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梁迎
這是我們所處的時代。正在發生的毀滅悄無聲息地侵蝕著我們賴以生存的生命根基,有科學家因此而預言“人類世”(Anthropocene)的終結。2009年由一群環境科學家提出的“地球界限”[1]概念,首次把環境問題聚焦在適合人類生存的地球的可承受界限上,同時指出,在9個地球界限值裡已經有4個變量超出了臨界,分別是物種滅絕的速度、森林砍伐的程度、大氣層二氧化碳的含量以及生態系統中氮和磷的含量。有人提出,這是人類首次以有別於“環保”的角度提出了“人保”,換言之,我們不僅需要“無私地”保護地球,更需要全力自保。在自然層面,我們更像是溫水裡的青蛙。而在個人和社會層面,媒體無時無刻不提醒我們,經濟的動蕩、社會的動亂、人類的互相殘殺、身心的摧毀,種種曾經只存在於荒誕小說裡的場景都變成了現實,像是一灘積水,倒映著自然層面的洶湧。
面對同一個時代,不同人有不同反應。有些人全然不了解這些看似與柴米油鹽無關的境況;有些人面對當下的各種危機視而不見、毫無感覺;有些人則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越來越聒噪不安,最後淪為悲觀主義者;還有一些人,從自身的需求出發,積極努力地創造理想的生活和工作,改變自己還不夠,因為他們相信養育一個孩子需要一個社區,共同面對這樣一個時代更加需要一個社區。
2006年開始,英國西南部的托特尼斯社區,開始有意識地通過在地化行動應對人類文明面臨的挑戰,堅信憑借社區力量足以找到應對挑戰的解決之道。正如轉型運動創始人之一羅布·霍普金斯[2]所說:“如果我們等待政府行動,效果會很小,也晚了點;如果我們自己來,影響力有限;但是如果是一個社區一起行動,就剛剛好,也夠及時。”
在這樣的社區裡,逐漸形成一種滋養人的文化。這是一種強調與自己、與他人、與自然相聯結的文化。隨之,勇敢的對話和非凡的改變慢慢浮出水面:重新做回“經濟”的主人,成就自雇者和創業者,重新定義“工作”,重新獲得人生技能,逐漸編織出社會支持網絡。從托特尼斯開始,到現在遍布世界各地的1000多個轉型小組,包括學校、村落、城鎮,規模不同形式不一。這就是源於英國的轉型運動,那些令人興奮的轉型故事像電波一般廣泛傳播。
繼20世紀70年代由《寂靜的春天》[3]一書掀起的對生態環境破壞的反思,一部分先行者開始探索人類發展的本質——何為發展、人該如何立命。隨後,各類生態社區在世界各地湧現,如蘇格蘭的芬霍恩[4]、印度的黎明之城(Auroville)[5],都是在一片荒蕪中打造的理念社區,涵蓋生活的所有方面。40多年後,轉型運動在已有的城鎮中發起,把對人本、社會、生態的探索拉下“聖壇”,放慢步伐,貼近普通百姓,通過一個個的小舉動促進人們意識的轉化,並強調與當代已有範式的磨合,而不是純粹的另辟蹊徑。可以說,轉型運動與生態村是在不同維度攜手,為不可能創造可能。
關於轉型的描述有多種形式,其中一種主要在項目層面,如介紹新能源公司、城市菜園、社區經濟項目、社區貨幣,給人一種琳琅滿目的夢幻感,像是城堡裡通過魔術變出來的糖果。而另外一些介紹則將轉型運動這種現像放在當今時代背景去思考。項目有生死滅亡,而項目背後運動的機理才生生不息,激發人類不斷思索關於“存在”的問題。縱觀歷史,人類文明的每一個腳印都是對大環境的直接回應。
什麼是“轉型”?從這裡轉到何方?“轉型”是個動詞,一種時刻處於“變”的狀態,一種順勢而為。從對能源枯竭和氣候變化的擔憂中孵化出來之後,轉型運動就沒有停下思考和創新的腳步。它以本地化的視角反思國際大型救援行動的邏輯,漸漸在“做”(doing)的狀態中,把“存在”(being)的狀態放回人類的屬性,把看似“不作為”的修身價值重新拿出來讓人類琢磨品味。一定程度上,轉型運動是一場對於現代文化的反思與實踐:在經濟全球化的大環境中探索本地化,在大政府大企業為主導的現代文明中聚焦個體和社區的力量,在人人都是消費者的物欲世界重塑動手造物的神聖,在忙碌的節奏和英雄為王的時代下提出內在轉型和健康小組,在品牌為重的文化下重構松散型網絡,充分尊重項目的獨特性和自主性。轉型運動沒有教條和標准答案,以大自然為師,以人為本,在這個充滿悲劇與災難的時代,充分信任人性,給人以最珍貴的希望,重新賦予人本力量,歸還人類玩樂與群居的天性。羅布·霍普金斯說過,創造力、設計和藝術賦予轉型小組創造獨特之處的可能性,那些令你眼前一亮的瞬間會讓你忘了轉型這個名字,而去享受它們給你帶來的美好、挑戰和包容。轉型是一場持續的社會實驗。通過創造健康的人類文化,與社群一起重新想像和築造我們的世界。在這裡,每個人都是參與者和築造師。因此,轉型只是奠定一個基調,系統和框架是在探索中不斷成形和調整的,轉型運動是一個百寶箱,與轉型的理念相似的任何活動都可以得以釋放,都可以加進來豐富轉型運動。轉型永遠沒有飽和狀態,就像一個活細胞。它很包容,因而得以生生不息。
轉型運動背後有一個啟動邏輯,就是化石燃料總有一天會被消耗殆盡,氣候變化的緊迫性需要人類盡最大可能減少對化石燃料的依賴,而新能源的產能無法與化石燃料時代相提並論。所以降低能源消耗量,回歸簡單和樸素的生活才是治標之本,而不只是一味宣揚轉變能源結構,渴望用日益瘋狂的科技創造美好生活,把綠色產品“漂綠”成新一代消費品。一味膜拜增長,缺乏對返璞歸真的真正向往,我們也只能是被綁在車輪裡的奴隸,無法掙脫“發展”的束縛。
有人說轉型運動只是社區活動,是生活的調味品,而不像工作,是生活的必需品。人們往往容易遺忘,轉型運動如果是可持續的,必須更深地融入生活,在生活和工作中也踐行轉型理念,而不是將二者割裂開。這正是轉型運動正在走的探索。舉個例子,轉型小組搖身一變成為轉型商業,創立本地企業,是社區自我挖掘出的需求衍生出的商機和商業,是社區在尋求改變的道路上誕生出的行動,是整個社區在創業,尋求獲取受惠服務的途徑,所以社區成員也會更加傾囊相助。而不像一般公司的建立,即使是有意義的社會企業,創業者和受惠群體也是在不同的起跑線上,彼此不認識, 沒有地域和情感上的關聯。
轉型運動把好高騖遠的人類拉回近在咫尺的社區鄰裡,回歸人本身的感受和潛能,或許這就是對充滿變數和悲劇的時代最善意的滋潤。
梁迎
英國舒馬赫學院轉型經濟碩士
- “地球界限”(Planetary Boundaries)由瑞典科學家約翰·羅克斯特羅姆(Johan Rockstrōm)及其同事於2009年提出,該理論總結出地球生態可承受的9條安全界線,包括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氮和磷的過量生產、臭氧層空洞、海洋酸化、淡水資源使用、農業土地利用、空氣污染和化學污染,人類要避免環境災難,就不能逾越這些界限。
- 羅布·霍普金斯(Rob Hopkins):托特尼斯轉型城鎮和轉型網絡聯合創始人,有多年教授樸門永續設計和自然建築經驗,在愛爾蘭的金賽爾繼續教育學院開發建立了世界首個兩年制全職的樸門永續課程,並幫助愛爾蘭第一個生態村獲得建設許可。
- 《寂靜的春天》是美國海洋生物學家蕾切爾·卡遜(1907—1964年)所著,於1962年問世,第一次闡述了DDT的危害,以扎實的數據和資料,嚴肅地指出人類不加選擇地濫用農藥、殺蟲劑和除草劑等化學合成制劑,將會危害鳥類和其他野生生物的生存。該書第一次向人類提出警示,化學合成制劑通過污染食品、空氣和水,直接威脅人類的健康和生存。有評論認為,該書是20世紀最早、最有說服力的呼吁保護生態平衡、拯救地球的開山之作,引發了美國乃至全世界的環境保護事業。
- 芬霍恩生態村(Findhorn):創立於1962年的靈性社區,在可持續能源、社區經濟、自然建築、有機農業等領域共同探索以人為本、永續生存的路徑,1998年榮獲聯合國人類住區規劃署頒發的最佳範例殊榮。
- 黎明之城:又稱阿羅新村,位於印度東南古城本地治理(Pondicherry),前身是阿羅賓多修道院,是印度聖人阿羅賓多(Sri Aurobindo)與法國人“神聖母親”(The Mother)開創的烏托邦實驗所在地,於1968年舉行奠基儀式,有124個國家和印度各邦的青年代表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