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梁迎
很多人講起經濟與生態都覺得太抽象、太宏觀,很難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個體無法取得直接的聯繫和切膚之感,就更別說與自己生活的關係了。那我們就先從我們看得見、摸得著的人和物出發吧。
我希望分享身邊三位手作人通過土壤、靈魂、社會的生計救贖的故事,來想像與探索健康的經濟、增長的經濟可以如何被創造,又如何與個體密切相關。與此同時,自然的力量和人的靈巧如何參與經濟的轉化與創造,社會又是如何組織和襯托起這些關係的。
“酵母精靈”麵包師
第一位手作人是一名做食物教育的麵包師 Danna。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她對待天然酵母如同對待自己的寶寶,餵養它們時如同伺候自己的寵物。一般大眾在使用一包乾酵母時,很難有什麼心動,更別說動感情。很多人還以為酵母是加工產物,但它們其實覆蓋在諸多穀物、果實表面,是我們看不見的生命。
只有當我們目睹麵粉和水放一起反應不斷冒氣泡(二氧化碳)時的“生命運動”,才能真正“看見”大自然無處不在的真菌,也才會想起,酵母其實是人類文明史中被應用得最早的微生物。這就像只有看到了婀娜多姿的沙丘,才能讓我們想起風的存在。人類進化到現在,無數的信息、衍生出的物品在時刻攫取我們的注意力,如今的我們已經不像原始社會時的人類那樣時刻保持“萬物有靈”的意識了。
我認識一位英國老奶奶,祖上來自東歐,她用的是已經有 500多年、一代傳一代傳到她手中的天然酵母,那種歲月感就如珍貴的酸菜水,外婆家的老面。那些食物中有我們看不見的菌,是生態系統中的微生物,遠起於地球生命的起源,又近至在土壤和每個人的腸道裡,一直是重要至極卻又常被忽視的生命。唯有感歎,物質世界對可視的需求太高了,以至於把視而不見培養成了一種能力。
每次在麵團發酵時,Danna都會時不時去看看“小寶寶睡醒了沒”,等待將要出爐的麵包時,她都會靠到烤箱前,跟“小寶寶”絮絮叨叨,再三囑咐,生怕哪些環節沒有做好,怠慢了這些小生命。
Danna通過展示麵包烤好時自帶的天然孔隙,去給吃麵包的人講述酵母的角色,用可視的現象還原暗地裡努力幹活的酵母,以別樣的方式呈現了酵母世界的可愛。
艾草1滿地的清明季節,Danna親手薅光舒米香草園的野艾,先將野艾放進鍋裡焯水,用破壁機把艾草打碎成漿,然後把艾草漿揉進麵團裡,出爐當季在地的艾草麵包,那種前所未有的艾草清香和烤麵包香氣的糅合簡直是本地食物創新的最好體現,讓平時被束縛于單一艾餅(青團)形象的艾草有了更多的展現空間;通過不同方式刺激舌尖的味蕾,也完全打開了人類吃貨的想像力。
有這些關愛和大自然本身的眷顧,“Danna麵包”已經成為了來旗溪的夥伴掛在嘴上的念叨。那種揉進對酵母和麵團的愛與關注的力量恐怕是職業麵包師所難以負擔的。
除了有形的產品,這些年Danna還一直在做食育課程,以食物為切入點的可持續生活教育探索。相比於單純地開餐廳、賣食物、刺激大眾的味蕾、吸引食客的再三光臨,她更希望鼓勵每個人通過製作食物找回與自然、與家人、與自己的連結。
Danna在食育課程裡融入了很多無形的飲食理念,包括食材的選擇(時令、在地食材,環境友好的種植和包裝),烹飪的方式(儘量使用全食物,低糖、低油、簡單調味),就餐的儀式感、剩食料理和廚餘堆肥,把每個家最重要的場域之一的廚房所涉及的方方面面都囊括其中,鼓勵家庭成員參與到食物相關的所有環節中。
Danna最希望看到的是,自己的食物和設計的體驗,可以讓人愛上廚房,愛上動手做食物,愛上西蘭花的形態,觸碰到五彩繽紛的大自然,有更多的時間把愛放進食物裡,放進家人朋友的嘴巴裡;在採購食材、研究食譜的過程中關注食品安全、土地健康、垃圾問題等社會公共議題。
從大樹開始的木作
現在我們把目光挪到旗溪村第二位手作人曉強的身上。
“我如木頭般木訥。”曉強如是和木作拉上了關係,帶點戲謔的味道。
這位不善言辭的鄰家男孩,選擇用木頭去表達自己,也在聊天過程中多次重申“借由木頭作為載體,其本質於我而言是一種表達。”
從最初的業餘愛好到現在在旗溪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曉強在慢慢走近木作。
“爺爺和爸爸的名字都與木有關,”曉強說,“爸爸年輕時曾是木匠,喜歡做木器,也很擅長,留下了些思想裡的智慧和行為上對我的影響痕跡。”
言談話語間我感受到,原來木作也是他與父輩連結的媒介。
剛開始玩木工,為了節省成本,他一到颱風天結束,就上後山拉那些被颱風吹倒的樹枝,而在廣東,颱風季結束其實就進入了秋季,他也慢慢摸索出適合做木工的木材,和不同季節木頭的不同狀態,如秋天的木頭水分低很多,而春季樹木正在生長階段,此時的木材質量不如秋季。
抬下山後,他會把樹枝截短,存起來,放上一年半載陰乾後,才開料使用。也是在這些準備過程中,曉強慢慢與木元素的世界發生更多深度的互動。如果你來到曉強的木工坊,你就會看到堆放的木材都是撿來的樹幹,或者是房梁和船木等二手老木材。
5公里以內的樹,在它們倒下後成為了木材,經過木匠巧手雕琢,成為兼具實用性和美感的作品,沒有比這更加美好的生命歷程了——仿佛倒下的樹以別樣的形式在延續自己的生命,人的雙手與工具參與了大樹生命的轉化。
現代人的意識裡,木製品和參天大樹是兩套體系,如同很多人無法把飯桌的餐食與長在土地上的作物構成關聯。意識裡生命源頭和生命全貌的缺失照見了經濟與生態本質上的斷裂。
曉強的木工事業有兩個板塊,一個是木工產品,另一個是木工體驗課。
曉強一直認為木元素是世界自我表達和呈現的載體,甚至尚未問世的東西也能用木頭來表達。從砍柴生火做飯,到製作日用品、雕刻、家具、房屋,生活裡處處都能見到木頭的身影,它的實用性和功能性顯而易見。
而吸引曉強的是,在滿足實用性的同時能用木頭去表達自己,作品本身是一種表達,製作過程也是一種自我表達。
在2020年的端午,曉強帶領了一堂筷子製作體驗課。在他的課堂裡,只用到了刨刀這一種工具,借用一位參與者的說法,就是“從頭刨到尾,筷子就出來了”。其實,曉強還在不斷改進他的教學,即使只是簡單的筷子製作。
“我在不斷做簡化,做減法。到最後,工序越簡單,簡單到一個動作即可,參與者才能撇開一切看似重要的技法,直抵木作的精髓,到達一種開始能接收木頭傳遞的智慧的境界。”曉強說他的教學方式與個人成長很相關,他渴望體驗者能自己去發現問題,有自己的思考空間,而木作中很多重複的、看似很笨的方法,就是在循環往復間沉澱體悟、體會創造過程、重獲一種專注的能力。
除了這些用意,曉強還有意通過木作做文化的保育和傳播工作。“筷子文化在大眾文化裡已失傳了,僅剩下工具符號,成為了一種使用習慣。”曉強對筷子的重視源於一次在朋友家作客,飯桌上每個人跟前都放著兩對筷子,一對吃飯,一對夾菜,每對筷子都安放在一個筷枕上。這一切都讓曉強覺得陌生但親切,也勾起了他對筷子文化內涵的熱忱,因而在手作筷子課上有意穿插了他對筷子的理解——手作看似簡單的兩根木條,被賦予了一些頭腦和心靈層面的滋養。
“我比較笨,不懂得騙人、取巧,很直接,像木頭。”
“感謝木頭,我內在有很多東西需要通過木頭去表達。”
在有限的表達中,他道出了表達本身。
從雜草中聽到了香草的呼喚
對於小郝來說,在鄉村長大是很自豪的事。他一直對“好好讀書,然後上個好大學,在城裡找份好工作”這種大多數父母的苦口婆心不太苟同。小時候鄉村生活的真善美奠定了他對美好世界的嚮往。
從高中開始就喜歡往學校的菜園跑,大學起正式學習農業,農業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他。而真正開始扎根於土地,找到鏈接土地和神明的方式,要從他重啟旗溪農場開始說起。
小郝最初接管旗溪生活農場的時候,農場的關注點還不太在土地和種植上。直到2019年初全國農場大整治的號角吹到旗溪,土地上的小黃薑和香茅,雖有點被冷落,卻依舊堅挺,把頭探出來,爭取能被注意到。剛開始,這些頑強的作物因需要大量被收穫,還一度成為勞動人民心頭的負擔。可這卻開啟了小郝的靈感迸發機關,也讓他慢慢領悟到土地在向他發出的請求。
工業文明下的工業化農業,把所有存在都異化成機器、生產工具,包括人,就更不用說動植物和土地了。這些年,小郝一直在撥開工業化思維的迷霧,希望讓生命的靈動和多姿重新奪回話語權。小黃薑和香茅——曾經被冷落的兩樣作物,它們的呐喊倘若能被聽見,那便是經濟與生態重遇的時刻。
適地適種其實就是人類意願後撤,讓土地的聲音蕩漾。就拿香茅(又名檸檬草)來說,小郝戲稱“倘若你拿把椅子坐在香茅跟前一個下午,你能看到它在長”,就如擱一台延時相機在地裡,可以看著香茅在短時間內肆意地瘋長,一年四季如此。
這種在旗溪土地裡堪比野草的植物,不需要太多的人工管理,成為了旗溪農場的頭號經濟作物,無論是香草茶還是洗護用品,無論是用香茅全株提取純露還是低溫烘乾,香茅那獨特的清爽氣味都特別地宜人。一方水土養一方物,土地和環境有它的選擇,如果我們能觀察並接受這份禮物,人與自然會有更多的相互感恩,而不是對抗。
小郝認為農業是一種生活方式,在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是生活本身。人不是機器,但在工業化思維下,勞動很容易變成一種流水線上的熟手工,日日夜夜重複同一個動作,日子久了以後,大家會認為工作就是如此的單調。人無法活出一種整全感,對生命的領悟也會較浮於表面。而生活不同,有很多面向,有很多“工種”,從全職媽媽身上就能窺見那種全能。
在旗溪農場,人們在有各自分工的前提下,會參與到很多面向的工作。每個人都會下地,每個人也都要輪流做飯。這種生活方式中很重要的是“人的完整性”。土地裡生長出來的作物的整個生命,從種子、植株,到用雙手把作物轉化為其它形態,及所用到的工具,到最後的打包銷售,都濃縮在這片可見、可參與其中的土地上,都在所有生活在這片土地的人的意識和行動裡。
“從種下一個土豆開始,我們就和這個土豆有連結。”
我還記得小郝盤腿坐在舒米廚房,熬煮香茅薑膏的場景,如生物動力農法中的製劑攪拌,每劃過一圈,就是神奇雙手把愛與祝福獻給香茅薑汁,讓土地本有的生命力通過這些作物獻給世界,這一來一回,估計就是無數原始部落所唱誦的“滋養與被滋養”。萬物本自具足的神聖,如此周而復始,循環永續,互相促進,所道出的就是生態與經濟的深層關係吧。
社區的力量
講到這裡,就需要超越個體的層面談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就是社區的力量,這在經濟與生態的關係網中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在我分別跟 Danna 和曉強的聊天中,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突出闡明了這一點。
曉強很注重木工的整體流程,從準備木材到處理木糠,“社區的生態模式降低了很多人力成本,剩料的處理變得更方便。”因為社區有廚餘堆肥,也有人用柴火燒飯,是很好的消耗木糠和邊角料的場合,也是生命循環很好的例子。
而這些手作人之間也有很多的互助和聯動。曉強做了很多小餐盤和各種木質玩意給 Danna 以換取咖啡和點心,咖啡廳裡也滿是曉強的裝飾,作為曉強作品的展示區,相互促成社區經濟。
不約而同形成的社區也有約定俗成的社區價,在地消費一方面減少產品包裝的碳足跡;另一方面也促進社區交流和價值流動,增加人與人互動的機會。
禮物經濟和循環經濟是對市場經濟很好的補充,讓身在其中的人有空間去突破想像的局限,讓人可以從需求和天性出發重新思考經濟的意義。
無論是農場的香草產業,Danna 的麵包,還是曉強的木作,都會開放製作體驗的活動。通常消費者在體驗完整個製作流程後,都會深感“你們賣得真的不貴,這麼多工序,這麼多投入”。這份體驗打破了慣常的買賣關係,有了更多的投入、參與、互動,更多的與物、與人、與生態的連結。
這也讓我開始反思,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市場價格都是一種虛擬的、超離個體體驗的數字,導致消費者看到數字時只能看數字的高低,做橫向的價格對比。而所謂的“價格反映價值”這個看似鐵律的道理卻無法解釋究竟何為價值,不同的價值觀會生成迥異的價值取向,奢侈護膚品與天然洗護品的原材料成本差異不大,溢價卻架構在品牌和市場營銷之上。大型生產商的封閉式大規模生產只管生產要賣出的產品;而小規模家庭式作坊力求生產以“連結”為核心屬性的產品,把“連結”附在產品之上。經濟的精細化分工,割裂了人類對非物質層面的連結,而很多手作人找回了這種連結,並得以不斷創造連結。
土壤•靈魂•社會2
有時候我們坐在一起自我調侃,怎麼我們這些“品物”之人就相聚旗溪了呢?彼此能聽懂對方想述說的感情,對土地、對創作、對社區......
讀到這裡,希望大家可以看到經濟不僅僅是賣香草茶、賣麵包、賣木工產品的銷售和收入。“土壤”、“靈魂、“社會”這三大支柱,分別可以指代生態、生計、社區,而生態不僅僅是保護環境,生計不僅僅是養活自己,社區不僅僅是鄰里關係。生態是關乎與物的連結,與其他生命的連結;生計是關乎價值創造、自我表達、自我實現,關乎尋找天賦並讓天賦發揮價值;社區是關乎共建一個區域的健康,生態與經濟的健康,人與人之間有愛與互助共享。
如果我們只把視角和關注點放在產品的市場營銷、拓寬用戶群、提升曝光率、降低成本、擴大規模等,我們很自然地就會掉進如何快速把產品轉化為收入的慣性裡。而這篇文章故意綿延了在產品成為產品前的生命之旅,希望像酵母、木頭、香茅這些生態體能夠更全面地走進我們的意識。
雙手除了用來勞動,它們還顯化創造的過程,將靈感、想法付諸於行動,有其不一般的神聖性。現代化結構裡對規模化和標準化的要求是要“去雙手化”的,希望機器取代雙手,希望解放雙手,而忽略了雙手與勞動對於人類靈魂的重要性。可以說,主流文化對非物質層面的忽視,造成了很多的破壞與毀滅。
我覺得很多人對以手作為生者稍有偏見,覺得他們都是浪漫主義,只是少數人的陶冶情操,追求品質與情懷,無法滿足多數人的需求,無法解救還在“水深火熱”中的廣大群眾。
誠然,機械化所帶來的發展與進步是值得人類感念舉杯慶祝的,我不是不同意機械化,但是機械化的前提應是知道我們在做什麼,我們在參與什麼樣的生產與創造,有了這些體悟與厚實的生態 / 生命意識作為奠基,經濟學裡所有的高效與增長才能真正帶領地球走向繁榮,而不是假像的繁榮。而這裡,手作人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連結人與物,經濟與生態。
我一直懷念工業世界降臨前維多利亞時期的工匠們,如威廉·莫裡斯(William Morris)3。那時的工匠與藝術家是同一個身份,一個鞋匠給一個家族五代人做鞋,一雙只適合這一個人的鞋,爛了補,補了繼續穿十幾年是常有的事。你也可以說我念舊、守舊,可那個時代所有的美與創作都更有靈魂、更有連結,更打動人。
1.旗溪的艾草實則是蒿草。艾草和蒿草都屬菊科植物,蒿草的學名叫蔞蒿,艾草學名則為艾蒿,常見在田埂地邊、池塘邊等土壤水分豐富的地方生長。蒿草莖稈細且不高,葉片狹長薄而滑,氣味微臭。艾草莖稈粗且高,葉片肥厚背面有白絨毛,氣味清香。由於兩者形態相近,容易混淆,生活中將蒿草稱為艾草。
2.該提法源自《土壤·靈魂·社會》一書,作者薩提斯·庫瑪(Satish Kumur),這組三位一體分別代表自然環境、個體身心健康、人類群體價值。
3.威廉·莫裡斯(1834—1896),19世紀英國設計師、詩人、早期社會主義活動家、自學成才的工匠。他設計、監製或親手製造的家具、紡織品、花窗玻璃、壁紙以及其他各類裝飾品引發了工藝美術運動,一改維多利亞時代以來的流行品味。
■ 梁迎 舒米學苑負責人、聯合創始人,英國舒馬赫學院畢業生,生活在中山旗溪村,參與共建旗溪生態社區。