在爸爸媽媽身邊玩耍。孩子的本自具足,折射出父母的淡定與安然。阿周說,在這個不知所謂的世道裏找一個真正幸福的人是很難的,無論工作還是生活,他們都正努力活成女兒眼中真正幸福的人。
1. 社區伙伴出版物,2014年3月初版。
2. 利東街,位於香港島灣仔區,曾是香港著名的印刷品製作及門市集中地,以印刷喜帖著名而俗稱喜帖街。2004年初,香港政府計劃重新開發此區,引發居民及民間團體的異議,要求保留這段歷史意義濃厚的街道。翌年政府收回業權,展開清拆行動及招標工作,利東街最終在2010年2月25日淩晨零時封閉。
3. 2007年香港政府開始進行中區填海第三期工程項目,將愛丁堡廣場建築群之一的皇后碼頭拆卸作道路和商廈用途,引發香港部分民間團體不滿,認為此舉摧毀香港人的集體回憶。保育團體策劃一連串行動試圖阻止碼頭拆卸,最後不果,但事件開啟了香港社會對本土文化保育的關注。
4. 香港農地的面積計算單位。一斗地約674平方米,或7260平方呎。
5. KidsClub這一名字計劃於2023年年底停用,屆時將會改以另一名字繼續運營該空間。
梁笑媚 《比鄰泥土香》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