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明
寫在前面
編輯想約一篇探討“人與自然關係”的文章,因爲感到某種緊迫性,我在此主要想談談“關乎生命”的教育。現在不管是在城市還是鄉村,主流教育都過早地以物質文明發展和職業化的需要去引導人的成長,畢業以後,工作就進入了越來越精專的社會分工;而在生活上,由於被家人極細膩地照顧,很多人的生命從最開始就沒有了成熟起來的機會。
前幾年我從事有關“特殊命運孩子”的教育工作,期間有一個觀察:在現在的社會環境下,大部分的城市孩子幾乎還沒有經歷“自然的人”這一階段,就被以教育的名義推進“社會人”的角色之中,孩子的生命力在很小的時候就被來自頭部感官神經的刺激抓走了,而心靈的感受、腹部的臟腑和四肢的發育與發展就會弱化,而這些部分是真正和“活的自然”緊密相聯的。另外,雖然社會和父母的期望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如果社會和成年人施加的意志太强,期望就變成了一個僵硬的模具,會卡住孩子或年輕人的心靈成長。不管這個模具從理性的角度上來說多麽有意義,或者從外在看上去多麽規模宏大、多麽華麗或莊嚴、多麽吸引人,都是要被脫下來或是超越的。
被模塑之後,或早或晚,一個年輕人總會開始質疑自己:“我有沒有真的活過?”,或渴望有機會“以自己對生命的認知立于世間”,幷“渴望去經歷”。這樣的心理感受,在這個時代裏,是人類意識發展過程中出現的重要天賦,可稱之爲“精神自我”在人的內在醒來或出生的過程。以此爲基點,人開始發展出對“生命、社會、載負和養育著我們的自然”的責任感。在這個階段的開始,或許他有勇氣走進生命中真正意義上的叛逆期,“獨自的,走進曠野中”,因此而遭遇重重困難,但經歷過後,也許他的生命會出現一絲光亮。此時即使外面的困難仍在或是更甚,但他會對自己當下的生命狀態有了歸屬感,心裏有了意願和力量繼續走下去。
這是當下的城市人群可能會發生的人生經歷,或者說一個自發的“生命教育”的過程。因爲這些內在原因,前些年社會上發展出各種形式的多樣性探索:自然教育、永續設計、自然耕作、在某種精神文化指引下的社區、以弘揚傳統文化爲基礎的書院、華德福教育等等,幷且已經有很多相關探討。而我自己是在直覺本能的指引下,走進自然的曠野中。下文對某種外在的形式和形態不作描述,而是從內在對生命的認識角度,對自己的經歷做一點闡述。
寫這篇文章時,我已經著手向“在山區農村當二楞子”的日子告別。在這段經歷裏,一個珍貴的收穫是,過去以爲自己是一個特殊的、個體形象的人的存在,這樣一種對生命的認識已經漸漸地被磨掉、淡化,幫助自己突破了一些對生命有所限制的根本性的因素。我開始感覺到“人的確是有一條內在充盈、圓滿、喜悅的生命道路”。這條道路于我,是在與自然緊密相系的生活裏,點點滴滴匯流而成的。而在這個過程裏,一直在校正我,幫助我梳理生命經歷和經驗,指引我向前的關鍵是“真誠地對生命和世界本質的探尋”,我稱它爲“在生命角度上的教育”。沒有這個角度,所謂的探索就會失去精神上的基礎和方向。
生命的面向無限複雜,由于文章篇幅所限,這裏或先提出三個基本而重要的角度,抛磚引玉,和大家一起探討。
從腹部的靈性能量中心出發
發展與自然的內在連結
人首先是一個自然的人,人意識到與自然的內在連結是生命安立的基礎。簡單來講,本質上人是通過腹部-四肢的靈性特點與自然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在人智學的“人的三元構成”裏被稱爲“軀體-四肢系統”。但這裏的“軀體-四肢系統”不是一個有形身體的區分,而是指形成腹部-四肢的靈性力量所表達的一種特質,一種面向自然、宇宙的開放性和連接性。魯道夫·施泰納1在《作爲教育學基礎的人的普遍智識》一書中描述道:“我們的四肢系統歸屬于宇宙,而宇宙吸引著它,與它産生融合感,如同宇宙對頭部産生離斥感一樣。”2不管你以什麽樣的形式去體驗與自然的連結,比如傳統耕作、中醫、武術、永續設計、靈境追踪、以畫筆記錄自然、帶有超感官感知特點的歌德自然觀察和活力農耕等等,甚至是在理性層面上我們對自然本質的闡述、思考和認識,都是以腹部靈性能量中心的活動爲基本點的。形象但不準確地說,我們腹部的靈性能量中心,是由大地品質的靈性力量參與其中建立起來的。由此,這個能量中心也是我們與自然連接的通道。
此處若要在理論上闡述篇幅會很長,而對於成人來講,最直接有效的做法是,在生活裏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或是以“若無若有”的狀態去體驗這一點。“若無”是說人在專注於行動的時候,處於無意識的狀態;“若有”是在行動中有感受,或遭遇卡點的時候有意識地從上面所提及的角度去感受和認識,如果體驗到一點清晰的東西就做一點調整,再有時間就記錄下來,然後放下它。等到這樣的感受成熟的時候,你心裏真正地升起與人交流的需要,就可以去看看相關研究或是找人交流,讓自己的感受清晰豐富起來。交流裏的順暢和流動性特別重要,你的真實感受要有所呼應,否則這種與自然的內在連結的狀態會萎縮,在別人看來也會以爲你是瘋掉了。
我有一段相關的經歷。早年在社區伙伴工作期間,我曾經參加過克萊爾·愛樂華3(Claire Elouard)博士的“大樹能量工作坊”。在那個過程裏,她可以“看見”自然裏的某些能量,但她幷不是以眼睛這個感官爲媒介去“看見”的。她覺得在亞洲,人們多是用身體去感受的。所以她在和我們做練習的時候,會讓我們自己去和樹相處一段時間,可以用手或身體的其它部分去感受,最後通過簡單的繪畫或其它方式把對自然能量的感受表達出來。這是一個訓練對自然力量的超感官感知的做法,也幫助我們的心靈去超越日常的認知狀態,重建我們對生命和自然的認識。那時我的生命能量集中在頭部,像哲學家一樣思考,想像著各種社會、工作中的事物,腹部能量中心的生命力是較弱的。在工作坊裏,我感受到的只是:不同的樹會明顯地呈現出“地、水、火、風”四個特質裏的某一個特質。其它的,比如去感受不同地點的能量,或者以心念形成一個能量的守護空間等,我原本以爲自己平常的站樁訓練對感知這些會有所幫助,但在工作坊的氛圍裏(自己在人群中和陌生環境裏比較緊張也是一個原因),我很努力也只是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不確定的感受。來到雲南,在多年的鄉村生活經歷後我才意識到,在一個超感官感知的過程裏,我們腹部的靈性力量中心都是直接參與其中的。
在雲南農村,我發現農人與自然有很深的內在連結,有些人能講出來,有些人做事情的時候會顯現出來。比如我曾經隨一位老人上山采藥,晚上在山裏的小棚子睡覺,夜裏火熄滅了,很冷,大家躺在只是羊毛氈覆蓋的木板上,都睡不著。天還沒亮,老人忽然說“剛剛有風,早晨鶏叫的時候會起風”。那時我在山上時間短,還沒有體會,但從中醫角度看,早晨天還未亮,在六氣裏是春的“厥陰風木”之氣,外面極冷,但內熱已動,膨壓之間作風(後來,我偶然間也體會過幾次“那是怎樣的一種風”)。4老人有這樣的感知能力,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在自然裏的日常生活使得腹部的靈性能量中心的活動很活躍;另一個原因是來自傳統的承襲,在族群裏,老輩人帶著强烈的意願要把自己的生命觀、對自然的觀察、自己在自然裏生活的感受和經驗分享給下一輩,年輕人是在一個模仿和經歷的過程裏用身體去學習的。我們向農夫請教節氣、耕作、生活的經驗等等——所有這些,都是腹部的靈性能量中心參與發展的。
人會在這樣的生活裏發展自己腹部的靈性能量中心,體會到一種內在有活力的生命感受,也會希望在自然環境裏行動起來。但在這種狀態裏,你需要面對腹部能量中心“無意識”的特點——它很有力量,但意識很弱。這種情况與在城市的生活感受是相反的,在城市裏,人會有清醒的意識、理性和秩序,但很多時候會覺得生命力很弱。
爲了避免這種無意識,在鄉村和自然生活的人,需要其他的生命能量中心活動起來。我們可以通過藝術的方式,表達在自然生活裏的各種感受:不僅有美好,也有勞作後的疲憊、連續幾周濕冷的陰雨帶來的壓抑、面對諸多不確定性時的猶疑等等,人們需要消化這些感受,消化的過程也帶來意識的覺醒。這個時候,藝術創作的過程就會發揮作用,文學作品、繪畫、唱歌、紀錄片等等,都會幫助人們感覺到溫暖和色彩,本質上是其它的生命能量中心在活躍起來。但回到這個標題所要探討的——腹部的靈性能量中心,在受城市文明影響的人群裏,要注意避免在沒有充分發展腹部能量中心的情况下,展開過度活躍的藝術創作和思考,因爲這樣會把人帶入一種“上重下輕”的生命狀態裏,幷不健康。
最重要的是“耐心、耐心、耐心”
讓生命回歸“生長”的狀態
那條成就內在充盈、喜悅、圓滿的道路是“長出來的”,是在環境的刺激下與周邊互動的生長過程,對此我們需要有充分的耐心。在“大樹能量工作坊”期間,克萊爾博士也鼓勵我們要有充分的耐心去練習,才會孕育出對自然能量的超感官感知。我們的作爲會影響呈現的結果,但我們無法决定結果什麽時候出現。
對此,盧恩卡(Eckart Loewe)5的網站上有個形象有趣的描述:我們不需要設計什麽課程這種非自然的東西。只要有需要爬、進水、進泥潭、過夜等來自自然的任務,不多說話,只用隨意發揮的手語就會有感受。我們可以讓來自自然的挑戰和感受替代所有的組織和管理。從自己的感受出發,例如:不是從“我們要建樹屋”這個目標開始,而是從“爬樹”這個行動開始。爬累了,在樹上休息的時候會感受到一些不方便,就安裝一個木板讓自己坐下來。脚怎麽辦呢?需要第二個木板。然後隨著行動和感受,一步一步地增加,看看會變成什麽。唯一需要確定的是待在樹上這個任務,也許上面還有水果呢。
不管你的手有多笨,多麽不會幹活兒,若在自然的環境裏生活得足够久,也許活得很狼狽,但你最終都會發展出一些切實的、與自然聯繫在一起的生活經驗。比如也許你撿上三個月的松果,你就會知道哪些是剛剛落在地上,哪些是已經落在地上一年了——由此你知道哪些“新松果”合適用來燒火,哪些“老松果”應該放到堆肥裏。冬天的時候,你遠遠地看一棵樹,憑著對樹形的觀察,你就知道是蘋果樹、梨樹、梅樹還是李子樹。你會體會到每種樹,它表達出來的“地、水、火、風”的特質。在你養過很多狗以後,你會看出:這條狗是“粘液質”,那條狗是“膽汁質”、“多血質”或是“抑鬱質”。慢慢地你會理解自然,你會知道如何在自然的生活裏有恰當的作爲,如何去發展與自然合作的做法。這些都需要耐心,需要在不斷的失敗中積累。
做一件事情時,你真正能够給予的是“全然充滿著熱情的生命”,你要做你在那個當下生命直覺告訴你要做的事情。發展不要超出“生長”的節奏,不然到了一定的規模和狀態,你就不知道怎樣以自己身心所能承擔的步伐、節奏和方向感往前走了,也會讓自己和伙伴遭遇很多難緣。
在自然裏生活,你肯定會遇到心裏有很多聲音、失去耐心的情况。很重要的是,覺察那個狀態,然後回到你最初做選擇的發心,看能否基于此做些調整。人若把關注點放在事相、情緒上,就無法安心。試著把心定下來,在那個當下練習聆聽生命直覺的指引。
若是走過開始的一段“枯燥期”,你會發現在自然裏的生活好像在“魔法世界”一樣。就算是每天早晨生火這樣簡單又繁瑣的事情,你都會感覺到:爐膛是火的房子,每天早晨生火是要去喚醒它,要用你的專注力去喚醒它,幫助它强壯而穩定;你要和它一起面對爐膛裏濕和冷的力量,以你全然而靈活的專注力和行動力,與木柴、空氣一起創造“火的空間”,也讓熱空氣在爐膛和烟筒裏形成一種流動的“勢”。
困難、生病和死亡,你生命裏的三位朋友
在自然裏生活,困難、生病和死亡是三位你不願意碰見的朋友,但它們能幫助你像一個“戰士”一樣活著。困難會教人放下我執、尊重自然,培養與自然、夥伴友愛合作的生活態度;生病的時候,夥伴的幫助是很重要的,但別人不能替你經歷,這是個人的學習機會;而死亡的威脅更是一件特別的事情,“死”是活著的指引,幫助人以生命的實相去抉擇生活。
看看村裏過去修的小路就能體會到這一點。那時沒有大型挖掘機械,修路艱難,人們只能根據山勢,或炸或鑿,修出一條蜿蜒崎嶇的小路。很多小拐彎,路窄窄的,但人和動物的脚走上去很舒服,只是下雨天會覺得有些麻煩。沒有油鋸的時代,人們自然知道,在山上砍倒一棵胸徑一米的樹拖回家是很困難的事情,所以蓋房子的木料、住的房間都不用很大,那只是晚上睡覺的一個“洞”嘛!老人也會把小樹枝收集整理好,在炒菜需要急火的時候小樹枝更好用。過去,人們在山區的村子裏生活,取用都是周圍的自然環境給予的,這樣的生活教會人惜物,愛護自然,也沒有大的欲求,只是希望在一個地方平安地生存下去。
生病也是常常有的事情。我是在生病的狀態裏體會到中草藥、武術能切實地防病治病。另外,人在生病體弱的時候,才會對節氣裏的風、寒、暑、濕、燥、熱這些自然的力量更敏感。生病不是無緣無故的,心思混亂、過勞、耗神、不恰當的生活作息習慣都會導致生病。在自然裏,人的內在疾病因素往往會與外在因素結合,然後表現出來;沒有現代醫療體系的支撑,也沒有退路,你必須迅速地察覺和調整,“治未病”,在當地的自然環境中,在村落裏,在家庭、飲食中找到合適的做法。這些年,我反復經歷這些事情,其中有些身體狀况的出現,經歷了、面對了幷找到了解决的辦法,但也有些沒有找到辦法。不過,困擾也是學習、觀察和嘗試的機會。
死亡會帶給人超越死亡的心理衝動,把我們從現代社會所創造的“夢境”中喚醒,這些心理力量在平時是覺知不到的。在廣西農村做教育研究的盧恩卡老師,常常和村裏的孩子去山裏做野外的體驗活動。有一次他在微信裏和我說,“只有靠近死亡,我們才能感覺到活著的意義。怎麽能讓參與活動的人接受呢?”中國古代有句話叫“心死神活”——有些人或可理解這樣的感受。
我是一個在城市裏長大生活的普通人,有一天我忽然感覺到,平常生活裏,“死亡”是離“活的自然”最近的事物。平常很多時候,我們接觸自然是在“利用自然”,我們的心距離“活的自然”很遠。以現在人類對待自然的態度,人在自然裏沒有朋友。
在自然裏,我曾一次次在心理上經歷“死亡的威脅”,在霧和雨裏迷路、寒冷、饑餓、攀爬時失手、進去一個地方不知道怎麽出來等等。只有在被死亡碰觸的那個瞬間,你才能最清晰地體驗到自己是一個“自然的人”,也是這樣的體驗指引我進入現在的生活狀態,很多“知見”上的障礙,“人以爲的世界”,人生要追求的等等,都是在這樣的經歷和之後的消化過程裏慢慢萎縮脫落的。
後記
這篇文章是想寫給一些在公益領域做自然、生命成長教育工作的“知識青年”。我是一個右腦型的人,擁有敏感的特質。這些年入了一個“窄門”,生活的經歷啓發了我的一些思考和生命的調整,但傷害也多,走得很笨。很多在這個領域的朋友更聰穎,更有智慧和方法。寫這樣一篇行動反思的文章,是說出自己的經驗教訓,與朋友的生命經歷相互印證,也祝福他們的生命走得更清晰、平順。感謝人生裏的相遇。
1. 魯道夫·施泰納 (RudolfSteiner,1861-1925), 奧地利社會哲學家,人智學的創始人,著有《歌德的世界觀》(1897年)、《神智學》、《我的生活道路》等。
2. 魯道夫· 施泰納1919年在斯圖加特創辦華德福學校時對教師進行的爲期兩周的培訓講座記錄稿,由臺灣財團法人人智學基金會于 2014年4月出版,引自該書第二講(P61)。
3. 克萊爾·愛樂華,法國植物生態學博士,從2004年起,她開始在不同國家及地區教授人們如何與大自然溝通和感受大自然的節奏與律動。
4. 詳見《青芽兒》82期文章《隨納西阿老山中采藥記》。
5. 盧恩卡,德國人,90年代起志願在中國鄉村進行教育研究、嘗試和創新工作。
■ 朱明 2019 年與伙伴一起創辦“盈旭·生命空間”工作室,以融合人智學和歌德觀察的中國傳統生命觀爲主綫,山野耕作生活爲載體,在生命·自然·藝術中探討和研究人類精神文明、文化、生活智慧的傳承與發展,著重於“特殊命運孩子”教育的探索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